时近二月,黄昏的天空天色昏沉,冰寒彻骨。
伏见的船户津上,小小的毡船就如同聚集而来的水鸟一般,密密麻麻地挤在桥下和岸边。
水面上,依旧泛着载着旅人破浪而行的只只小舟。同样也有将各村的杂谷和炭薪运往京城市集去的货船。鹈鹕渔民的小舟被拴在岸边,如今早已无人顾及。白天时,白拍子居住的船上似乎空无一人,可每到夜里,他们就会在毡布外挂上红灯,宛如星辰,招揽着那些寻求欢乐的男子。
如此看来,河面之上的人们,其实也同样有着春秋的命运,每一天,都在为了生计而奔忙着。
“给二位添麻烦了。多亏两位的好意,孩子们也打起些精神来了。前往墨染的话,兴许此番踏访的人家也会收留我们母子……就此别过。”
水面之上。
狭小的毡船之中。
为了赡养病弱的母亲,一对年轻美貌的白拍子姐妹经营着这艘小船。今日清晨,白霜尚未散去,前往集市买东西的妹妹在回程路过的町屋厢房的角落里,发现了这已被冻僵的母子四人。
——真是可怜。
白拍子的妹妹搀起了这个手里牵着两个饥饿的孩子,怀中抱着婴儿,蹲在街头的霜雾中的贵妇人,把他们母子四人带到了船上。
离开清水寺观音堂,度过了几天几夜,甚至就连常磐自己也觉得,自己竟然还能活到今日,这简直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回首往昔,常磐自己并非自幼便身处宫闱之中的侍女,年幼之时,她也曾在长满杂草的乡下踏过麦子,捣过粗米,到了十岁、十一岁时,也曾头顶着篮子和筛子,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贩卖过蔬菜水果——过去的生活,现在反而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
飘雪之日和歌,明月之夜闻香,把风花雪月看成世间常态的那些人当中,突然夹杂了这么个从九条的女院找来的杂仕女。不光如此,她却还终日受到其他人盼都盼不来的源义朝这类武家豪门之人的挚爱。
“你看她,也不知哪儿来的野山茶,插到琉璃花瓶里,还就放到豪门家主的桌前去了呢。”
就在这些以前的朋友和身边之人心怀嫉妒的坏话之中,不知何时,常磐与义朝之间已经生下了三个孩子。
常磐几乎就从未享受过千金小姐的生活。
所以,和歌之道,闻香之学,常磐既不懂得这类贵妇们的风雅,也没钻研过多少的诗书。如今的世道将会如何转变,六条的那位心无旁骛、一心深爱她的义朝大人一家,和六波罗的清盛一门之间到底有过些什么摩擦过节,两家人究竟处在怎样的危险境况之中,直到开战的那天,常磐都一无所知。
女人的二十三岁。
她的膝下,已经有了三个孩子,长子也已经七岁。每天,常磐的心中,就唯只挂念着将孩子们养育成人,和如何不让义朝大人移情别恋——为此,她从来不曾懈怠过每日朝夕的化妆。她的每一天,过得都是如此的辛劳,令她精疲力竭。
走到今天,回首再看看如今的自己,也许确实会让人感觉造化弄人,命运多舛,但如果自己出生在深闺之中,没有经历过幼年时那贫困辛劳的生活,那么说不定或许自己早已在昨夜前夜之中冻死街头,或者跳河自杀了。
不,在那之前,或许自己会把这三个孩子送到六波罗那里,恳求平家饶过孩子们一命——每次回首往事,常磐都会痛感到自己经历过的那段贫贱的孩童时代的可贵之处。
见常磐起身告辞,白拍子姐妹露出一脸心疼的表情。
“那,你多保重。”
两人并未出言挽留。
姐妹两人看样子有些担心白天他人的耳目,而且似乎也已经隐隐猜到了些有关常磐母子的身世。
怀里抱着幼子,手里牵着长子和次子,颤巍巍地踏过桥板,母子四人趁着夜色上了岸。姐妹两人那患病的老母,也把脸凑到姐妹俩那白皙的面庞旁边,从毡布后边目送着母子四人的身影。
“小少爷,有空再来啊。要是你们去投靠的那户人家不愿收留的话——”
姐妹俩的老母一边擦着老泪,一边说道。
“……就此别过。”
常磐站在岸边,郑重地向着小船上的人低头致谢。
四周哭声一片。
对方曾经恩惠施舍过自己清粥和点心,可常磐自己,却没有流半滴眼泪。
只是在离开小舟的时候,常磐突然感觉到眼眶有些发热。看到白拍子姐妹的老母,她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担忧。逃离六条的半路上,与自己失散了的母亲,如今究竟身在何方?
等到安顿下来之后,说不定或许便能查到些消息。常磐在心中暗暗激励着自己。走在手牵着手的今若和乙若身后,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常磐心中暗自想着——
之后,自己要去投奔的,是伯父伯母一家。伯父鸟羽藏,以前曾经是个穷苦百姓。后来托了常磐的关系,恳求了义朝,在六条家做了名下人。合战爆发前,伯父已是腰佩太刀,作为牛饲头,掌管了中门的牛马厩。
如今,听闻伯父已在墨染的山村里筑起了豪宅,与伯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自己此时前去投靠,看在义朝大人当年的恩情的分儿上——这,已经是常磐母子唯一可去投靠的地方了。
“不可。”
“我不要。”
“母亲大人!乙若他……”
“你撒谎。”
“拿出来。”
“你撒谎,你撒谎。”
突然之间,走在前边的年幼的兄弟俩不知争执起了什么。两人站在远处的路边大声叫嚷着,感觉随时都会扭打到一块儿。
恍惚之间——神情恍惚,一心惦念着心中念头的常磐突然一惊。
“你们两个。”
常磐赶忙快步走近两人,可今若和乙若非但没有停止争闹,常磐怀里的孩子反而却闹起了性子,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常磐心中一慌,担心要是此时平家的武士或者驿站的官员路过的话,那可就彻底完了。
“今若,今若。你是做哥哥的,怎么可以出手去打比自己小的弟弟呢?”
常磐赶忙把乳头喂到怀里的孩子口中,脚下踏着无声的歌舞节拍,出声责备了兄弟俩一句。
“可是——可是啊,娘亲。”
做哥哥的今若从弟弟手里劈手夺过一串干柿,递到母亲面前,嘟着嘴说道。
“娘亲,乙若他把人家百姓家门口晾晒的柿子给拿来了……”
“他怎么去拿的?”
“啥也没说,就悄悄地拿走了。悄悄偷拿别人的东西,这可是做贼啊——娘亲。”
眼见哥哥今若跑去找娘亲告状,乙若二话没说,张大他那小小的嘴巴,把柿子串一横,一口就咬了上去。
“身为武家的公子,怎可做出这等行径……”
常磐感慨了一句。可是,她却再也无心责备自己的孩子。
——真难为孩子了。
常磐的心中甚至萌生了一种怜悯之情。这几十天里,自己虽然一直陪在身旁,可身为母亲,自己却始终没能让孩子们尝过一丁点的甜味。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内心的愧疚。
而一想到“甜味”这个词,甚至就连她自己也不由得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嘴边垂涎欲滴。常磐体会到了对糖分的渴望。嘴上虽然责备着弟弟的行为,但此刻,身为兄长的今若,也一脸羡慕地看着乙若大嚼干柿的模样。
“乙若,别光顾着自己吃,把那干柿也分一些给你的哥哥吧。”
常磐说道。
“吃吗?”
乙若一脸满足的模样,把柿子串一分为二,将其中的一半递向了兄长。
“我才不要呢……我可是源义朝的公子,岂能吃这偷来的柿子……是吧,娘亲?”
八岁的今若,早已对自己的身份有所了解,也深明平日所习的庭训中的道理。
常磐把兄弟两人拉到一旁。
“也莫这么说,今若你就拿着吧——虽然弟弟他偷偷拿人东西不是好事,但你们兄弟贵为公子,不知东西要靠买,倒也难怪。你们回到拿柿子串的那户人家那里,把钱拿给人家。”
常磐拔下一只插在头上的金钗,递到了兄弟两人的手中。
兄弟两人拿着金钗,按照娘亲所说的,悄悄回到了那户农家的屋檐下,把金钗插到了悬吊着其他干菜和柿子的绳子上,又回到了常磐身边。
“好了,吃过柿子,你们可别再闹别扭了哦。眼下就只有一二里的路程了。到了墨染的伯母家里,伯母一定会拿出好吃的东西、温暖的被褥来招待咱们的。你们可要坚持一下哦。”
常磐激励儿子们几句。母子四人,再次从驿路边上回到了不见半点灯火的乡下小道上,蹒跚地迈出了脚步。
兄弟俩刚刚安静了一会儿,结果六岁的乙若却一边走路,一边打起了瞌睡。常磐把乙若叫醒,催促继续赶路,可乙若却叫嚷着说不愿走了。不管如何劝诫,乙若就只是赖坐在地上,哭闹不休。
稍稍能明辨一些是非,时常帮助着常磐的今若如今也还只有八岁。就因为能明白一些事理,所以要比乙若更知道恐惧。
——明天就会好的,明天就会好的。
虽然一路上听从着母亲的哄劝,强忍着饥寒与恐惧,但今若年幼的心中,却也已经知道面前的路永无尽头。甚至就连今若,今夜也同样把头埋到了双臂之中,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我该如何是好……”
看到孩子们的模样,常磐自己也不禁想撒手往地上一坐了。不如干脆横下一条心,用刀割断孩子们的喉咙,然后自己也死在这里算了。
死。
这甜美的诱惑不断袭向常磐的心头。对如今的她而言,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死更安宁、更便捷的了。而且,自己心爱的义朝大人也一样在九泉之下——
可是。
“不!”
常磐轻易地便否定了自己心中的这份疑惑,重新振作起了要坚强地活下去的信念。每一次,干瘪的乳头被孩子吸吮得生疼,低头看到怀中牛若的面庞时,常磐就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再仅仅只属于自己了。
深草村附近。
深夜已过,四周只剩下野狗的吠叫之声。一个月前的那场战事的可怕光景,依旧还残留在村民们的心头。
身边的草丛和田野洼地里,还残留着那些遭人斩杀的落败武士的尸体,一到积雪融化的白天,便会散发出阵阵的尸臭。对于这些无名无姓的杂兵,六波罗一直任由不管,更无人来取下首级前去邀功。
“是谁?是谁在敲门?”
村里如今的富户——牛饲头鸟羽藏的家里,突然传出了人说话的声音。
话音刚落,就见横窗的小窗格微微地抬起了一条缝,灯光洒落到了屋外。
“休要多事——别开窗,别看外边。”
有人在屋里叱喝了用人一句——即便身处屋外,也能清晰地听出,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
“是。”
看到屋中洒落出的灯光,从方才起便一直站在门外的常磐,立刻围着篱笆跑了起来。
“伯母!……喂,喂……伯母……方才说话之人,莫不是伯母吗?我是京城的常磐啊。我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了。”
常磐高声叫着,就连怀里的牛若,也跟着哭泣了起来。
若是叫得太凶,想必邻人也必定会有所听闻,家中的用人也需要留心。常磐连忙让牛若含住自己的乳头,在篱笆外蹲下了身去等了片刻。可是,却始终不见屋里有人打开门窗。
“今若,今若。”
“嗯?”
“别睡着了,把弟弟也叫醒——虽然你们都很困了,但还是再暂忍片刻吧——过不了多久,伯母就会让咱们进门了。”
“孩儿不睡。娘亲,此处到底是何人的家?”
“是娘亲我的亲戚,想必也不会弃咱们母子不顾。你再去敲门看看。”
今若抬起小小的手,使劲儿拍打着门扉。
之后,他使劲儿推动门扉,摇动着篱笆,高声叫嚷:“屋里之人,务请开门——开门哪,开门哪。”
见牛若已然停止哭泣,常磐一起叫道:“喂……伯母。就算会给您添麻烦,侄女常磐我也挺着到这里找您来了。我是六条的常磐啊。喂,喂……您不会已经歇息了吧?”
常磐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嘶哑。
这时,一个人影轻轻从篱笆边走到了母子四人身旁。常磐猛地一怔,赶紧闭上了嘴——
“我不清楚你们从何而来,但你们这样却毫无意义。这户人家的老爷人在京都,夫人也出远门去了,除了我们几个下人之外,屋里没有任何人。”
说着,对方盯着常磐母子看了一阵。
“你们别在这里吼叫吵闹了,赶紧走吧——快走。如若不然,我们便要去通报官府,把你们带走了。”
“……”
常磐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那人的眼神——常磐看了看那男子的脸,又看了看大门。
“我们走便是。”
听了下人的粗暴言语,常磐却郑重地道了歉。她沉静的话语里,并没有半点的慌乱感觉。
“好了,快醒醒,起来吧。”
常磐轻轻摇醒刚一到这里便如同小狗一般蜷在篱笆下睡着了的乙若。母子四人借着积雪反射的月光,漫无目的地再次向着远方走去。
翌日清晨。
“我回来了。”
时隔多日,牛饲头鸟羽藏终于回到了家中。
刚一跨进家门,“真想饱饱地吃上一顿热腾腾的东西呢。再去烧些洗澡水,我要去洗战场上的尘垢,美美地呷上口酒——嗯,我这次也算是捡回一条命了。”鸟羽藏立刻摊开双腿坐下了身。
妻子和家人看到主人平安归来,“您终于平安归来了。”随即便忙着去准备了一顿刚刚过去的正月一般的丰盛饭菜。
“嗯,味道不错。我可是有四十天没尝过酒味了啊。”
鸟羽藏手执酒盅,咕嘟咕嘟地痛喝了一气。
“咱侍奉的那位主君,发动了一场毫无胜算的愚蠢战斗,一天之内,六条的御馆便化作了灰烬,一门中人四散而逃。以义朝大人为首,凡是和他有关的那些人,每天都会有那么几个被拖到河原去斩首——吓得我简直就是魂飞魄散。我一直在想,为啥自己没有去侍奉平家呢?不过时至今日,这些事都已经再难更改了。”
或许是整天与牛马打交道的缘故,鸟羽藏长得满脸横相。至于自己是托了侄女常磐的关系,才有了如今这座宅邸,腰间悬上了太刀这些个事,他其实早已忘得有如前世之事一般了。
“话说……”
和鸟羽藏长了一张夫妇脸的妻子突然回忆起了什么说道:“之前六条的侄女来找咱们了。”
“嗯?常磐吗?”鸟羽藏突然盯着妻子看了起来,“何时?……何时之事?”
“就在昨天夜里。”
“那……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哪儿能让她进门啊?我把门关上,让人赶她走了。”
“你让人把她给赶走了?”
“和她之间的那份亲戚关系,反而让人觉得提心吊胆。我假装不在,让下人把她给赶走了。”
“蠢货!”
“……”
“白痴!”
“为何骂我?”
“你这人根本就不长脑子。初春时节,难得这功名富贵的黄金枝蔓伸到了咱们家里,结果你这白痴却把它给赶走了!全都是一群白痴饭桶!”
鸟羽藏一边喝骂妻子,一边起身穿好方才脱下的衣服,悬上佩刀。
“你把她赶走,那么除了大和龙门的亲戚之外,她也就再没有可投靠的地方了……她可是怀里抱着孩子,手上牵着幼子的啊。好,想必她应该也还没走太远。”
鸟羽藏意气风发。即便明白了丈夫心中的盘算,妻子却依旧感到震惊不已。
由深草村去往大和路的方向上,鸟羽藏连追带跑地赶路。比起没能追上找到常磐母子来,他更担心的是她们母子四人落入他人的手中。
鸟羽藏拼命地追赶着。直到一夜之后的翌日中午,他终于看到了常磐的身影。
当时,常磐正坐在路边杉林中的氏神神龛边上,一边一脸疲倦地安慰着两个孩子,一边给怀里的牛若喂着奶。
“哦,可算找到了……侄女,别来无恙吧?”
刚走到母子四人的身旁,鸟羽藏便深情地叫了一句。之后,他便立刻一手抱起了正在旁边专心玩耍的乙若。
“几位公子也在啊?”
呀——乙若一声惊叫,常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大声惊呼了起来。
比起惊声大叫的母子来,鸟羽藏反而更为惊慌。
“别哭,别哭。干吗哭得这般伤心?大叔是公子的父亲义朝大人的家臣,是来帮你们的啊。”
说罢,鸟羽藏把乙若放回到了母亲常磐的膝边。
“看到我来,你为何会如此惧怕?”
鸟羽藏责问了一句。
直到这时,常磐似乎才压制住了内心的悸动。
“原来是墨染的伯父大人啊。我还以为是六波罗的爪牙或者周围的在野武士来了,想要夺走公子呢。可把我给吓坏了。”
“是吗——倒也难怪,你带着孩子一路流落到此,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真是让人心疼……”
鸟羽藏胡乱用手抹了抹根本就不见半点泪痕的脸,吸溜了一下鼻子。
“好了,如今你也不必再悲叹遗憾了。这世道估计也彻底完蛋了。本来我也打算追随大人一门的后尘,切腹自杀的,但我这心里,却始终放不下你和公子们的安危……”
“如此说来,伯父大人您是一路来找寻我们母子的……”
“也休提起什么找寻不找寻了。如今京城内外一片大乱,众人都苦不堪言哪。后来,馆主义朝大人也被平家之人斩下首级,悬于东岳门外示众了。”
“……”
“你都已经知道了,常磐?”
“是的。此事我已听人说起。”
“连日之中,义平公子,朝长公子,其余的一门之人,也都一一被拉到了六条河原去斩首了。”
“……”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常磐。”
“嗯?”
“你怎么没哭——难道你就不觉得悲戚?”
“所谓悲戚,人世间早已司空见惯。我已经忘记了眼泪。如今我的心中,就只记得自己是这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一件事了。”
“嗯,问题就在这里了。”
鸟羽藏叹了口气。
“话说,你可知你母亲如今情况如何?”
“不知。”
“她让六波罗给抓住了。”
“……”
“我听人说,每天夜里,六波罗的人都会到审讯所去严刑拷问她——他们觉得是她把常磐你们母子给藏起来的,逼问她你和义朝大人生下的孩子到底人在何处。”
“……此、此事当真?”
“我岂有虚言?此事京城中早已人尽知晓了。真是可怜,都已经那么一把年纪了,还被人生生地拔下手脚指甲,逼问常磐你的行踪——”
“……”
“实在是让人心中不愍,即便是个外人,大概也再看不下去了。常磐御前究竟到何处去了,是否依旧活着?若是她还活着,大概也不会如此对自己的母亲见死不救的吧——如今京城之中,四处都流传着这样的言语。”
“……”
“嗯,你作何打算呢?”
“……”
“常磐。”
“……”
“常……常磐。喂,喂,你怎么了?”
鸟羽藏突然间惊慌失措起来。
听过鸟羽藏的讲述,常磐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如纸。随后,她便眼睛一闭,紧咬着嘴唇,横身晕倒在了神祠的边上。
常磐怀中的牛若哭叫起来,而今若和乙若两个孩子也连忙抱住母亲,声音嘶哑地哭叫着母亲。
九条的女院,就是之前常磐做杂仕女时奉公的御所。
如今,她和年幼的孩子们,又再次被从大和路带回了这里。
据伯父鸟羽藏所说,若是常磐不愿自己出面自首,那么常磐被六波罗抓住的老母,就要日夜经受地狱般的严刑拷问——一听说这些情况,常磐就再也顾不得其他,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据说是自知已经插翅难逃了,所以常磐御前才会在她伯父的陪伴下,到御所来的。”
眼见问题当前,女院的下人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跑到关押常磐的屋外,偷偷聆听屋里的动静。
“唔,有婴儿的啼哭声。”
“莫不是她和义朝大人之间的孩子?”
这些都姑且不论。
以女院为首,侍奉的女官们全都在另一层意义上放下了一条心。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六波罗的盘查与威吓,也已经波及此处。若是常磐能够自首,那么六波罗对众人的嫌疑也就自然消解了。
“干得好。”
女官们给鸟羽藏赐下了赏赐。在此事之中,鸟羽藏可谓劳苦功高。别的不说,单是从大和路上把常磐母子带回京都这一点,就已经是件很辛苦的事了。
“有劳看紧些。若是她手中持有利刃的话,千万要把刀刃给骗走。”
鸟羽藏的目光,似乎早已忘却了寝食。等众人将常磐关押到屋中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我去向六波罗报告。”
跟御所之人如此说过之后,鸟羽藏便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御所。
那是二月十四日的黄昏。因为鸟羽藏自己也算是源氏的远亲,当天夜里,六波罗的问罪所似乎也找他盘查了不少情况,录下了许多口供,始终不见他回九条去。
绽放的壶梅散发着阵阵的香气。无心之间,常磐隔着庭园看了看外边,却见中门之外,十多名六波罗的武士正不住地叫嚷着。
“快些快些。”
“骑马到中门吧。”
武士们不住地叫嚷。——应该不需要绑上吧?不,还是绑上的好。耳边,传来了问罪所的武士们争执不休的声音。虽然早已抱定了一死的决心,但眼见如此,常磐却也明白自己大限已到,胸口感觉有如刀绞一般。
这时候,只听身后有人说道。
“侄女啊,走吧。”
伯父鸟羽藏站在房门外,出声催促着常磐。那感觉,就仿佛平日里邀人游山玩水一样。
“……是。”
常磐应了一声。虽然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但身子却颤抖不已,难以起身。可是,转瞬之后,她便已经冷静了下来。
“还请稍等片刻。”
说完,常磐竖起屏风,拿来妆盒,怀里抱着牛若,开始化起了妆。
“娘亲,你要上哪儿?”
“回六条的家去吗?”
今若和乙若凑到身旁,凑头看了看镜中的母亲。孩子们也已经有几十天没有看到过母亲化妆,突然间都变得兴高采烈了起来。
在此期间。
或许是听闻了院中侧近仕女说起了当日的骚乱,九条院大发慈悲——
“实在可怜。若是白天里走在前往六波罗的路上,被众人看到,于背后指指点点,那也太过可怜了。让人找架牛车,送她过去吧。”
经由女官们,九条院为常磐准备了如此特殊的待遇。前来押解的问罪所的捕吏和武士们也没再多说,就只是吼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允可她坐车前往吧,但切不可太过招摇。速速牵引牛车而去便可。”
常磐合上镜子,收起妆盒,抱起婴儿,手上牵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何时出发……”
她就只是静静地说了一句,宣告自己已经梳妆完毕。
女子之心众人皆同。常磐这个杂仕女嫁入豪门,成为六条的义朝的宠爱之人。甚至就连女院里那些当年因羡生恨,整日在她背后闲言碎语的朋友们也不忍纷纷议论。
“唉,那几位小公子,真是让人心疼啊。”
“看他们这般开心,却不知他们的母亲心中作何感想啊。”
“真是可怜。”
“看着就令人心痛……”
众人送出女院,伫立门外,眼中饱含着泪水,甚至还有人轻声啜泣了起来。那感觉,就仿佛是在目送棺柩离开一样。
所有人当中,唯有常磐自己没有哭泣。
走到中门之外,等候已久的武士们便立刻上前,粗暴地催促起来。
“你们都坐下。”
常磐却对孩子们说道。而她自己,也坐到了地上。
“——既然如此,我等那就蒙您大发慈悲,乘车里去了。我自女童时在院内杂仕奉公,今日最后别离,也承蒙了众位的帮助,实在是感激不尽。”
虽然不明其中的深意,但见到母亲双手伫地躬身行礼,今若和乙若也连忙跟着双手伫地,向御所辞行道:“就此别过。”
“嗯,好。”
母子四人刚一起身,就见有人由牛舍的方向,往通向后门的岔路上牵来了一架牛车。
那是一架破旧的半窗式女子车辇。那车辇似乎长年弃置于车房角落中,未有人使用,车前的帘子已然破损,辕上的漆水也已剥落,只不过,牵引牛车向前的,却是一头壮硕的暗黄牛犊。
常磐抱起孩子,转身进了那架破旧的车辇。刚一上车,武士们便围住了车辇的前后,催促车夫道:“快赶路吧。”
直到不久前还在六条的御所中担任牛饲头的鸟羽藏,见车夫磨磨蹭蹭,立刻便劈手从车夫手中夺过鞭子。
“给我吧。”
然后,他自己上了车辇的前辕,鞭笞起了牛犊的屁股。
牛车刚一碾过御所的后门,立刻便磕上石头,轧过泥泞,晃晃悠悠地向前而去了。
每次晃动,常磐白皙的面庞,和抱在她膝头的孩子们,就会从帘子的缝隙中露出来。
也不知是何时听说的消息,往来的人群都对车辇指指点点。
“就是这车了,常磐御前要给带到六波罗去了。”
“六条大人的孩子也一起吗?”
坐在车里,常磐甚至还能听到那些看热闹之人紧跟在车辇后的脚步声。
“……”
常磐闭上了双眼。
与怀中不停吸吮自己乳汁的孩子之间的强烈羁绊,抱住自己膝头那两双小手之间的羁绊,还有与引导着这车辇前往六波罗而去的老母之间的羁绊。
羁绊之中,常磐感觉到自己依旧还活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