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跟人合伙开工厂,正好陪客人在那儿吃饭,还进去跟马六碰了杯。小鹞当时搂着马六对大家说,我俩今后同生死,共患难。1996年底,马六死在小鹞手里,三刀有两刀贯通了心脏。
过去江湖上有句老话,从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所以我觉得我也是从小卖蒸馍,啥人都见过。不过卖蒸馍的见不着领导,这一点不可否认。大领导谁来买蒸馍,但是也不尽然。也许在一个寒冬腊月天,你推着车站在街头,鼻涕流出来,冻成冰挂。突然来了一群漆黑的轿车,上面下来无数衣冠楚楚的人。其他人站在后面,一个大领导来到近前,准备握你的手。你从小卖蒸馍,哪里见过这阵势,他们声势浩大,他们不买馍,来握你的手。你转身就跑,冰挂跑落一地。自然,你被身手敏捷的随从左右堵截,插翅难飞。
随从问你,为何鼠窜?你说,萧何月夜追韩信。随从知道你被吓傻了,把温暖的大衣披在你身上,一往情深地看着你,字正腔圆地喊了声老乡,今天是年根,乡长慰问你来了。你热泪盈眶,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乡长再次握起你的手,说,老乡,你瘦了。你感动得痛哭失声,乡长连见都没见过你,却知道你瘦了,如何不痛哭失声?你要下跪,乡长一把抱起了你,动情地说,多好的人民啊。乡长送来了米、面、猪肉、调和油。那件温暖的大衣,从今往后就披在了你身上。
前面所说的西四马路五虎,从90年代后期一直到如今,都混得不错,属半黑半商性质。其实那些所谓的大哥们,都是半黑半商,主营还是商,兼营黑,好像没有听说哪个大哥是半黑半知识分子。那五虎不是大哥,虽说进入2000年后期,大哥遍地开花,但花没有开在他们头上。他们应该算是中哥吧。当然,中哥没有大哥那么好听,没有喊起来。
高山眼被释放后,那一天我给他设宴压惊。多少里面出来的,没有人给他设宴压惊,毕竟不是衣锦还乡,人们趋之若鹜。被压惊的人,多少都是混得还可以的。
我在一家叫金满楼的饭店给高山眼压惊,我从出租车里下来,碰见五虎中的一虎,戴着平光镜的老三。老三也是才从车里下来,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老三一身阿迪,一看就是最新款。
老三瞟了我一眼,说:“一看你就没车。”
我一脸无奈地问他:“从哪儿看出来的?”
“没车的人都穿厚棉袄。”
我当时穿了个大厚鸭绒袄,细一想,确实如此。于是我真心实意地说:“我混得不好,仅有酒钱而已。”
他说:“这已经不错了,咱过去混的,你看看他们多少人,别说酒钱,生活费都没着落。”
我想问下老五,就说:“他们几个咋样?”
老三说:“我弟兄五个,人中俊杰,都混得不错,都不穿厚棉袄了。老大进军上海滩,老二进军海南,老四和我哪儿也不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钻石窝。”
“老五呢?”
“老五最近出了点事,跑路了。哈哈,我家就数老五和我最聪明,要放老大老二老四身上,这次在劫难逃。啥事我也不告诉你了,如今社会,帮不上忙,告诉你就是浪费时间。”
这个时候我喊了他一声中哥。
这一声中哥喊得他很不自在,也许不少人在喊他大哥。他看了眼劳力士手表,其实我不认识什么是劳力士,他自己说的,他说这块劳力士跟了他9年,9年前,下哥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劳力士!到如今,下哥们还穿棉袄。说完他转身就进饭店,我说中哥后会有期。
我站在门口没进去,我在踩雪,我看到门口的两排迎宾,有几个很漂亮。我想我穿个大鸭绒袄,看人家姑娘,会惹人反感。哪天穿单衣,冻得跟猴一样,装得可热,刚从车里下来,再去看她们,效果应该事半功倍。说不定那时候从她们跟前一过,哪个妹妹就弯腰装着捡起个东西说,先生,这是你掉的。我知道那是一个纸团,上面有她的电话号码。
想起80年代,刚刚见钱眼开时,我一个朋友,来到花枝招展的姑娘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厚沓子钱,照手掌上用力拍,说跟不跟我走,我亲眼见到有姑娘就当场跟他走的,而且挽着胳膊,好像认识了好几年。
金满楼最早叫中华楼,后来易名金满楼,是80年代开张的一家私营店。从1986年开始,一些较大的私人店陆续开张。那时候城市小,国营店小,就觉得这些后开张的饭店很大,气势如虹。中国人喜欢扎堆,好像有安全感,那些饭店都挤在一处,互相支撑的样子,其实互相都在拆台。到1988年底,私营饭店业达到当时的鼎盛,那一片的夜晚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达官贵人云集。
1988年底我也跟人合伙开了饭店,门口是大红地毯,西洋风格的装修。说到这里我不免自豪一下,对装修一窍不通的我,用几个夜晚设计了图纸,装修好后别具一格。当时的晚报,还拍了照片,配了文字。第二天服务员目光炯炯地告诉我,咱饭店上报纸啦!这真是出乎意料,我们都跑出去买报纸,我买了一大摞。
一统江湖的楚学军,那天带一伙人来吃饭,我给他看报纸。他拍着我肩膀说,嘿嘿,文武双全。那时候上规格的饭店,很少有私人消费,江湖人在私人消费上占了大头。
1989年是个分水岭,1989年夏天,饭店走向萧条,我记得当时普遍在减房租减税收,一派风雨飘摇。缓过劲来已经到了1992年,一些没有坚持住的饭店,从此在这个地球上消失。我们开的那家饭店也消失了,不过许多江湖人记忆深刻,至今还有人提起。
缓过劲来又是一个饭店业的黄金时代。有一家饭店,老板和我是朋友,他坚持抗战,一缓过劲,卖了一百多万,那时候简直是天文数字。那时候人经济头脑相对简单,好像只有饭店原址才是开饭店的地方,其他地方都不是,所以那时候时兴收购饭店,来来回回谈判,哪怕你边上就有门面,他看也不看一眼。那时候转让不但非常容易,而且出手就是天价。到了90年代中期,我一个朋友就专门开饭店,卖饭店,赚了不少钱。
我和合伙人错过了第一桶金。常言道,知足者常乐,可看遍天下,哪有知足人?所以,也没常乐人。无欲无求的人是机器人,即便是最大彻大悟的和尚,他也想把那香火烧得旺一些,寺院扩得大一些。
金满楼的老板我也认识,一个矮胖子。但凡饭店,能坚持这么多年的,都是做得顺风顺水,矮胖子早已进军房地产。
1988年,楚学军一支枪,吃了矮胖子5万块钱。楚学军敲诈,不躲不闪,往店面里一站,我是楚学军,今天特来借钱。楚学军名声显赫,老板们纷纷就范。分析他们没有报案的原因,只有一条,一旦杀人不眨眼的楚学军漏网,后果不堪设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么想的。
楚学军做这些事有个规矩,没打过交道的,绝不敲诈。你碰上一个老实人,他不知道你楚学军是谁,还真给灭了。
本来不想去金满楼,电话里我问高山眼去哪里,他说金满楼吧。这些年我见过矮胖子几次,不断换车,一辆比一辆好。为了保持穷人的尊严,每次我见他,首先先不认他。等他摆着架子做出终于想起我的样子来,准备访贫问苦时,我已经走了。
在外面踩着雪,或打或接着电话,碰见了几个过去一起混的人。这类人我大部分不接触了,因为不是天各一方,所以你不能不碰到。现在都市除了流浪汉,没有衣衫褴褛的人了。
但这几个人,比流浪汉好不到哪儿去。寒冷的天气,穿着过时的说单不单说棉不棉的衣衫,旧裤子还有棱角,旧裤子有棱角就显得越发的旧。一个个面色菜黄。我算了下,过去混江湖,一起玩过几百人,风风雨雨走到现在的,有八成几近潦倒,有些甚至可以说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去一个个心比天高,笑傲江湖,弹指一挥间,成了落魄汉。
有一个跟我借钱,另一个讲着这一个的苦楚,他老婆早跟人跑了,孩子也想跟人跑,但没人要。几十岁了,又不能去偷去抢了,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吧,于是我给了他200块钱。
90年代是抽大烟的跟我借钱,那时候江湖上一窝蜂去抽大烟了,没抽的躲躲闪闪,好像再没脸面立足江湖。后来抽大烟的才知道,那是个坑。坑上面的江湖人,又直起了腰杆。坑下面的都朝坑上面的借钱,那时候多数是传呼,一回过去,一听是抽大烟的哥们,多数人都是众口一词,不好意思兄弟,我在外地。有时打个急碰面,措手不及,张口就说,对不起,我在外地!
说起“我在外地”这种回答,我想起后来的江湖,也就是进入2000年以后的江湖,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好汉已步入中年,正行走在落魄潦倒的道路上。他们碰上事情,“我在外地”这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
比方说,有好人找他们帮忙复仇,好人也经常复仇。
好人打电话说:“大哥,帮个忙。”
坏人就问:“帮什么忙啊?”
好人说:“他们欺负到头上了,你帮我摆平。”
坏人马上回答:“反了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不知道你认识黑社会?我现在在外地,半年以后回去,回去就卸了他!”
通常是这样的,不一样的是有的说在外地的时间,有的不说时间,不说时间的更厉害,一直可以在外地。
不过也有例外,坏人装作急切,在电话里声音就大了起来,“在哪儿在哪儿?我半小时到!我去拿猎枪崩死他!你别管,崩死了我负责!啥不要弄那么大,震住就行?不行,我去了就得死人!在哪儿?快说!我实在憋不住自己了,哈哈哈哈,杀人如麻的日子又到来了。我不要你一分钱出场费,黑社会的出场费涨到200了,你知道不知道?何况这不是出场费的问题,也不是卸胳膊卸腿的问题,这是直接人头落地!就凭咱俩关系,落地我也不要一分钱!今天我要让你看看,我是怎样用猎枪把他脑瓜轰开的!”
好人早吓哭了,但又不能让坏人看出自己胆小,就哭着说:“太解恨了太解恨了,他妈的今天就让他上西天!大哥,10分钟后我通知你地方!”好人是缓兵之计,好人想,10分钟内,能想出100条不让他来的理由。
这下把坏人吓住了,坏人倒抽一口凉气,我日他姐,他还激动得哭了,他这个禽兽,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看来交友不慎真会出大事。坏人脑瓜也快速地转,他比好人笨,8分钟了,转出一个主意来。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拿着电话等。
不一会儿,好人打来电话,坏人不等好人开口,声若洪钟,“取来了取来了,上好膛了,快说快说,在哪儿在哪儿?不好了,一群警察包抄过来了,他们肯定看见我猎枪了!你放心,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绝对不会咬你!我干脆跟他们拼了!”
然后坏人把手机放远,捏着鼻子,用另一个嗓门喊:“果然是狗胆包天的黑社会大哥,居然还敢拿猎枪!你被包围了,我们公安局的,一千多人正在增援,你放下武器!”
然后坏人再把手机放嘴边,一声冷笑,“既然你们知道我是大哥了,那今天就叫你们尝尝大哥的厉害,都别动,要不我开枪了!”
然后再把手机放地上,来回做奔跑的声音,累得满头是汗,自己再摔几个跟头,弄出扑通声,然后用五六种声音喊:“按住他按住他,下枪下枪!大哥就是厉害啊!”
再跑过去拿电话,那边好人早吓得魂飞魄散,关了电话。
好人以为坏人牺牲了,好人想,我不把坏人的遗孤养到18岁,我还是人吗?
虽然以上描述有些夸张,但确实是江湖人惯用的伎俩。江湖人的最高境界是空手套白狼,既没帮对方,又让对方欠了他。
我现在也是好人,我虽然依旧认识许多坏人,但我和他们背道而驰已经许多年了。这么说吧,知道我过去不知道我现在的,一见我,还以为我是个坏人;知道我过去又知道我现在的,自然知道我是个好人。
我的脸谱现在已是好人的脸谱,而且不奸诈。凶残可以去掉,奸诈去不掉的。有个朋友说,坏人一脸凶残,好人一脸奸诈,如果他这个说法可以成立,那我就是好中好。想想我是个这么好的人,我自己都感动,欲哭无泪。
不过有时候会显影,显影出我的坏人面目。神话里面有照妖镜,酒对我来说,就是照妖镜。朋友们说,喝酒喝得畅快淋漓时,我就露出真面目来,突然一个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我说的这些朋友,都是好人。我现在的圈子,都是好人,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他们都是我的同学,他们看着我走出去了,风风雨雨扑朔迷离,又走回来,完璧归赵。
前面说过,我小时候是个孩子王,是个不欺负好同学的孩子王,所以同学们讲到过去,对我都有好感。
纵横江湖其实就是坏人间的争斗,跟好人无关。我这里指的是大江湖,整个城市的江湖。其实多数坏人混的是小江湖,他家门口那一片。小江湖跟大江湖不一样,小江湖的坏人,都在纵横好人。我后面将会提到许多小江湖的情况。当然进入90年代中期又不一样,那时候有了大哥,大哥们为了利益,开始纵横无辜。
这次给高山眼设宴压惊,我喊的几个都是同学。好同学基本都戴眼镜,他们来了5个,三个戴眼镜的。过去那些人,戴眼镜的基本都走正路,我想我小时候应该戴眼镜。不过我又想到一个人,真近视,十七八岁时,眼镜已经跟瓶底那么厚,后来成了大哥。这个人我前面提到过,和楚学军一起,站在铁路文化宫电影院门口。
我在金满楼外面踩雪,因为穿得厚,没敢再看那几个漂亮妹妹。我采取侧看的方式,看她们附近,目光分到她们身上一点。其实就这一点,看得分明,其余都是模糊。这是过去混江湖时候惯用的目光。后来就看见我的几个同学陆续来了,一个个都穿得单薄。我们哈着白气寒暄着,然后都进了包间。
高山眼这时候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让我给他老婆打个电话。我就给他老婆打电话说:“弟妹,给你赔罪啊,其实想让你来,老高是最想让你来,可我想了想,你还是别来了,有的同学领着相好,你来了,他们尴尬。回头我再安排啊。”
他老婆笑了起来,说:“啥有的同学,你还跟老娘装,老高都告诉我了,你今天把你的三个相好都带来了,还都抱着孩儿……”
“弟妹,那我挂了。”
她说:“别慌别慌,你跟我说实话,老高外面有没有?”
“你要是问别人有没有,我肯定说有,还抱着孩儿,你要问老高,我肯定说没有。”
“你这是啥意思?”
“哈哈,你看你心眼儿小的,老高没有,我们一起喝酒,他为这事哭过好几次了。”
“嗯,我也为这事哭过。你的话谁信,老高说过,你的话,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
“哈哈哈,那我挂了。”
我们边等高山眼,边说些闲话。一个同学说,想不到,一下就大墙里面了,一下又大墙外面了。我说时间快吧,好像穿墙术。于是他们问我大墙里面的事。其实大墙里面的事,我多次讲过,他们好像百听不厌的样子。于是我又重复,我说现在好多了,现在看守所监号有监控,有110按钮,光这两样,就顾忌了许多。
他们说,说过去说过去。于是我又重复讲,讲90年代的一个冬天,大雪纷飞,某号上铺的将下铺的赶到风场堆雪,那片雪堆出来有两尺深。然后下铺的都把衣服脱光,钻进雪堆里,只露个头。上铺的站在雪中,一个人打拍子,喊声预备,起!雪里面的人一起昂头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唱得那个卖力,歇斯底里,头上冒热气的钻出来,不冒的继续唱。于是同学们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高山眼昂着头,冷若冰霜地进来了。他右眼戴一个黑眼罩,太阳穴上贴一块黑膏药。那个肥胖高大的相好,也是一脸冷艳,挽着高山眼的胳膊。这个女人有一双撩人的眼睛,就好比商场里的明星照,你走到哪个方向,她都像在看你。他们已经好了5年,这个女人,永远是猩红的嘴唇。
高山眼缓慢而威严地扫视了几个同学,梁山好汉的样子。好汉一般都是这个样子,在熟人面前,威严地扫视,目光冷得像块冰,随时都可能出手。在生人面前他这样可不行,别人随时都可能出手。这几个同学哪见过这打扮,一下子惶惶不安。
高山眼把大衣一抖,胖女人一接,转身挂到了衣架上。高山眼落座,两个手捏指关节,捏出了咯吱咯吱响声。他双眼瞪着一个平生最恨的同学说:“常言道,20年后,又是条好汉,但我说,用不了那么久,进一趟监狱,出来就是好汉!你猜猜,洒家现在心里想的是啥?”
这个同学吓坏了,除了嘴里干巴巴地喊了两声老高老高之外,竟半天没说出来话。
高山眼说:“我进去这一趟,不虚此行,加入了黑社会。既然加入了黑社会,就要快意恩仇,哪怕鱼死网破,在所不惜!”
“老高老高……”同学眼泪都快出来了,还是没说出话来。
我起身给高山眼递烟,捏了他手一下,意思是差不多就行了。
高山眼朝那个同学脸上喷了一口烟雾,说了一句:“宁为玉碎!”
其他同学见高山眼没拿自己发难,都沾沾自喜,盼望高山眼杀鸡给猴看。高山眼把烟使劲朝烟灰缸里按,抬起头来时,脸上两行泪水。这十分出乎大家意料。
高山眼说:“廖哥在这儿,我不为难他。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落泪?”
大家都凄惶地说不知道。
高山眼站起来,泪水再次涌出,他一个箭步来到我跟前,抱着我泣不成声,口里说:“恩人哪!”
他在里面期间,我月月给他的卡上打钱,并不是我仗义疏财,我就是抹不开面子,在我的人生里,面子最大。其实也不多,三五百之间。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我心想,终于不是无底洞了。
我一直不清楚他卡上的钱有多少,换成小火票后,能落手上多少,现在里面的行情我已经陌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别人讲来的不算。现在人说话,有七成水分。我过去有个朋友,10年前的一天在街头相遇,他说他从看守所出来不久,今天刚好满月,要拉一帮人过满月酒。
我发现,凡是出来不久的人,几乎都能清楚地记得今天是出来的第几天,时间长了就忘了,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说,关了两年,没白关,赚了15万。我说如何赚,他说赚的小火票,出来都兑换了现金。我首先相信他勒索小火票的事情,他是大哥。但我不相信他说的数目,好像犯人都是金砖。他在里面开小灶,有煤气炉,有犯人厨师,养有鸡鸭鱼,这我还都信。结果又碰上一个跟他同号的,说听他吹,最多有三万。当然我也不能太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我以为高山眼说恩人,是感谢我这个。我心里骂,你就演吧,前些天见我也不感谢,也不哭,今天在同学面前,表演得真是一条好汉。
结果不是这个。结果的结果,牵出了一个道上大名鼎鼎的人物,让我唏嘘感叹。高山眼说:“我在流动号被打个半死,到了正式号,直接睡上铺做了爷。”
我问:“咋回事?”
“你猜谁在里面?”
“你别让我猜。”
“铁路新村的小鹞。”
小鹞是大哥,前两年打黑,政府把他们一锅端。据说小鹞手里,有三条人命。我说:“我靠,还没崩?”
高山眼擦了一把泪,说:“小鹞是真性情,知道了咱俩关系,马上让我睡了上铺,从此地狱天堂,吃香的喝辣的,不用干活,还有专人伺候。”
我突然眼眶有些热,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有十几年没见他了。”
高山眼说:“小鹞说,你俩走的不是一条路,但是小鹞说,现在他把他的人生滤了一遍,发现可交的人特别少,你是其中一个。”
我眼眶又一次发热,说:“我以为他已经被崩了。”
高山眼说:“崩不了了,他检举了个大案,已经换成了女用镣铐。”
我说:“能看他一眼不能?”
“能,我战友正好是那个号的管教,后来我俩互相认出来了。我战友那间办公室,正好对着小鹞那号,可以隔窗相望。”
我接着问:“小鹞现在啥样?”
高山眼说:“头发白如雪。”
我和高山眼说话时,胖女人趁我不备,一口气喝了8瓶苹果醋。
1998年,我最后一次见小鹞。一群人穿着睡衣,从一五星级宾馆高大的台阶上走下来。
我当时去那里找高山眼。高山眼在单位搞接待,送走客人后,离退房还有一段时间,他就用宾馆座机打电话,“快过来享受一会儿,五星级,全市人民,有几人进来过?你咋不来?我好事都想着弟兄,你好事不想我,咋不想我?你自己说,你喝酒喊过我几次?你凭着良心说!”
我那天正好也无聊,享受就享受呗,谁拒绝享受。
高山眼经常用这种方法让我享受,比如说接待外地来宾,他单位就他一个出面时,他就想到我,喊我过去作陪。我过去了他介绍,这个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我俩铁杆,市里面有啥事,你们跟我说。有的人不分高低,过后还真托我办事。高山眼就打电话给我,你从日本回来没?哦,没回来,没回来不好使,你们那里人我多次领教,你不去根本不行。你啥时候回来?哦,还要转道去欧洲,你真忙啊,那就下次吧,下次他们来了再说。好好好,我替你问他们好,但愿下次你别出差,你们天天国外,找一回真难。逢他打这样电话,我只听不说,任他发挥。最后他说,你跟李处长说两句吧,我就逗李处长,小李啊,听说你又结婚了,哈哈哈,下次结婚一定记得通知我啊。什么什么?没有这事?你看看你看看,这个老高,老是谎报军情。对不起对不起,回见回见。高山眼让我凭良心,其实凭良心,他只要想着我,就够了。在这个社会,你不能要求别人过多。你要求别人越多,你得到的越少。
我上台阶时,一眼看见小鹞,赶忙掏出手机装着打电话,把脸侧向一边,边打边笑,很投入的样子。台阶上到一半,几乎和他们擦肩而过了,小鹞喊了我。
小鹞说:“你其实早看见我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小鹞,我不好意思打招呼了,突然觉得够不着了。”
小鹞不容置疑地说:“一起去吃饭。”
我不好跟他解释什么了,只好给高山眼打电话:“老高,我碰见朋友了,去不成了。”
高山眼很不高兴地说:“你不来正好,一个女的来,下次喝酒喊我不喊?”
我说:“喊喊喊,我还有事,不说了。”
高山眼说:“不喊能行?我不是差那顿酒,我就是争个理,是兄弟就争那个理,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
宾馆附近有家南方人开的店,江浙菜系。店面不大,不过很有江南风情,装修出了江南的郁郁葱葱。饭店名字叫金沙江。小鹞一群人慵懒地走了进去,我跟在后面。小鹞爱吃江浙菜。
最早我们玩,南方小店初开,小鹞就常光顾。当时是粤菜,有一时期粤菜很是风靡。后来各路菜系大举入侵,粤菜风光不再。记得川菜也独领风骚了一个时期。小鹞吃来吃去,唯有江浙菜对口味,基本就吃江浙菜了。小鹞说过,江浙菜老死,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店,哪天我得开一个,红旗不倒。
他们这帮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认识的泛泛跟我打了招呼。那天在金沙江碰见了西四马路五虎之一的老大,老大是个中哥,中哥跟大哥说不上话,但老大很想说话的样子。他和几个人坐在大厅的散座,我们走过去时,他已经站起来了,就那样意意思思地笑,手也端好了,准备握。
小鹞一行人,好像没看见他,慢腾腾走了过去。我也没理老大,并不是说我现在跟着真老大了就不理这个假老大,而是这个假老大,从头眼光看的就是小鹞。见没戏了,老大又去看别人,等别人也没戏了,才准备跟走在最后的我握手,找个台阶下。我没给他台阶,我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了看他。我看到他尴尬地咧着嘴,嘴里有一颗金牙。
入席后菜很简单。我发现跟大哥们吃饭,菜都很简单。当然请客是另一回事,跟朋友一起,吃得非常家常,有时几近寒酸。记得另一位大哥说过,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居安思危。酒也是一般的酒,每人跟前倒半玻璃杯,随意喝。小鹞说,不喜欢在大厅吃饭,没素质的人多,还能碰见猜枚的,都啥年代了。
我心里说,我要是来这样的店安排朋友,进了这样的包间,我绝不好意思点这几个烂菜,还一个个如此心安理得。我觉得我心理素质应该没他们好,甚至相差很远。席间他们说的都是地方官员,谁谁谁怎么了,谁谁谁又怎么了。一个说,我一个电话,谁谁谁10分钟之内赶过来,你们信不信?
我坐在小鹞身边,一直没有说话。我基本没吃什么菜。一些情况下,吃酒席是最难熬的。后来小鹞问我,嫂子呢?我说出国了,又问怎么出国了,他问得心不在焉。跟大哥们说话,他们经常心不在焉,弄得你也不知道说不说了。有时候他问我什么,我索性就不说,他其实已忘记问没问了。
不知道怎么说到了楚学军,是一个大肥猪说的,我看见小鹞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来了。小鹞也说楚学军,有一段话我记忆深刻。他说,黑社会有两怕,一怕政府,二怕楚学军。怕政府是留后路,怕楚学军也是留后路。并不是不敢动楚学军,如果他还活着,每一个大哥都敢动他,怕的是干不掉他。楚学军不留后路,这种人很可怕,他非常愿意和你同归于尽。
吃饭时高山眼又跟我通话,他在那边大喊,我那10万块钱你让你朋友抓紧还,我现在真等着用钱,十万火急,他还是不是人,说好一年还的,连本带利18万,现在眼看都两年了!你看看我跟着你,认识的都是啥人。你告诉他,利息我不要了,本钱给我就行,噢,他没钱?他破产了?他破产我这钱不是被风吹走了?噢噢噢,他愿意把那套房子的房产证给我,那也行,那也行。不过别再骗人了,我真是不相信他了。这社会,经常是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照旧是听着话筒不说话,他经常在女人跟前打这种电话。我有次说他,你装着打就行了,何必拨通,浪费电话费。他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你装着拨,她万一拿过来电话说两句咋办,万一谁又来电话咋办,呵呵,你真抠啊,少见少见。
据说小鹞是罩江湖人罩得最多的,其他大哥,不罩江湖人,罩小弟。那时候的江湖人,多半没有走进黑社会,一步走进的,都是大哥级。我前面说过,这是个大哥遍地开花的年代。最起码,也是中哥。
多数江湖人,用吃油条就能概括其一生。他10岁时,递上钱,买油条吃。吃完人家问他要钱,他说给过了,结果被打得哭着走了。
20岁时,递上钱,买油条吃。吃完人家问他要钱,他破口大骂,拿起碗,砸人家两碗,大摇大摆走了。
30岁时,递上钱,买油条吃。吃完人家问他要钱,他破口大骂,拿起碗,砸人家一碗,飞快地走了。
40岁时,递上钱,买油条吃。吃完人家问他要钱,他勃然大怒,掏出电话指着人家骂,想讹我?我看你是不想开这店了,你信不信,我马上叫来100人,把你店拆了!人家赶紧赔好话,说对不起,忙里出错,他骂咧咧走了。
50岁时,不递钱,买油条吃。吃完人家问他要钱,一看,这人已经走出一里地了,一副扬扬得意的样子。
那天在金满楼请高山眼吃饭,吃到后来,看胖女人连喝苹果醋,心起歹意。我起身说去如厕,出来后问门口侍立的服务员要来纸笔,刷刷刷写上几句:“乔女士,刚才路过,从门缝看见你了,你搂的那个淫棍,眼睛那么高,脸庞那么方,果然是个淫棍。5分钟内你把217房间的账结了,否则,马上通知你丈夫,你跟他解释。”
217是我对门房间,我让服务员把纸条送进去,我说就给那个胖女人,别说谁给的,我想给她个惊喜。服务员笑容可掬,拿着纸条进去了。我想金满楼的服务员都能按月拿到钱,能按月拿到钱的服务员,都笑容可掬。把工资推迟一个月的,服务员都笑里藏刀。
胖家伙让我超出了预算,我不想一个人难受。再回房间,胖女人没了。高山眼说,小乔有急事先走了,她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结果结账时还是中了胖女人奸计,她带走了一箱苹果醋。胖女人走时,我心情很好,跟同学们频频举杯。
我对高山眼说:“其实小鹞,你中学时候跟他就有瓜葛。”
高山眼听得眼睛越发鼓了,急切回忆的样子,连问:“真的真的?”
“你爸调走,到了A市,那年你爸把我接过去,咱俩跟你学校一个叫马六的打了架,你忘了?马六头大,大高个。”
“那咋会忘?那次要不是我爸接你,你就给抓了。你说马六干啥?”
“马六是小鹞的表兄,1986年我开始跟小鹞玩,他来找小鹞,我看他眼熟,一说起来,马六大笑,说不打不相识。”
高山眼对同学们说:“哈哈,世界就那么大,那次可把马六给打坏了。”
我说:“1993年,马六在A市摊上了人命,跑来投奔小鹞,我记得那天晚上,小鹞一行七八个人在某歌星开的一家粤菜酒楼宴请马六。当时我跟人合伙开工厂,正好陪客人在那儿吃饭,还进去跟马六碰了杯。小鹞当时搂着马六对大家说,我俩今后同生死,共患难。1996年底,马六死在小鹞手里,三刀有两刀贯通了心脏。”
一下子大家都不作声。小鹞为什么弄死马六,说法不一,据说小鹞本人也从未提起。
马六是上午死的,当天晚上,一辆风尘仆仆的轿车停在马六母亲的家门口。马六的父亲已死去多年。小鹞下了车,身后跟着一女子,费力地提着一个鼓囊囊的旅行袋。马六母亲已经入睡,小鹞把她敲醒了。
小鹞和女子进去,女子把旅行袋放到屋当中,然后打开,满满一袋钱露了出来。小鹞说,这是50万。马六已死,你出面把他跑成自杀,各方面路子我铺平,这50万是补偿。马六母亲一言不发,然后就哭了起来。小鹞又说,我去宾馆住下,明天一早我再来,你不同意,我把50万拿走。第二天小鹞再来,马六的三个姐姐一个哥哥都坐在屋里。马六母亲的泪痕已干,她说,你指路吧。
当天中午,小鹞在市里最豪华的酒楼摆了宴席,菜肴丰盛,中华烟,五粮液。对于这个过程,小鹞一点也不避讳,他跟多人讲过。
同学们唏嘘一阵,看天色已晚,我说散吧,于是就散了。
那天晚上因为小乔,高山眼过意不去,硬拉我再去喝羊肉汤,又要了一瓶酒。我们一直说话,喝完汤出来,我俩又站在路边说,说的都是小时候,脚底下的雪被我俩踩得嘎吱嘎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