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被煨热，清香弥漫在了空气之中。
那双小巧纤美的手端着上等紫砂制成的茶壶，为苏寒山缓缓倒入茶水至茶杯七分满，而后精妙收手，将茶壶放在了石炉上面，继续小火轻灼。
“四公子已经去了天辰阁，拍卖会持续到未时，然后四公子便会离开。”
玉面狐帮助苏寒山摁捏肩膀，力道刚刚好，着实舒坦。
苏寒山端起了茶杯轻轻吹气，而后抿了一嘴清香。
“田三靳那里怎么样了？”
玉面狐的目光顺着木窗望向了窗外，外面的雪停了，却下起了小雨，雨丝凉意刺骨，要比前几日的飞雪更冷。
“他去了乱葬岗，找到了他的老婆孩子，还有年迈失明，神智一直不大好的老母亲尸体，我们已经提前做了一定程度的防腐，确保尸体短时间内不会腐坏，外面用草席裹住，还洒了些去味的东西，不会有野猫野狗往那里去。”
“只不过田三靳去的时间还是比较晚了，估摸着那三具尸体烂了一半，只希望他还能认出它们的脸，毕竟他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他的家人了。”
说起了这件事情，玉面狐便觉得隐隐有几分愤怒。
太子的做法可谓是丧尽天良。
“王城郊外千户，这些年惨遭太子无端杀戮的又何止这一家？”
苏寒山指尖轻轻敲击茶杯，发出了悦耳的声音，只是听在了玉面狐的耳中，反倒有些尖锐，她大抵能够听出两三分隐藏在这声音之中的杀意，也明白苏寒山的想法。
如果能够杀死太子，他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动手。
苏寒山身为听雪楼之主，要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他麾下千万条人命，如果他真的选择了刺杀太子这条路，江湖上会有太多不相干的人为此家破人亡！
“田三靳会去找太子报仇吗？”
玉面狐不确定地问道。
对方有接近太子的机会，此番田三靳已然对太子恨之入骨，只怕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
苏寒山沉默许久，叹息一声。
“他会去。”
“但是他杀不了太子。”
“我所作的这一切都只是铺垫而已，田三靳的死，会给太子带去很多麻烦……我得给夏衔枝争取时间，不然他很快就会败在太子的手中，太子无才，却有势，而这势恰恰是人力所无法抵挡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其锋芒，然后不断从一旁消弱它。”
玉面狐细细想来，仔细揣摩着苏寒山说过的话。
她联想到了很多事情，而后低头看着苏寒山，美眸之中泛出了异彩。
“我觉得有你和龙不飞，夏衔枝已经赢了。”
窗外偶有些许细密的雨丝顺着寒风飘入小木屋内，落在了地面被蜡打过的木板地面，未过几息的时间，便凝结成了小冰珠，外面细密的落雨声掺杂着一些脚步声，门被推开之后，一根收拢的油纸伞被搁置在了门外，那丑陋又亲切的面容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豺二狗进来之后，抓着昨日还未来得及扔掉的凉茶，吨吨吨便喝了一个干净，而后抹嘴道：
“先生，玉春阁的花魁跟着四公子一同去了天辰阁参加拍卖会，他的身边似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剑客，手中提着玄阿剑。”
刀与剑在江湖上有着特殊的地位，有了剑客与刀客，自然便有了排名。
玄阿在江湖三十三把名剑排行里面，位列第十一。
这把剑当年曾由一名道人使用，因为剑身杀气太重，所以从未出鞘，道人持剑游历千山万水，寿终正寝，葬于北麓倾天峡，玄阿被蔡千机收录于点苍门剑冢之中，十年未出江湖。
“玄阿剑……看来是点苍门的弟子了，蔡千机向来不理红尘俗世，出山的弟子他从不看管，多半此人曾经在点苍门之中便和夏衔枝有交情，此番出山正好前来投奔夏衔枝。”
苏寒山并未觉得丝毫惊异，人在江湖，几乎不会有人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习武而习武，总归得有一个目的，而大多数人的目的便是名利，对方既然认识夏衔枝，定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危险与机遇并存。
“此人武功极高，外面小雨寒彻，先生若是不想去那画廊桥，倒也应该无甚大事。”
豺二狗目光中流露出了担心，他知晓苏寒山的身子并没有外人看见的那么好，前些年更是难熬，每年逢冬，便得去鬼门关走上一遭，这两年不知是因为时间久了寒毒退却了部分，还是苏寒山的武功又精进了，略微有所好转。
“无妨。”
苏寒山轻轻摇头，不甚在意。
他身后的玉面狐柔声道：
“出去的时候我会让他多穿件衣服，再带上一把特制宽面伞，总归不至于让他被雨打湿了衣裳。”
“劳烦你费心了。”
豺二狗叹了口气，他第一次主动跟玉面狐搭话，是因为担心苏寒山的身体。
“你们从前就认识？”
难得有机会和豺二狗聊上，玉面狐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豺二狗沉默半晌之后，笑道：
“吾为吾主负剑，吾主死后，先生收留了我。”
他将‘吾’与‘我’分得很开，对他而言，这是两段不同的人生，也是两个不同的人。
玉面狐没有再问，她明白这是一段非常冗杂而沉重的故事，而故事，往往伴随着伤口，时隔多年，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好奇，去让一个伤口愈合的人，重新变得鲜血淋漓。
苏寒山从胸口的衣衫摸出了一封信，递给了豺二狗，说道：
“田三靳一死，把这信和他家人的尸体送到了大将军府。”
“速度要快。”
豺二狗将那双满是皱褶和冻疮的手放在了衣服上面擦了擦，确定自己手上没有雨水之后，才从苏寒山手中接过了那封信，小心放进了自己胸口的衣兜里面。
他不喜欢像江湖侠客那样用腰带勒住上衣，衣袖也没有兜袋，所以不得不在胸口里面自己缝上一个口袋，针线活虽然不难，但他年纪大了，自己弄的时候，难免将手指扎得满是针孔。
望着豺二狗那佝偻又蹒跚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雨雾朦胧外，玉面狐忍不住说道：
“他年纪很大了。”
苏寒山端起了茶杯，里面的茶水已经渗透一丝凉意，他一口饮尽，起身道：
“他有一个怪病。”
“如果他一天不做事情，他就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所以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强迫自己做很多事情。”
玉面狐服侍苏寒山穿上了一件灰色的绒袍，一边细心帮他理了理绒袍上面的褶皱，一边皱眉道：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怪病？”
苏寒山笑了笑。
“可他就是有这样的怪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