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有生物性和社会性两种主要特性。社会性易变,生物性相对稳定不变,生物性更多普遍性、相通性、共同性,社会性则更多差异性、对立性、区别性。但是,不仅仅只有人的社会性才决定人的行为,人的生物性可能更会影响人的生活方式和处理人与宇宙自然的关系,而且这种影响要比具体的社会意识来得深远。文化现象或行为模式,离不开生理基础和生物本能前提。“我们必须接受我们人类遗传的所有内涵,其中最重要的内涵之一便是小范围内的生物遗传行为和文化传统的继承过程的巨大作用。”人类的精神性的内容的承传,既是社会化的文化承传,同时也要通过个体生命的“媒介”,通过一代代活生生的生命体。这种无法改变的现实存在,也决定了人在这方面的意识和情感,其中处于原始文化背景下的先民的意识和情感带有鲜明的原始色彩,它是原始意象生成的基础。
原型现象本身所蕴含的人类学意义要求我们必须首先回到人自身。人类生理的共同性“是”先天的,精神的共同性“表现”为先天的,而实际是后天的。精神的共同性是通过历时性表层现象中个体显现出来的;而精神的共同性的产生又是与人类生物本能的共同性相联系的。原型是生理的体验和心理的情感的相互作用的产物,是人的生物性与社会性相互依存而产生的特定情感与意象的契合。所以我们必须首先回到作为生物(动物)的人,即重视人性的生物学方面,我们才能解释作为社会性的人性表现的原型的产生。
在我看来,人们的心理原型现象,包括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现象的生成原因之一就是具有共同生物本能特性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下的相似的情感反应。不同民族神话的相似性,心理模式的深层相似性,同个体之间心理的相似性并不是生理结构中精神“遗传”的体现,而是建立在人类生物本能相同性基础上的对于环境的一种类似的心理反应。为什么把这种现象假设为是一种先天存在,而不能解释为一种与本能相关的后天的心理反应呢?既然人有最为基本的生物本能,就会有最为基本的心理反应。而原型的特性之一恰恰就在于它体现的是类似于生理本能的精神现象。或者是,从最基础的现象中人们领会着深层的意蕴。个体之间心理的相同和相通在后天,而不在先天。先天性只在于人与人、民族与民族有大致相同的生物基础,有大致一样的生物本能,即有产生同样的心理反应的共同基础和可能。因此,原型作为文化心理现象不是生理的直接遗传却与生理本能有关。没有这种共同的生理规定性、基本的本能的相同性,就没有产生相同的类似模式的心理本能的基础和前提,当然,没有后天相同或相似的面临人与环境的关系,没有近似的处理人与环境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也不会有这种共同性的表现,不会有原型现象的文化之维。
(第二节压抑与“集体人”的创伤性经验)
在曾引述过的荣格的下面一段话里,似乎给我们试图从人类生理本能之维解释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的来源与生成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如果容许我们将无意识人格化,则可以将它设想为集体的人,既结合了特征,又超越了青年和老年、诞生与死亡,并且掌握了一二百万年的经验,因此几乎是永恒的。一他经历过无数次个人、家庭、氏族和人群的生活,同时对于生长、成熟和衰亡的节律具有生动的感觉。”荣格为了说明集体无意识!假定有“集体的人”,亦即作为集体共相的人的存在。荣格关于“集体的人”的假定,虽然只是一种便于阐述观点的象征的说法,却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荷马的宗教是希腊人自我实现的一个步骤……世界在那时被设想成既不是完全没有外部的支配,又不是单单只服从于体现在牛鬼蛇神中的超自然力量的淫威,而是被看成是受一个有组织的团体所管辖的,这个团体是由一些有人格有理性的统治者贤明而慷慨的长者组成的,它在精神上和形态上都像人一样,只是大得无可比拟罢了。”!这种大得无可比拟的“人”即精神和形态的“人”,可以说和荣格所说的“集体的人”是“亲兄弟”。
人类“集体”所具有的无意识本能,是人类在对付自然环境反抗压抑和克服匮乏的实践过程中形成的,也是人类作为“集体的人”面对外界自然宇宙所必然采取的一种“措施”,是作为“集体的人”的人类,在其“婴幼儿和童年”时期,面对大自然而产生的创伤性经验的积淀,是人类集体受压抑的心理情感以及对付压抑而生成的行为方式,逐渐转化为一种本能或行为模式。
个人无意识即“情结”,必然以现实存在的个人为主体来显现,也就是将“个人”的某种精神现象确认为个人的“无意识”现象;而集体无意识“原型”,必然是以群体为主体归属,以“集体”的精神和心理现象表现为依据,它是集体共有的。
我们提出人类在其早期的心理创伤问题,借用“集体人”的概念,是因为创伤性经验与无意识相关,集体无意识与集体人的创伤相关。这里我与荣格的理论有着原则的区别,即并不简单地把集体无意识看作是一种遗传的先天的心灵存在,而是要从人类现实实践的基点上进一步追究原型和集体无意识的来源。
关于无意识的来源,在目前研究的结论中,我以为弗洛伊德的观点要比荣格的理论显得有现实依据,这就是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与压抑相关的观点。虽然,弗洛伊德在他的一些论着(比如《摩西与一神教》中也谈到无意识与遗传的关系,但是,他有一个明确的特点,就是“从压抑理论中获得了无意识的理论”。因为“没有压抑理论,无意识这一概念便成了玄妙难解的东西……在整个体系中,压抑是个关键词,这个词是经过挑选来指明一种建立在心理冲突基础上的动力结构的”。按照弗洛伊德个体无意识的理论,无意识是一种与生理相关、表现为本能反应的心理现象,是人的童年和少年的创伤性经验的积累,与压抑有关。人正是相对于无限大的宇宙的空间,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和力量的弱小,相对于无限长的时间,感到了人生的短暂和生命的有限,从而产生心理的匮乏感。这是宇宙自然对于人类“集体”造成的一种永远的心理创伤。
压抑与无意识相联系的观点的意义,在于它为无意识现象的来源找到一个现实的基点,它不是从纯粹遗传的角度,而从后天实践的角度探讨无意识产生的根源。由此我们有理由说,无意识是后天性获得而非先天性遗传。作为集体无意识内容的原型与个体无意识一样与压抑有关,它的来源是与个体无意识有形式上的相似性。个体受压抑而形成的创伤性经验就是无意识,“集体的人”(即人类群体)受压抑而产生的创伤性经验就是集体无意识,而原型是它的重要方面和呈现方式。
那么,作为“集体的人”的人类在童年受到创伤这一假设是否可以成立呢?回答是肯定的。可以设想,在人类出现以后到神话的出现这一漫长阶段,人类肯定还有一个把生存的必需、生存环境的创造变为一种精神象征(如神话)的重要过程。人类社会为了自身的生存发展,各个不同的民族都创造了一个超越具体个体的“集体人”意象,这个集体人代表着集体的知情意,这个集体人有自己的诞生、生活经历、情感态度、职责等,他凌驾于个体之上又代表每一个体的意志。每个具体的个人在自己的知情意中都有集体人的成分,比如,神话形象就很可能是一种精神性的“集体人”的具象化。
人类在与自然的搏斗中创造了世界同时也创造了自身。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其“童年”时期,无疑遇到过难以想象的来自自然方面的“压抑”,有着无数的创伤性心理体验及其积淀,神话、原始宗教等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证明。这种压抑和创伤就是生成集体无意识的直接原因。而按照现代哲学人类学家的观点,人类与其他动物相比,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未特定性,包括生理功能的未特定及其产生的心理匮乏感,这种人类的先天弱点却成了人类创造性、开放性、超越性的内在动力。我以为,原型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人类在克服自身的匮乏感的过程中形成的心理或行为模式,而它的内在动力,或曰“心理能量值”就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在与自然的关系中所产生并积淀的创伤性经验,是医治这种创伤的需要原型就是以特殊的形态对这种集体的创伤心理的疏导方式比如!具有反复发生性和普遍一致性,因而成为原型重要体现方式的原始神话和宗教仪式,就与人类这种创伤性经验和匮乏感相关。正如马林诺夫斯基所指出的,“超自然地建立起来的仪式是来自于生活,但它绝没有使人的实践努力成为无价值的。在巫术和宗教的仪式中,人试图演出各种奇迹,这不是因为他忽视了他的精神力量的局限性,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充分地意识到了这种局限”。这种局限性可以理解为人的匮乏感,包括人在自然面前对自身能力的有限感。卡西尔在论述宗教和神话问题时也有同样的看法,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整个神话可以被解释为就是对死亡现象的坚定而顽强的否定”。“所有的宗教都来源于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无疑是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人类本能之一。”由压抑和创伤性经验而形成集体无意识,又由反抗压抑和医治创伤的需要而寻找发泄和疏导的方式,人类在反复发生的典型情境中逐步生成“行为模式”即本能,也生成了心理的“领悟模式”即原型。随着人类对于世界和自身的逐步认识,人类童年期的创伤性经验的心理淤积得到了疏导,原型成为一种回忆,一种主要表达心理和精神情感的方式。原型的反复和置换变形,一方面说明人类作为整体在自然宇宙面前所受的创伤的深与广,另一方面则说明人类对这种精神创伤本身的体悟的变异和“抚慰”方式的变化。如果说,原型与人生情境典型人生经验相联系的话,那么,人类这个“集体的人”在不同的“年龄”段所形成的原型心理,其功用和特性是不同的。原型在它的形成期和置换变形过程中的意义和功能也是不一样的。置换变形,淡化其具体内容,而保留其“形式”(模式)。
虽然我们难以确认精神的心理的内容可以遗传,但是,人的生理本能的遗传确是可以肯定的。原始人类在应付自然宇宙强加于人的压力的过程中形成了面对客体做出相应反应的能力,逐渐形成一种应付外界自然环境的生理本能,这种生理本能反应通过个体得到遗传。换句话说,人的生理本能的反应是在人类的生存发展中反抗压抑自然形成的一种结果,它在人的后天实践中以心理模式的形态得到显现。莫里斯在《裸猿》中曾讲到,为了研究我们文化上在动物方面的爱与恨究竟是什么,曾对80000名4岁到18岁的美国儿童作了调查。调查结果中,儿童最喜欢的十种动物都有“拟人特征”,而在最不令人喜欢的前十类动物中,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对人类都有危险性,而且还明显缺乏前十类动物具有的拟人特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十类最不令人喜欢的动物中,一个最惊人的特征是,对蛇和蜘蛛的大量的反应。但是将它们视为危险的种类,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其他的力量也在起作用。对为什么不喜欢这些动物之理由的分析表明,蛇之所以令人讨厌,是因为它们黏滑而脏,而蜘蛛令人厌恶是因为它们有茸毛且爬行。这肯定意味着或者它们有某种强烈的象征意义,或者我们有一种强有力的内在反应要回避这些动物。”就是说,这种反感具有先天本能的性质。莫里斯指出,如果我们考察一下从4岁到14岁之间的孩子对蛇之厌恶的不同层次,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不受欢迎的最高点是在早期,远在青春期以前。也就是说,这些现象说明,“更可能是我们人类天生的对蛇类的厌恶反应在起作用”。对蛇的厌恶和恐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这种本能的反应,是人类作为一个“集体的人”在其童年期的创伤性经验的积淀所形成的生理本能反应。可以假设:集体无意识是集体的创伤性经验和压抑的结果,是人类面临相同的境遇时一种相同的心理表现。集体无意识作为人类“集体”的一种精神现象,正是人类童年的群体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