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敲了敲亭柱,“姐,快下来。你可算来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一人在这儿都吹了好久的冷风。姐,姐,呜,你该不会是又忘记我之前约你在这儿见面的事了吧。”
明澈单手从亭子上翻了下来,“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呀,小祖宗。这不是刚好有事耽搁了吗。”
“是江湖上的事吗,姐,你再与我说说。你是不是又接了新单子、出任务啦。”明沉激动的直跺脚。
因为病痛的缘故,她鲜少有机会外出,长困于深闺。仅有的欢乐是母亲教她学艺,还有外出去书院上学的趣事。
故而明沉对姐姐明澈混迹江湖的一切事都感到很新鲜,她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可像姐姐一般在江湖上惩凶除恶、除暴安良。
“橙子,莫瞎打听。江湖上的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好,安心顾着你的学业。我听说你这次在书院里,算数小测又得了丙等。”明澈摸着她的脑袋调笑着。
明沉强装出一副凶狠模样,快速冲上前去,伸手捂住姐姐的嘴,“哎呀,姐,你又笑我。我已经有很努力了,你不许说,不许说。”
“好,好,我不说了。对了,你上次托我找的桃花酿,我这回可帮你带来了。你瞧瞧,是不是这种?”明澈从袖口拿出两个粉色瓷瓶,瓶底镶着一圈金丝,瓶身绘着桃花花瓣图案。
明沉凑近瓶口,红色封泥紧实,但依稀可以闻到一缕淡淡酒香。酒并不醉人,带着桃花特有的清冽与甜香,显然是青州上好的桃花酿。
明沉眉眼弯起,笑意甜甜,仔细的将两瓶桃花酿放入自己袖中收好。
姐妹两又聊了一些闲话,一轮满月高高挂在空中,星星稀疏了,夜已深。
明澈打算离开时,明沉扯住了姐姐的袖子。“姐,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这,我有空时,会来明府找你。还是老规矩,我来前会在日月亭上檐角上挂上一个令牌,里面写有字条。”明澈说着,声音突然一顿,眼神直愣愣的盯着池底,一言不发。
明沉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去,只见亭子一旁的喷泉已停止喷水。
池底的金箔上似乎有着金色的细线。明沉忍不住走上前去,把头低下,一个劲地盯着池子瞧。
她伸手指着一个图案,“姐,快来。你看看这个图案,花样子很新奇。在衣服上绣这种图案,一定很好看。不过这个图案在这池子里也太过杂乱了吧。有的地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金色细线。有的地方又一下好几个这种图案,全挤在一起。”
明澈拍了拍明沉的脊背,让她直起身子来。明澈怎么看,都还是觉得明沉穿的实在单薄,便解下身上的红色披风,披在妹妹的身上。
“好了,夜深露重,你身子弱,不宜吹风。快些回去歇息吧。”
明沉用手指了指那个图案,歪头眨巴着双眼。明澈扯了扯嘴角。明沉圆睁着杏眼,隐隐期待。
但明澈只是又叮嘱了她几句,却并未说池塘的事情。
明沉的脑袋耷拉下去,目送姐姐使着轻功飞向远方后,便缓缓向内院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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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明沉清醒,已是黄昏。
她实在睡了太久,若不是丫鬟含翠跑来推醒她,也不知何时能醒。这凉亭毕竟不是供人酣睡的好地方,她的头有些昏沉。
许是着了凉,吃些药便好。她散漫地顿着步子,向后院走去。
后院的正堂里,桌上的佳肴已经备好。她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个小木盒,颤着手将其放在桌上。
直至今日,回想那天的惨烈境况,她还是忍不住蜷起身体发抖。
那夜,很寻常的一个夜晚。
明沉刚与姐姐从外面回来,姐姐送她回房。刚进屋没多久,前厅忽然火光大震。明沉悄悄探头,才发现有敌袭。
而明家就这样在刀光剑影里血流成河,雄雄烈火将明家五六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她被姐姐抛到梁上死角处藏好,姐姐明澈让她事后立即逃出冀州。
她匆忙出逃,好多物事也来不及打点带上,只带了慌乱中随意扯下的一把土、几件衣物、武器和易容道具。
泥土带着腥味,混着母亲被烧焦的骨灰、和着姐姐胸口流出的汩汩鲜血。
她将土装入一个小木盒里,又把木盒放在紧贴胸口的衣襟里。
而后,她迅速易容变装,头也不回的纵马赶路,疾驰奔向豫州。
明沉从袖口取出早已备好的香烛和元宝。她将香烛点燃插在香炉里。
接着,从案桌下拿出一个铜盆。燃起焰火,放入元宝。
火光明灭跳跃着,她的脸庞也随着这火光半明半灭。
她慢慢合上双眼,光影里,她的身影轻颤,身姿愈发纤瘦。一张面容无悲无喜,紧闭的眼角处闪着似是而非的水光。
香烛的烟雾缭绕,她的神情也朦胧起来。
她仍闭着眼睛,坐在地上,靠着墙角的背无力的佝偻着,然后垂下去。她一动不动,恍若一个木头,呆呆的。她坐了很久,很久。
城外打更人敲着竹梆子从桐花巷尾走过,只听得“咚!——咚!咚!”的声响,已是三更了。
明沉倚靠在墙角睡着了,蹙起的眉角不安稳地跳动着。
梦里是儿时三月里摇放纸鸢的旧景,没有火光,没有哭喊声。
她奔跑着拉扯纸鸢,燕子形状的纸鸢飞入高空。她笑声如银铃,一串又一串,飘荡在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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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还寒的时节,倚靠轩窗,晒着太阳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尤其是在茗风馆二楼的厢房内。
明沉喝着清茶,歪头靠窗,听着楼下人的嘈杂的畅谈声。
古月先生今儿个还没来,茶馆里的客人并不多。这三言两语的漫谈,配着这淡淡暖阳,明沉半眯起眼睛,悠哉的伸了个懒腰。
然后,晃荡着步子,打算下去找小二哥添一碟瓜子和一碗素斋。
或许是有些困意,她在楼梯上不经意间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差点连累人家一同跌倒,险些摔下楼梯去。
那人伸手虚虚的扶住她的腰身,远看倒像是明沉被人拥揽在怀。
明沉顿时惊醒,啥睡意都没了。她一卡一卡的抬起头,是一张男人的脸。
眉如墨画,眉如远山,最妙的是他那微微勾起的眼角,有种绮丽妖冶之感。硬生生将一个如玉仙人拉入凡尘,宛如一个久经风月的江湖浪子。
他笑意微扬,“小丫头,看够了没?”
“对,对不起。我刚刚不小心撞到你身上。”明沉懦懦的说着,左手背在身后,紧扯着裙子的一角。
“不妨事儿,小丫头以后多注意点,走路盯着路。下次发呆可不定会遇上啥事呢。”
男子转过身下了楼梯,黑色镶着银边的袍子滑过阑干。端着是一副窈窕的姿态,却并不女气。金色腰封束在腰间,更显窄瘦。明沉顿足在楼梯上看着他的背影。
“原来是他啊,他好像又长高了。”明沉找小二哥要了吃食,便坐回二楼的包厢里。
她盘腿坐在凳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吃着吃食,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何处去了。
一年前,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在冀州城中的不归崖上,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乞巧节。
她与他约好一起在不归崖顶见面,他们俩都逃了课,没去闲庭书院。
为此,那天她特意起了个大早,骗母亲说书院有小测,要提前去书院温书。
她换上新做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外披一件烟罗丝绸罩衫。
然后,她仔细在自己的妆奁盒里挑挑拣拣,一支又一支不厌其烦的在自己的头上比划。
终是挑了一支玲珑点翠白玉兰发钗,配上丫鬟早就梳好的飞天鬓。这打扮,既解了夏意的闷热,又灵动俏皮。
她像往日一样,扯了一个书袋子,向母亲挥手告别。府上的马车将她送到书院门口,她去边上铺子里租了一匹马,纵马向不归崖奔去。
她到的时候,天色很早,他还没来。
明沉一人坐在崖顶的小亭子里,从袖口拿出姐姐明澈捎来的两瓶青州特产桃花酿。她把两瓶酒放在桌上,侧头趴在桌上,细数着日头。
旭日将升的时候,她的腰被人从身后揽着,燕惊寻的脑袋趴在她肩上,“等多久啦,橙子。”
明沉用手扯开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侧身偏开他的头,抿着嘴角,不想理他。
燕惊寻并不气恼,他站起身,走到明沉对面坐下。他拿起桌上的一瓶桃花酿,笑着说:“橙子,这酒不错。想不想在亭子最顶端看日出?”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橙子,橙子只有我姐姐才能这么叫我。你真的好烦啊。”明沉皱起眉头。
“好好好,我的错。不过,橙子,你哪来的姐姐,我记得明家可就你一个姑娘家。”燕惊寻讨饶,却仍不改口,显然没把明沉的话放在心上。
明沉顿觉失言,脸色更不好了,腮帮子气得鼓起,宛如一个河豚。她转过身,背对他,发出了哼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