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愁云惨淡昏昏,一片无力夕阳坠西山,正是归家时分,村子里不少店家往里收拾桌椅,扫干净狼藉地面,把大门关起,各自准备收摊回家。
唯有几处酒家是大门敞开,灯火通明,劝酒欢笑声连连,闹哄哄、吵嗡嗡。
孤竹峰上走下十三个扛刀攥枪的汉子,通通胡须茂密,神色剽悍,带头的正是猛刀堂香主何烟,下午时分对各位手下以及要好同僚说到要喝一场升官酒,委托好他人值夜之后,便径直往山下来。
选了一家没有门匾,店外木头裂纹斑斑,幌子残破发旧的酒家,只因这店主人的下厨手艺娴熟,出手菜肴皆是色香味俱全,父子两人在这开了快有五十年时间,竹水村附近的人都把他这间店称作老酒家。
何烟一行人把刀枪放到一边,便开始叫唤:“店家,来十斤牛肉,十斤羊肉,倒酒上来。”
五毒派分散三方以来,这些人每天的日子就过得苦了,不是和人打杀便是提着重刀去巡山,在日头炎炎时分还不得歇息,更兼还要换班守夜,让他们疲惫不堪。
此时都是放开肚皮喝酒,每人都发出啧啧叹声,喝下几碗之后,却听到门外闹哄哄声响,何烟把店家唤来,问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一个外乡来的野小子不小心招惹到了何君声的手下,正在火气冲天。
何烟吃了一惊,不是说直接来找自己说是要投靠?怎么突然就招惹上何君声了?自己带着的十几个人不知道够不够用?
从二楼的木窗下探头望去,只见四五个壮汉推推搡搡,把一个浑身泥土的野小子玩耍中间,嘴里骂骂咧咧,一顿粗言秽语。
何烟伸手揉了揉双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只见那个黄土沾身的野小子正是一把就掀翻自己的陈慕凡,此时双手抱拳,哈腰点头,被人打几拳骂几句也不生气,脸上反倒毕恭毕敬。
何烟心里暗暗称奇,暗道:“做戏就做全套,等会我就劈头盖脸骂几句,虽说动手打不得,但也解一解心中郁结,过过瘾。”
看到下面不过四五个人,厉声大喊:“是不是李家的小野孩!你们给我住手,这是我好友的侄子!”霹雳喊声倒把街道两旁邻居惹得好奇,一连排木窗大开,不少人倚在窗边看戏。
何烟带来的手下听到后纷纷站起身来,拿刀攒枪,就跟着何烟往街上跑去。
还没站排开来,就见对面酒家又窜出二十五个汉子,乌压压一片,把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朝何烟一行人靠近,陈慕凡此时满脸堆笑,一副傻相:“哎呀,何叔叔,我可找到你了。”
何烟一脸黑线,看着对方人数众多,连忙抓起陈慕凡的手,叫了声快走,带着十几个人脚下生风,溜出一道烟。
竹水村的村民一股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嘘声连天道:“真没用!”
“打啊!不要走。”
“哈哈……”
让何烟的手下都有些害臊,连交手都没碰上,居然就这么走了,最后大家伙跑上孤竹峰附近的小溪旁,才停下来喘一口气,猛刀堂的另一位香主何虎才低声问起何烟刚才为何出头。
“这是我一个好友的侄子,想我以前常常窜游附近,三年前在青阳镇附近遭过一次血斗,被人追杀,幸亏他叔叔出手相助把我藏在草料车上,这才捡回一条命。”
“对了,李吉,你没事招惹何君声的人干什么?”何烟索性伸出右手,一把揪住已经化名为李吉的耳朵。陈慕凡却是不怕,左、右手直接搭在何烟太渊、神门两个穴位上,让后者手掌酸麻无力。
何烟像是被火烤一样,急急忙忙想缩手,却被陈慕凡抓的稳稳,后者口里还叫装样子唤道:“哎呀,何叔叔,轻点,揪疼我了,我不是一直在家没有事做嘛,我叔叔便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投靠你才有出息。”
“谁知我刚来竹水村,想要问个路,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那帮子人就动起手来,我真的不是故意招惹他们的。”陈慕凡本来也想按照计划行事,过来时凑巧看见何君声的手下喝酒,便生出想法,故意上去找事。
一个被何君声几个手下就吓唬得唯唯诺诺的人,谁会把他放在心上?
“哼!我看你一定是忘了叔叔的嘱托,出了门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今天不好教训你!”何烟任由右手酸疼,左手运力想讨个便宜,往陈慕凡脸上招呼。
“别啊!”陈慕凡一换手势,左手仍旧抓住太渊、神门两个穴位,把灵力聚集在右手掌,让何烟拍到铁板一样疼痛,脸上却又不敢声张。
“知道不知道!”
......
两人一番做戏,把众人都骗过了,才开始说起正事,道:“既然你叔叔对我有恩,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个闭门羹”。
说话之间,何烟把手伸到背后,揉了揉酸麻刺疼的手腕,心里又把陈慕凡暗损一遍。
“这个就是猛刀堂的香主何虎,都是他在负责猛刀堂新人招募,你先和他问声好。”
却说何虎看见李吉一脸傻相,先是生出三分嫌弃,后又带着三分蔑视,把他就当成一个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又听到是何烟救命恩人的侄子,就想着作个顺水人情,把他招纳进来,反正现在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刻,多个人巡山也好。
“这个小侄一看就一表人才,既然是何烟你介绍的,我肯定不会阻拦,不如就让他跟你一队,我之后过几天和堂主说说,就没事了,往常那些入派仪式就一切从简。”
“好好好,多谢何虎香主了。”
何烟看见陈慕凡呆呆愣愣,装的有八分像,左手不由自主往他后脑勺拍去,就不信偷袭不成功,谁知他又装作挠头,后发先至,拳骨如铁,让想讨个便宜的何烟又吃了一个鳖。
却说陈慕凡按照设想,进到五毒派之后,每日都是俯首装傻,众人都渐渐习惯了他,猛刀堂堂主借巡逻之名暗中观察几眼,发现没有异常,便放下心来,只因李吉这个巡逻都会把枪忘记拿上,每天迷迷糊糊的傻小伙,着实不像个精明人,绝对不会是别处人马。
却说五日时间倏忽过去,陈慕凡把五毒派的基本信息也搞得清楚,便想着手探查一番,从山下买了几坛好酒,约好和何烟等人在偏僻的竹舍里畅饮,在酒中下了点昏睡散,到时自己回来时再喂他们喝下解药,这样别人若是怀疑起自己行踪,便也有个借口。
酒桌鼾声四起,陈慕凡对何烟打了个眼神,道:“我去峰上探查一番,你好好照料他们。”
留下茫然的何烟独自一人在竹舍里,几日相处下来,知道何烟半聪明半迟钝,不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飕的换上夜行衣,便窜进茂密黝黑的树林之中。
两脚在树干上来回点踏,身影速速掠过,陈慕凡急急来到了五毒派原来的山庄前面,卧在一处青石草堆后面,注视举着火炬来回走动的喽啰。
瞧准他们转身换班的空隙,一脚越出十余丈距离,后背一倒,恰似鲤鱼翻身,灵活越过了高墙,按照上次的经验,轻车熟路,利索摸到了何友恒的偏院里。
月色如水,微风轻轻。
陈慕凡小心翼翼穿行,唯恐被人发现,招来一百几十个汉子围殴,要是让何友恒知道了有人惦念《毒经》怕就更难下手了。
何友恒这段时间一直在偏院中闭关,除了照料伙食的下人少有人来此,巡逻的人也间隔颇长,主要是在提防庄子外围的入口。
从窗户纸边缘看见一个身材威武的汉子躺在竹床上歇息,胸膛微微起伏,略微的鼾声,陈慕凡用细管吹了点烟雾般的昏睡散进去。
片刻之后,蹑手蹑脚来到了书房,戴上手套防毒,仔细翻阅起书籍来,毒经就在凌乱不堪的书桌上躺着,想来是何友恒在睡前刚刚翻阅。
陈慕凡眉头紧锁,借着月光急急翻页,只见书上所载多是五毒道人几十年来的用毒经验,一一陈列了蛤蟆之类毒物的习性
前半本书先是介绍毒物,不按种种生物的纲目编攥,而是按照自己三十年来相遇顺序排列,间杂着炼制出毒药的法子。最后则是这么多年来钻研毒物的心得感慨。
从这可见五毒道人真是学识渊博之人,从西域到南疆等险地,他都仅凭灵脉期的实力,孤身犯险,把当地有名毒物一一详细记录。
晚年则是感慨用毒不必复杂,根据使用环境、场合,亲自配置才是最佳的下毒之道,不再奢求天下奇毒,靠着卧牛山的寻常毒物便可横行咸州。
陈慕凡心里暗自笑骂,你个老道人,没想到用毒害人都能自我总结出一篇大道理。
到毒经的最后,则说,天下之毒都可依靠境界突破而克制。
一大段感慨之语,历数自己修道以来,初尝下毒害人的滋味,便不务正业,只想投机取巧,到后来走上歧路,依赖药物行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致使自己境界始终徘徊在灵脉期。
想起自己的年少红颜厌恶自己痴迷毒物而愤怒离开,到最后一片唏嘘,连笔迹都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落泪打晕的。
把陈慕凡看得痴痴入迷,真没想到这个老东西也是个多情种子,孤独了大半辈子,到最后孤零零一人,怀念起年少岁月不再重来,红颜知己各分散。
却在思量琢磨之时,硌叽开门声响传来,让陈慕凡急急忙忙放下《毒经》,一脚轻点书架,一手抓住木头边缘,卧伏在厚大房梁上面。
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在窗口喷了一口白白迷雾,蹑手蹑脚进来,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仔仔细细搜寻起来,先是在厅内摩挲门柱、摆饰。
架子上少说也有五六十件玉器,他一一都拿起来掂量掂量,端详端详,真是让房梁上的陈慕凡摇头感叹,你这般行事怕是要天亮才搞的完。
随后便让陈慕凡暗自称赞,只见这个黑衣人看了看毒经之后,便俯卧地上,把地面一寸一寸探看一番,随后一抬头把梁上人看得透彻。
陈慕凡暗叹不好,地上尘土的足印让他发现了自己!正想动作,窗外又来了一个黑衣人。
地下瘦弱的黑衣人没有高声,反倒把头往向四周,随后一个腾身也跳上房梁上,把手放在嘴边示意陈慕凡。后者也不想多生事端,把手也放在嘴上,示意低调。
只见窗外黑衣人又往里面喷了一口白白迷雾,随后蹑手蹑脚闯进来,倒不像探查,反倒是四处找寻一番,随后把毒经踹进了怀中。
陈慕凡和同在房梁上的黑衣人还来不及反应,后者就坐到了何友恒的旁边,从怀中掏出一把红色妖艳的匕首,渐渐逼近熟睡的何友恒。
呼!
陈慕凡刚刚两手撑起,想要起身,身材瘦弱的男子就已经跳了下去,一招猴子捞月往黑衣人脑袋上打去。黑衣人的动作十分敏捷,空中一腿三踢,砰砰把瘦弱男子打退。
擎出尖刀便冲了过来,眼见就要把瘦弱男子捅伤。
陈慕凡一个飞跃跳下身来,一个扫堂腿把瘦弱男子绊倒,也让他躲过一击。挺身两手左右摆动,直取黑衣人的面罩,想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黑衣人把匕首耍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脚下膝盖一弯,身子俯低转了一圈,冷光闪耀的匕首往陈慕凡的小腿攻去,倏忽又两腿一挺,将整个身子跃起,一刀从下划上,美若半月。
陈慕凡也不惧怕,躲过之后,看他手上动作迟缓,空中两踢,一脚踢在他的手肘,一脚趁他身形下坠,踢在手腕上把匕首掉落在地。
后者战意兴盛和陈慕凡拼起手法来,先是擒拿抓骨,接着推挪分筋,一招胜过一招,出手越来越狠辣,肆无忌惮,想来是遇到敌手相当,跃跃欲试。
瘦弱男子已经站起身来,把地上匕首夺了,揣在怀里,随后使出刚正勇猛的拳法,扑风连连,让黑衣人手上大乱。
陈慕凡一把擒住黑衣人的手掌,想要牵制他的站位,与瘦弱男子一起制服他。
好软,好小的手掌!
女的?
陈慕凡蓦然惊动,手上动作迟钝几分,被黑衣人一个肘击搭在关节处,一脚踩在脚趾上,吃疼连连。黑衣人随后一脚踹开瘦弱男子,往地板抛下一个催泪烟弹,房子内顿时白雾阻碍,让人咳嗽连连,黑衣人趁机往门口飞奔跑开。
在门口前,怀中掏出一个木哨,吹出尖锐啸声,惊动了何友恒的人马,随后一个大跳往树林窜去。
瘦弱男子看见冲天灯火逼近,大队人马即将来到,也不迟疑,飞身跑出门外,连翻带爬越过了墙,身影消于黑暗之中。
陈慕凡则是探了探何友恒的呼吸,搭了他的手脉查看身体状况,随后才出得门,还未翻墙就看到火山人海一片,飞矢弩箭如雨射来。
一个巧翻灵活躲过,身形一闪,藏进了茂密树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