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明历史小说在叙写故事至关节时常常插引周昙《咏史诗》为证,如《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卷中叙写伯夷、叔齐在劝阻武王伐纣不成后,“饿于首阳山之下,化作石人,后有诗为证。诗曰:让匪由衷义亦乖,不知天命匹夫才。将图暴虐诚能阻,何是崎岖助纣来。”此即宋本周昙《咏史诗》卷上“三代门”中的《夷齐》一首,只是文字有所改动。又如《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卷上引《孙膑》一首,卷中引《鲁仲连》一首。再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卷一《董卓议立陈留王》:
……张让见事急,叩头辞帝曰:‘臣无路矣,陛下自顾。’遂投河而死。帝与陈留王亦未知虚实,不敢高声,二王伏于河边乱草之内。此是中平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城中诛杀宦官。二帝夜卧荒草,军马四散去赶,不知帝之所在。二帝伏至四更,露水又下,腹中饥馁,相抱而哭。又怕人知,吞声草莽之中,泪如雨坠。陈留王曰:‘在此不宜久恋,去寻活路。’帝曰:‘路暗难行,如之奈何?’陈留王与帝以衣相结,爬上岸边,满地荆棘,不见行路,仰天叹曰:‘刘辨休矣。’但有流萤,千百成群,光芒照耀,只在帝前。陈留王曰:‘此天助吾兄弟也。’随萤火而行,渐渐见路。二帝相扶,一步一跌,奔出山路而走。后史官有诗曰:
乱兵如蚁走王师,社稷倾危孰为持。
夜逐火萤寻道路,汉家天子步归时。
所引之诗即周昙《咏史诗》卷下“后汉门”中的《废帝》一首。至清人毛宗岗修订《三国志演义》,则被删去了。
但就总的情况说,周昙《咏史诗》在历史小说中的引用远不如胡曾《咏史诗》。张政先生说:“此书自唐以后疑即流行于讲史人之手,故得保存至今日也。”似可商榷。据上面考察,周昙咏史绝句虽为“讲史人”所用,可为数不多,再结合其《咏史诗》集流传甚少之事实,知周诗能“保存至今”,盖属侥幸,似应归功于一些藏书家及《唐音统签》、《全唐诗》的编定。
以上所举讲史话本在引周昙《咏史诗》时,往往改动文字,这同前文所论胡曾《咏史诗》被引用的情形一样。不过,再仔细考察一下,也有明显的不同之处,即周昙咏史诗句的被改动,是根据其自注中的意思作出的。如《夷齐》一诗,题下注曰:“昧时机也。”诗后注评云:
伯夷、叔齐,辽西孤竹君之子。君死,当嗣位,夷乃让于弟叔齐,叔齐又让于异母兄伯辽。夷、齐二人遂归于周,值武王举义以伐纣,夷、齐叩马以谏。武王谓太公曰:“此未通于权变者。”王将禄之,夷、齐不受,遂隐于首阳山。逢王摩子,曰:“何贤也?”夷、齐曰:“我孤竹君之子,兄弟并让其国而奔周,值武王不义,遂隐此山,不食周粟,以果食为粮耳。”摩子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不食周粟,而果实非王土所生乎?”于是亦不食而死。臣[周]昙曰:夫国之嗣位从长嫡,冀宗祀之不乱也。夷之既贤,岂不然也?而为让者,非沽名欤?观其事理,可以见也。始意必谓弟咸归业于己,己不失位而又获其美名。及为弟辽之不让,既乖心素,遂乃归周。其不然,则合左右于辽,同保家国,安得遐弃坟墓,而乃万里西引哉?穷其行让之心,是不由于衷也。
但此诗首句为“让国由衷义亦乖”,意思与注评不尽合,也与小说情节不甚契,故而作者根据注文意思,改此句为“让匪由衷义亦乖”。不过,改得最严重的还要算《鲁仲连》一诗,为醒目起见,列表对照如下。
周昙《咏史诗》卷中《鲁仲连》题下注:因?致?胜?骄?无?功。
昔迸烧牛发战机,
夜奔惊火走燕师。
今来跃马怀骄堕,
十万如无一撮时。
注曰: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连。仲连曰:“将军攻狄,必不能下。”单曰:“我以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败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邦。今以十万精兵,攻狄不下也?”遂上车,不辞而去。攻狄三月,不克。惧而问仲连。仲连曰:“将军之困于即墨也,坐则织蒉,立则杖捶,为士卒唱,人皆欲战,此所以破燕也。今将军东有剧邑之俸,西有淄上之娱,金玉满堂,绮罗满室,有生之乐,无死之心,以此不胜也。”“单有心,先生志之矣。”单厉气修诚,立于矢石之所,援鼓之,狄人乃下。原文讹误很多,前在《宋本发覆》一节的注文中对此有所校订,可参。《新刊全相平话田单用上等剑客霍道真,即时于即墨城里构(拘)刷上等庄家好牛,得一千余只。于角上施枪,腿上安刃,尾上扎火把,膏油灌于其上。又用青红被缠于牛身,上画五彩龙文,头上带龙滕(藤)面具,颔下带鼓,鼓里盛着铁球子,摇响如雷。准备了,田单令人下战书与骑劫……此日天晚,闻城中鼓响,从西见千道火起,两壁下是甲马步军,中间里青黄五百条毒龙出阵,后锣鼓振天。燕兵见明朗如白日相似,见刀枪飞入阵来。燕兵大惧,弃甲抛戈,撒星败走。其时,燕兵不识阵势,言龙喷出火来,不辨得便走。前有田单截住,便杀燕兵;后有吴广、吴能、青龙凯、青龙兽、田文三千剑(续)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卷中火牛阵破燕兵客,混杀燕兵。其时四下伏兵并起,杀得燕兵尸横遍野,血浸成河。正传云:杀燕军片甲不回,复齐七十余城。怎见得?有胡曾诗为证。诗曰:
即墨门开纵火牛,
燕师营里血波流。
固存不得田单术,
齐国寻城(成)一土丘。
又诗曰:
即墨烧牛发战机,
夜奔惊火走燕师。
是知公子田单辈,
克服(复)齐城在一时。案小说中所引后一首即周昙的《鲁仲连》一诗,但后二句改写。《鲁仲连》一诗用对比手法,先咏田单昔日在即墨打败燕军,后咏今日攻狄以骄取败,描写了发生在同一名将身上的一胜一败之事。而小说只是叙写田单使用火牛奇计大胜燕军而克复齐国的战绩。故而讲史艺人或平话作者参考诗注,将后二句改了,使之与小说的故事情节相契合。六汪遵咏史诗考论唐代咏史组诗考论~
六汪遵咏史诗考论
(一)“幼为小吏”说献疑
汪遵,或谓宣城人,《唐诗纪事》卷五九《汪遵》条。案《唐才子传笺校》卷八《汪遵传》笺文曰:“《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三亦云‘汪遵,宣城人。’”兹检清嘉庆刊本《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三《宣州》,并无此记载,不详据何本而云?或谓泾县人,《唐才子传》卷八《汪遵传》。或谓楚人。案《全五代诗》卷六三汪遵小传谓其“流寓楚卒”,不详何据。又引“王渔洋《五代诗话》:‘《诗史》:江(汪)遵,楚人,有咏史绝句云:虽然万里连云际,不及尧阶三尺高。盖为《长城》作也。何光远称此诗卓绝,集中无以加。”今检王士《五代诗话》,并无此条。案此处所谓之楚,指五代十国时期在相当于今湖南境内建立的马氏楚政权。懿宗咸通七年进士及第。《唐诗纪事》卷五七《汪遵》条,《登科记考》卷二三咸通七年条。不过,有关进士及第的记载,却颇具故事性。
《唐摭言》卷八《为乡人轻视而得者》条:“许棠,宣州泾县人,早修举业。乡人汪遵者,幼为小吏。洎棠应二十余举,遵犹在胥徒,然善为歌诗,而深自晦密。一旦辞役就贡,会棠送客至灞、间,忽遇遵于途中,棠讯之曰:‘汪都(原注:都者,吏之呼也。)何事至京?’遵对曰:‘此来就贡。’棠怒曰:‘小吏无礼!而与棠同砚席?’棠深侮之。后遵成名五年,棠始及第。”在《唐才子传》卷八《汪遵传》中,进而发展为带神秘色彩的故事:“幼为小吏,昼夜读书良苦,人皆不觉……初与乡人许棠友善,工为绝句诗,而深自晦密。以家贫难得书,必借于人,彻夜强记,棠实不知。一旦辞役就贡,棠时先在京师,偶送客至灞、间,忽遇遵于途,行李索然。棠讯之曰:‘汪都何事来?’遵曰:‘此来就贡。’棠怒曰:‘小吏不忖,而欲与棠同砚席乎?’甚侮慢之。”
这两条资料都说汪遵曾为“小吏”、“胥徒”,古今学人亦皆信从,并据以为证,如《唐诗纪事》及《唐诗纪事校笺》、《唐才子传》及《唐才子传校笺》、《全唐诗》小传、《唐诗大辞典》、《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等。对其确实性则无所质疑。案晚唐时期,应进士科而捷与不捷,主要取决于行卷之成功与否,也就是要看被当代名公认可与推荐的程度若何。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第十章《进士行卷与纳卷》;拙作《隋唐科举制》,见《中国通史》第六卷《隋唐史》上册第九章。然而,汪遵在二十余年间深藏晦密,不求自达,默无声闻,却一朝就贡,便得成名。揆之当日科场情势,实无此理,着实可疑。
据《唐会要》卷七六《贡举中》云:“元和二年十二月敕:‘自今已后,州府所送进士,如迹涉疏狂,兼亏礼教,或曾任州府小吏,有一事不合清流者,虽薄有辞艺,并不得申送。如后举事发,长吏奏停现任,如已停替者,殿二年。本试官及司功官,见任及已停替,并量事轻重贬降,仍委御史台常加察访。”又《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云:“[元和二年十二月]壬申,礼部举人,罢试口义,试墨义十条,五经通五,明经通六,即放。进士举人,案中华书局点校排印本《旧唐书》此处点为破句,兹已改正,参拙作《两<唐书>标点纠误八则》,见《文教资料》2001年第3期。曾为官司科罚,曾任州县小吏,虽有辞艺,长吏不得举送,违者举送官停任,考试官贬黜。”可见在唐代凡为县、州、府胥吏的人,即使他仅仅曾做过,且有才华,也是没有资格参加进士科考试,如果违犯,举送的官员及主持考试的官员,都要受严厉的惩罚。那么,这条规定当然不会对汪遵例外的。但是,他不仅入京“就贡”,还一举“成名”,进士及第。
如果说汪遵确实做过胥吏,地方官员就不可能甘冒被罚的风险来举送他,同样的,主考官也不会冒险让他考试。退一万步讲,即使汪遵采用隐瞒身份的手段,侥幸骗过有关的审查,而取得应试的资格,但对熟知他底细的同乡人许棠来说,是绝对蒙混不了的。那么,在他进京应试进士科时碰上许棠,而许棠的反映又如此激烈,直叱“小吏无礼”,则岂能甘心与他同场考试,而不予以揭发呢?显而易见,汪遵为小吏之说不可信。
当然,这条敕令发布于宪宗朝,而唐末法令日弛,至懿宗时,在实际执行中是否还有效,亦有可疑之处。即使如此,然而汪遵既不汲汲营求声誉,又无可靠背景为之通气,却能一举成名,确与当日情形格格不入,则为不争之实事。仍有一例,可资佐证。
《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四《感事门》引《唐贤抒情》云:“李朱崖平泉庄佳景可爱,洛中士人诧于汪遵,遵有诗曰:‘平泉风景好高眠,水色风光满目前。刚欲平他不平事,至今惆怅满南迁。’”案李朱崖即李德裕,武宗会昌年间宰相,宣宗即位后,屡贬为崖州司户,大中三年卒于贬所。李德裕在东都洛阳建有平泉别墅,清流翠,树石幽奇。《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懿宗即位后,下诏追复李德裕太子少保,卫国公,赠尚书左仆射。此时,距其逝世有十年了。《新唐书》卷一八〇《李德裕传》。又案“洛中士人诧于汪遵”,有可能是在洛阳“诧”,也有可能是在它地“诧”。然此诗自《万首唐人绝句》以下,迄于《全唐诗》,诸本均拟题为《题李太尉平泉庄》,今人拟题为《过平泉庄》,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卷九。则古今皆认为在洛阳题写。据此,汪遵至洛阳题诗当在宣宗大中年间。《唐摭言》谓汪遵登第之前,许棠已走过二十余年的漫长应举之路,此时的汪遵一直是胥徒小吏。而汪遵于懿宗咸通七年登第,逆推二十余年,则无疑涵盖宣宗一朝。显而易见,汪遵在大中时曾至洛阳历游,既非一直在乡里为小吏,也不是“深自晦密”,且已有诗名,否则,“洛中士人”恐怕不会向一介“胥徒”去“诧”。
至此,矛盾的症结大可了然,即“幼为小吏”及二十余年“犹在胥徒”的记载是靠不住的。这个传说大有猎奇的成份,意在突出汪遵虽为许棠轻视却先其而成名的故事性,因此,汪遵以小吏身份举进士而及第之说,不足据信。
前引《诗话总龟》又云:“汪过杨相宅,有诗云:‘倚伏从来事不遥,无何平地起青霄。才到青霄却平地,门对古槐空寂寥。’”案《唐才子传校笺·补正》谓“此诗所云‘杨相’,指杨收”,甚是。但指何处之宅,似有必要弄明白。杨收祖上世居同州冯翊,后至其父寓居苏州,幼时家境贫寒。但居相位之后,生活日益华靡,门吏仆人也倚势收贿。《旧唐书》卷一七七《杨收传》。则其豪宅应建在长安,诗所写“杨相宅”指此无疑。咸通七年,杨收在政治倾轧中失势。后又遭人诬陷而被贬杀,时在咸通九年。此后三年,朝廷又予昭雪,追复官爵。《新唐书》卷六三《宰相表》,《新唐书》卷一八四《杨收传》。则此诗当作于咸通末年。由此知汪遵登进士第后,曾在长安活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