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曾《咏史诗》面世不久即产生影响,当代就有人为之注评,至宋又有新注本,兹分别考索如下。
甲
《新雕注胡曾咏史诗》唐陈盖注米崇吉评注
今传胡曾《咏史诗》注本最早者为《四部丛刊三编》所收影宋抄本,题为《新雕注胡曾咏史诗》,分为一、二、三卷,卷各五十首诗。全书首叶首行题“注咏史诗总一百五十首”,次行至四行分别题:“前进士胡曾著述并序”、“邵阳叟陈盖注诗”、“京兆郡米崇吉评注并续序”。五行后为胡曾自序,无题。序云:“夫诗者,盖美盛德之形容,刺衰政之荒怠,非徒尚绮丽、瑰琦而已,故言之者无罪,读之者足以自戒。观乎汉(魏才)子,晋宋诗人,佳句名篇,虽则妙绝,而发言指要,亦已疏。齐代既失轨范,梁朝(文)[又]加穿凿,八病兴而六义坏,声律(而风)雅崩,良不能也。曾不揣庸陋,转采前王得失,古今(成败),成一百五十首,为上、中、下三卷,便以首唱相次,不以年(代后)先。虽则讥讽古人,实欲裨补当代,庶几与大雅相近者也。”据此,胡曾自编本乃分上卷、中卷、下卷,此本则改为卷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在编排次序上,按照作诗时间的先后,不依史事年代的迟早。莫砺锋《论晚唐的咏史组诗》:“由于不清楚《四库全书》本的版本渊源,不知它与《四部丛刊》本何者更古,所以尚不能肯定胡曾《咏史诗》的最初编排情况究竟如何。但如此大规模地写咏史诗,所咏史事又遍布先唐各个时代,揆诸情理,其原本当以按时代为序的可能性为大。”(《社会科学战线》2000年第4期)案《四库》本与《四部》本何者更古的问题,参见后文。而“《咏史诗》的最初编排情况”,胡曾自序已讲明。胡曾自序后一行题为“米公《续序》”,次一行序文曰:“余闻玉就琢而成器,人从学以方知,是乃‘车胤聚萤,孙康映雪’。每思百氏,爰及九流,皆由博识于一时,故得馨香于千古。余非士族,迹本和门,徒坚暗昧之材,谬积讨论之志,莫不采寻往策,历览前言。黄帝方立史官,苍颉始为文字,既有坟籍,可得而言。近代前进士胡公,名曾,著咏史律诗一百五十篇,分为三卷。余自岁以来,备尝讽诵,可为是非罔坠,褒贬合仪,酷究佳篇,实深降叹。管窥天而智小,蠡测海而理乖,敢课颛愚,逐篇评解,用显前贤之旨,粗裨当代之闻,取诮高明,庶几奉古云尔。”
据上引《百宋一廛书录》,知宋刻本先为季振宜所藏,后辗转为黄氏所得。又据影印本末附张元济《跋》曰:“此(案指影宋抄本)从宋本影写,原书先藏士礼居黄氏,继入琳琅书室胡氏,后为吾友顾逸鹤所得。卷首缺半叶,《唐才子传校笺》卷八《胡曾传》笺文曰:“卷首胡曾《序》仍存,张元济《跋》谓‘卷首缺半叶’,实缺下端之一角,约缺十三四字”。案张氏所指者,乃卷一之卷首,而笺注者以不误为误,以为指全书之卷首,非也。此为胡氏写本,疑在彼时即已如此。”检今影印本,卷一诗题目录之后正缺半叶,据目录知为《乌江》诗。而据上引孙星衍云宋本“自《乌江》”始者,知在其时尚完好。
《唐才子传》谓注者陈盖为晚唐咸通时人,当为可信。兹略考以证实之。
首先,文中尚能见到避唐帝名讳的字,盖为后人所回改未尽者。《钜桥》诗注曰:“暴搏猛兽”;《夷门》诗注曰:“取武符军印于卧内”,“武符军印在王卧内”,“令窃晋鄙武符军印而交兵”;《汴水》诗注曰:“皆作龙兽之形”。案“兽”、“武”二字,皆为避唐高祖李渊祖父李虎的名讳而改者。《姑苏台》诗注曰:“积年代业,一旦沙崩”;《武昌》诗注曰:“夫治国者,务在人牢,人牢则国固”;《金陵》诗注曰:“欲致升平之代也”;《八公山》诗注曰:“方雪积代之耻”。案“代”、“人”二字,皆为避唐太宗李世民的名讳而改者。《预让桥》诗注曰:“预让义士也”,“预让感智伯恩”,“获预让”等。案“预”字,乃为避唐代宗李豫的名讳而改者。
其次,注文中的一些地名为唐有而宋无。《长城》诗题下注曰:“案《十道图》,今在临兆(洮)县也。”案《十道图》十卷,为唐宪宗时宰相李吉甫所撰,宋以后散佚。又宋代无临洮县。《昆明池》诗题下注曰:“在长安西门外。”诗后注文曰:“其池今见在焉。”案宋时称长安为永兴军。昆明池始开于汉武帝,十六国时干涸,至唐德宗贞元十三年又修浚注水,宋以后没。《番禺》诗注曰:“至今见在管岭南邕府”。案岭南邕府指唐代岭南五府经略使之一的邕管经略使府,宋时改为广南路。《武陵溪》诗注曰:“今武陵溪在朗州,属荆南也。”案唐代荆南节度管下有朗州,至宋时改荆南为荆湖路,以避宋帝始祖赵玄朗名讳而改朗州为鼎州。《檀溪》诗注曰:“溪阔三丈二尺,见今在襄阳者是也。”案檀溪在唐襄阳县西南,但至唐末,溪水干涸,故五代、宋时,襄阳已无此溪。
再次,注文中的一些职官乃属唐制,而非宋有。《居延》诗注曰:“帝乃以[苏]武为典属国,今之鸿胪卿是也。”案唐代官制,鸿胪寺为中央官署九寺之一,卿为其长官。北宋前期,鸿胪寺改置判寺事一人,以朝官以上充,已无正式长官。宋神宗元丰改官制之后,才仿行唐制,但此时的鸿胪寺已成为外廷官署,所掌只限于外朝的大朝会。南宋即废鸿胪寺不置。秦汉时,典属国的职掌主要是少数民族归服朝贡之事,汉成帝时并入大鸿胪。唐代鸿胪卿的职掌也主要是处理涉外事务,而宋制则大变,所以,此条注文所言“鸿胪卿”乃指唐制无疑。《官渡》诗注曰:“[袁]绍留逢纪佐其子知留后”。案两汉三国时期无“知留后”之职,此乃中唐之后出现的众多使职之一,当节度、观察、转运、巡院等缺员时,便由其他官员以“知留后”之名代理其职。由于注者生活在晚唐,对此很熟,习惯成自然,遂在不经意间将唐代官职用于前代了。而宋代亦无此职。
复此,《阿房宫》、《夷门》、《黄金台》、《即墨》、《易水》、《长平》、《武关》、《故宜城》、《轵道》、《杀子谷》、《杜邮》、《房陵》、《流沙》、《渑池》等诗注都大量摘抄《春秋后语》一书。案此书亦名《春秋后国语》,东晋孔衍撰,至五代、宋时已渐散佚。案孔衍认为《战国策》所记战国史事未为尽善,遂参据《史记》,考其异同,撰成《春秋后语》,始自秦孝公,迄于楚汉之际,故注者以其方便而颇多引用。此书原为十卷,今有清人辑佚本及敦煌遗书残卷,见黄辑《汉学堂丛书》杂史类,罗振玉辑《鸣沙石室佚书》初编。
据以上几点考证,足可确认注者陈盖为晚唐时人。《唐才子传校笺》第五册《补正》卷八《胡曾传》笺文曰:“陈盖注《咏史诗》,今有《四部丛刊三编》所收影宋抄本。然云陈盖为咸通中人,除辛氏所云外,别无证据。从所注看,颇似为宋人作。”此说大误。
此本除于诗后引据史书、抄撮史事为之作注外,还在注后有或详或略的评说,当为米崇吉所为。有论者谓曰:“米氏乃西域米国归化人,即昭武九姓之一。崇吉盖胡兵之子弟,故云‘余非士族,迹本和门’。孙星衍曰:‘其《续序》云近代胡曾,是陈、米俱唐人也’,(《廉石居藏书志内编》卷上)今按至迟亦当在后唐之世。”《讲史与咏史诗》四《胡曾咏史诗》。案原文讹“和门”为“私门”,又脱“陈”字,兹已据影印本径予补正。案“和门”即军门之意。米氏作为“胡兵之子弟”而能评说胡曾《咏史诗》,文化水平相当可观,则其汉化已深,当为很早就移居中原的胡人后裔。唐以前生活于中原的西域胡人多定居长安、洛阳等地,而唐长安城周围地区为京兆府所管辖,此前在晋、北魏、隋等时代称为京兆郡,米氏之祖或是在这一时期移居长安地区,故署籍贯为“京兆郡”,以示不忘祖。至于其为何时人,从评语中尚能寻觅消息,兹亦分条考索如下。
《南阳》一诗,米氏评曰:“《文选·名臣赞》曰:‘沉鱼择水,高鸟候柯’也。虽蕴机筹,犹须际遇……”案《名臣赞》即袁宏《三国名臣序赞》,见六臣注《文选》卷四七,“水”原作“渊”,当是米氏为避唐高祖李渊名讳而改。
《息城》一诗乃咏春秋时人妫息者,诗后引《春秋左氏传》及《烈(列)女传》作注,但两条资料有所出入,诗人吟咏,亦各取舍,故米氏评曰:“又近代才子之句,息夫人为楚王生二子,其理难明,盖学浅未周也。夫上古结绳而治,轩辕文字而兴,以立史官,相其褒贬,莫不惩恶劝善,以激将来。讽咏之中,尤宜小细,若成大谬,有误后人,根究其源,实难尽美者也。”案所谓“近代才子”,盖指诗人杜牧,以其《题桃花夫人庙》为咏息夫人诗篇中的翻案之作,米氏之评即针对此而言者。又《乌江》诗曰:“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米氏评曰:“夫项羽徒负英雄之志,全无慷慨之心。于时,再入江东,复兴戈戟,零灵日月,拨乱寰瀛,得失未知,由胜束手,盖无机略,只以势景。”此段文字因传刻讹误,虽有不通者,然观大意尚明。不过,米氏不是在评胡诗,而是接受杜牧《题乌江亭》的翻案观点,借以发挥。诗曰:“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可见米氏之时代仅晚于杜牧而已。
米氏在《渭滨》、《沛中》、《钜桥》、《沙苑》、《陈宫》、《铜雀台》、《故宜城》、《》等诗的评语中都引据唐初虞世南所撰《帝王论略》,而此书自宋以后即散佚。案原书五卷,今仅存敦煌残卷,可窥其大概,见[日本]神田喜一郎辑、陆志鸿编《敦煌籍留真新编》。又唐人马总撰有《通历》十卷,亦称《通纪》,今残存七卷。这是一部起自上古迄于隋代的简明通史,并将《帝王略论》分条系于有关帝王之下,从中亦得略见其意。又在评《豫州》一诗中引述曰:“故燕公张说《才命谕(论)》云:‘当其时也,天下与华夏兮何咎,与戎羯兮何亲?’此之谓也。”据唐人赵说:“……《才命论》称张燕公,《革华传》称韩文公,《老牛歌》称白乐天,《佛骨诗》称郑司徒,皆后人所诬也,故其辞多鄙浅。”《因话录》卷四。可见《才命论》是一篇托名张说的伪文,故自五代后即不传。还在评《马陵》一诗中引述曰:“《许子新书》曰:‘善阵不战者,良将也。’”此书全称《许子新书军胜》,唯《旧唐书》卷四七《经籍志》、《新唐书》卷五九《艺文志》有著录,十卷,撰者不详。案《崇文总目》不著录此书,知《新志》仅为转录而已,并非其时仍存,当于五代后即佚。
米氏评诗,间亦驳议。如《故宜城》诗云:“武安南伐勒秦兵,疏凿功将夏禹并。谁为长渠千载后,蛮流犹入故宜城。”评曰:“夫疏凿长渠,以运粮食。故《帝王略论》曰:‘夏禹治水,不重尺璧,而重寸阴。一沫(沐)握发,乃一食二(三)吐。陆行载车,泥行乘撬,而水行载舟。治水十三年,经过己门,闻儿泣声不能入,恐滞时。乃凿龙门、伊阙,导九江,所存者七百国,而鼎天下。有河出图,洛出书,至寿百岁,在位九年。’夫武安君生于人,起于秦中,善用用(军)功,显于兵甲之阵,止于一将之身。故胡公岂将咫尺之清流,此(比)沙弘之鸿业,实见谬矣哉!”案《四库全书》本胡曾《咏史诗》宋人注(见后文详考)曰:“旧注谓胡公以白起一战将而比夏禹,实见胡公之谬,其言甚当。”对于宋人而言,所谓“旧注”,当指唐人所为者。
米氏不只以骈文撰写《续序》,还在诗评中用骈语俪言,略举两段,窥其一斑。如《夷陵》诗评曰:“夫春申徒彰之名,计寡重言之志,于云富贵,必昧鉴知。不聆迸(逆)耳之言,多采徇瘠之说,一朝失之,四顾无人。疾雷无掩耳之方,国士有攒眉之叹也!”又如《东海》诗评曰:“夫蓬莱者,群仙窟宅,众圣栖游,参差隐碧玉之楼,缥缈见赤龙之驾。若非仙侣,何以寻真?徐福登舡,以畅平之志;祖龙下世,堪嗟温骇之神。”盖濡染晚唐之文风者。
综上所考,米崇吉显然也是晚唐人,只是比胡曾的辈分晚一些,不过,也可能是与陈盖同时。此由米氏评注中的几种现象或可说明。如在《望夫石》诗评中有“故胡公云‘不知何代’之句”云云,又如在《金义岭》诗评中有“故胡氏有斯句”云云,以及前引《故宜城》诗评等等,都是直接针对胡曾原诗的。而且米氏在《续序》中只字不提陈盖之注。盖以二人同时代而各自为之,米氏自不及参考。此外,《唐才子传校笺》卷八《胡曾传》云:“今《咏史诗》一卷,有咸通中人陈盖注”。可见陈注最早是单行本,米氏评注不是在陈注的基础上作的,这也可作为二人互不相谋的证据。
现在能看到的陈注、米评合刊本就是这个影抄宋本。它又始刊于何时呢?案此本犹保持着讳字的原貌,如玄、敬、弘、殷、匡、贞、沟、慎等字缺末笔,而孝宗以下诸帝讳字则未缺笔,可知刊于南宋孝宗时。
乙
胡曾《咏史诗》南宋人(胡元质)注
此本收入《四库全书》集部二,分作上、下两卷。馆臣《提要》曰:“臣等谨案《咏史诗》二卷,唐胡曾撰。曾,邵阳人。《文苑英华》载其二启,案《文苑英华》实载胡曾启文三篇,分别见卷六五二、卷六五四、卷六五五。皆干谒方镇之作。陈振孙《书录解题》称其咸通末为汉南从事。案此说甚误,见《唐才子传校笺》卷八《胡曾传》笺文驳正……是编杂咏史事,各以地名为题,自共工之不周山,迄于隋之汴水,凡一百五十首。案此本实存一百四十九首,较之影宋抄本则缺《缑山》一首,而较之《唐音统签》、《全唐诗》则缺《广武山》一首。盖《四库》本所源出之本即已如此,参下文考证可知。今人有承《提要》之误者,如《唐诗史》第六编第三章第二节《淡漠情境的表现及其平庸化趋向》云:“胡曾有《咏史诗》二卷,杂咏史事,各以地名为题,自共工之‘不周山’,迄隋之‘汴水’,凡一百五十首”。即据《提要》,而二卷则为馆臣所重编……每首之下,抄撮史书,各为之注……观所引证,似出南宋人手。”以此本与影宋抄本相较之,两者形式上的最异处,不在卷帙的分合多寡,而在于诗的编排次序。前文已考,影宋抄本不按所咏史事的时代先后编排,而此本则做了大的调整,是严格依照所咏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及历史人物生活的时代为序的,又在此顺序下,则将几首是咏同一史事及人物的诗排在一处。又,馆臣谓此本之注“似出南宋人手”,盖出于谨慎,语用疑似,实则甚得其是,惜未证明。兹举数例,分条考之。
《云云亭》诗注曰:“宋黄朝英《缃素杂记》二卷……舒王《咏柏》诗云:‘老松先得大夫官’乃为允当尔。”又《黄河》诗注亦引及《缃素杂记》一书。据《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二《缃素杂记》解题云:“右皇朝黄朝英撰,所记二百事。朝英,建州人,绍圣后举子也。”案“绍圣”为宋哲宗年号。又据《直斋书录解题》卷一〇《缃素杂记》解题云:“建安黄朝英士俊撰,有陈与者为之序,言甲辰六试礼部不利,盖政、宣中士子也。”案“甲辰”即宣和六年,“政、宣”指政和、宣和,宋徽宗的两个年号。可知黄朝英为南、北宋之际人。《缃素杂记》称王安石为舒王,而据《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卒于哲宗元元年,至徽宗崇宁三年,“追封舒王”,南宋高宗时“削其王封”。则此书当成于北宋末,抑或南渡初。
《渭滨》诗注引《七书·六韬》云云。案此指武学丛书《七书》中的《六韬》一书。《七书》亦名《武经七书》、《武学七书》。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一〇记载:神宗元丰三年,诏令校定《孙子》、《吴子》、《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并雕板印行,号称《七书》。知此丛书印行已在北宋末年了。
《石城》诗注曰:“《乐府序解·时序篇》有《石城》、《莫愁曲》。”又曰:“《唐·礼乐志》亦曰:《石城》,宋臧质作。”案《乐府序解》一卷,为哲宗、徽宗时人刘次庄所撰。《郡斋读书志附志》卷五下总集类,《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东观余论》卷下《跋刘次庄戏鱼堂记后摹本》。则其成书亦当在北宋末年。又案《唐·礼乐志》当指《新唐书·礼乐志》,因《旧唐书》分为《礼仪》与《音乐》两志。《新唐书》撰成于仁宗嘉五年,而其刊印又在此后。
《湘川》诗注曰:“杜诗《湘夫人祠》,王原叔注曰……”案王洙,字原叔,宋仁宗时著名学者,《宋史》卷二九四有传。
综上所考,此本诗注多引据北宋末、南宋初人的著述,则足以断定是出于南宋前期人之手,实为胡元质所注,盖后世传刻者刊落其名氏,详参下文。
张元济先生跋影宋抄本曰:“余案《提要》所引三注,惟《洞庭》一条似与此合,余《钜桥》、《渭滨》二条云云,是本均无其语。盖《四库》所收,名同而实异也。”所说甚是。不过,此本虽非剿袭唐人陈盖、米崇吉注评而作者,然亦有所参考。如在《故宜城》、《居延》、《青》等诗注中,即标明“旧注”云云。亦间有袭用,如《金义岭》一诗,陈、米注云:“此水连湘江,其源高,故曰天河。世说七夕鹊填天河。”此本注云:“此水连湘江,其源高,故曰天河。世说七夕鹊填天河。”另外,就是对陈、米注文作润饰精简,而此类又其最夥者。如《金牛驿》一诗,陈、米注引《蜀记》云云,此本注亦引《蜀记》云云,但在文字的叙述上要简练得多。
案已见前引之《廉石居藏书记内编》云:“四库馆所收本二卷,自《不周山》至《汴水》,亦有注,不著姓名,盖后人重加编订,易其卷次,偶失陈盖、米崇吉署名耳。”此说大误。盖孙氏未比较二本,致以为《四库》本之注即陈、米之注评,仅失其署名耳。实则二本的注文小同而大异,略举二例,即足明了。如陈、米注评多引《春秋后语》、《帝王论略》,而此本则一条不引。又陈、米注评只引述《左传》、《史记》、《汉书》等正文,而此本除引正文外,还引及杜注、三家注、颜注等古注。且前已考证此本颇多引据两宋之际人著述,这绝非晚唐人所能及。
丙
《新板增广附音释文胡曾诗注》宋胡元质注
明代刻书有所谓内府本,即由内宫司礼监宦官主持刻印者,亦称司礼监本或经厂本。据明末宦官刘若愚在其所著《酌中志》卷一八《内板经书纪略》中开列的“现今有板”之书:“《释文三注》:《千字文》,七十一叶;《胡曾诗》,九十九叶;《蒙求》,一百四十四叶。”此所谓《胡曾诗》即指胡曾《咏史诗》。《唐音统签》卷六四五谓胡曾《咏史诗》有“内府注释本”,即指此本。又据上引《丰顺丁氏持静斋书目》及《故宫善本书目》所著录者,亦即此本。
张政先生指出:“明内府刻本《释文三注》,《蒙求》是宋徐子光集注本,《千字文》、《咏史诗》皆不著作注名氏,盖经人有意刊落”。而日本的翻刻本反未刊落。日人涩江全善《经籍访古志》卷六集部别集类:“《新板增广附音释文胡曾诗注》一卷旧刊本,宝素堂藏。卷端标目后题‘咏史诗’、‘庐陵胡元质注’,无序跋及刊行时月。每半板十行,行十六字,注单行二十字,界长五寸八分,幅四寸一分。板式雅古,绝与旧板《注千字文》、《古注蒙求》类,即三书合刻者。”此翻刻者,盖与明内府刊本为同源无疑。《藏园群书经眼录》卷一二集部亦有著录,谓为“日本五山刊本”。又著录:“《新板增广附音释胡曾诗注》三卷,唐胡曾撰。日本活字本,十四行二十字,诗题大字占双行,注低一格,卷一次行标‘咏史诗’三字,下署‘庐陵胡元质注’……元明以来不见刻本,案此说似不确,傅增湘在同书卷二经部小学类又著录其所见大黑口“元刊本”,盖未能前后照应。而且,明代又有内府等刊本,只不过注者名氏被有意刊落而已。又书题《新板增广附音释胡曾诗注》之“释”下似脱“文”字。惟日本尚存旧刻”。
又指出:“《新板增广附音释文胡曾诗注》,卷端标目如上式,此所谓“上式”指其文所引述的《新雕注胡曾咏史诗》卷首款式。次行上题‘咏史诗’三字,下题‘庐陵胡元质注’,(据《金泽文库》本图录卷上)无序跋……此书盛行于日本,《经籍访古志》、《成箦堂善本书目》、高木文库《古活字板目录》等书目中著录颇夥。(因分卷不甚显明,各家著录时有三卷一卷之异,实即一书。)有古抄本、古刊本、古活字本等等,常与注《千字文》(梁周兴嗣次韵,李逻注)、《蒙求》(唐李翰撰)或《蒙求集注》(宋徐子光注)合刊,称为‘明本排字增广附音释文三注’。盖三者皆训蒙之书,性质相近,故合刊之。此风气不知起于何时,疑明代始传入日本,故标目冠明本二字。”案《千顷堂书目》卷三补元书目著录:“《释文三注》十卷。《蒙求》、胡曾《咏史诗》、《千字文》。”据此知合刊之风,至迟起于元代。
《中国馆藏和刻本汉籍书目》集部别集类(三)著录:“《新板增广附音释文胡曾诗注》三卷,(宋)胡曾撰,胡元质注,日本刻本。”案此谓“(宋)胡曾撰”,显然有误,惟不详其原本误者,抑著录误者?
张先生又说注者“胡元质宋人,事迹无考”,则略欠考。案《吴郡志》卷二七《人物》有其传记,谓“绍兴十八年进士高第”,知为南宋初人。文长不录。又《景定建康志》卷一《行宫留守》、《宋史》卷三四、卷三五《孝宗纪》、卷一八三《食货志》等,也都有其事迹的零星记载。胡元质尤喜编刻书,《宋史》卷二〇二《艺文志》经部小学类著录有“胡元质《西汉字类》五卷”,又卷二〇七子部医书类著录有“胡元质《总效方》十卷”。还撰刻《左氏摘奇》及刊印《两汉博闻》,并传于世。《直斋书录解题》卷一四类书类著录:“《左氏摘奇》十三卷,案《文献通考》作“十二卷”,与《宋志》合,而此谓“十三卷”,当乃传写字画有误。给事中吴郡胡元质长文撰。”阮元《四库未收书提要·<左氏摘奇>十二卷提要》:“胡元质撰。元质字长文,吴郡人,官给事中。考《宋史·艺文志》于史部下载《西汉字类》五卷,案此书实著录于《宋史》卷二〇二《艺文志》经部小学类中,而非史部,盖阮氏检阅偶疏失之。小学类中又著录“《西汉字类》一卷”,注“不知作者”,或亦胡氏撰而简编者,或为五卷之合编者。注‘胡元质撰’,而于经部春秋类下载《左氏摘奇》十二卷,则注‘不知作者’。此疑当日或传刻者失之。惟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载此稍为详悉,其姓氏爵里,实与今本相合。此本从吴中藏书家影宋抄录,卷后有元质自记一条,云:‘《左氏摘奇》皆手所约,锓木于当涂道院,与同志者共之。乾道癸巳元日书。’当系原刊所识……至《文献通考》竟列于类书之中,案《直斋》即著录于类书类中,《通考》仅据以转录而已。未尽此书之要也。”案“乾道癸巳”即孝宗乾道九年。《两汉博闻》卷尾的刻书题识云:“元质顷游三馆,览载籍,得《两汉博闻》一书,记事纂言,真得提钩之其传之不广也。爰是正而芟约之,刻版孰郡斋。辰十月旦日,吴郡胡书。”林申清《宋元书刻牌记图录》上编宋刻本图十六,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案“孰”之“孰”上缺文乃“姑”字,姑孰即当涂。“辰”之“辰”上缺文乃“壬”字,壬辰即孝宗乾道八年。
据上所考,胡元质所编撰及刊刻的都是普及性的实用之书,而其注胡曾《咏史诗》的性质亦类此。惟此注本署其籍贯为“庐陵”,而传记则谓吴郡人,盖一为祖籍,一为实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