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万历初，神宗之待张居正，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傅未能百一。当时论老骇然，居正之受无人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师傅自待，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耶？摘自《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明夷待访录·原臣》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5页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
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摘自《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明夷待访录·原臣》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6页
君臣、父子、国人之交，以至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之谓物。摘自顾炎武《日知录》卷六四部备要本
功名，险道也；君臣，险交也。不必直谏而险，直言亦险；不必临战而险，立朝亦险；不必事暴君而险，事贤君亦险。我之所谓险者，非安其位，保其爵禄也；非不虑患，不避祸也。致我之道，以重任安邦也。夫任重者，功罪同迹，信谗相参。非必为之而则危也，或出于万有一危，则危矣。处险而安者，鄙夫也，处险而险者，君子也。摘自唐甄《潜书·利才》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90页
夫君臣之义，本同一体。朕视臣下如手足也。尔待遇事有可疑不能决者，不妨面奏，俟朕斟酌至当，然后实行。若既不面奏，又以私心揣度，巧为迎合，及刑罚不中，则退有后言，将所谓股肱大臣之任，而存心卑污如此，岂不可耻？！或朕有未当之处，亦不妨直陈所见。人非圣人，孰能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摘自《大清世宗宪(雍正)皇帝实录》卷一七雍正二年甲辰三月甲午条
君民上下之间，休戚相同，本属一体。《论语》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是民间之生计，即国计也。自古人君，无不恤民之灾，济民之困者，而至于歉岁蠲免之数，往往多寡不同者，则时势赢绌为之出于不得已也。摘自《大清世宗宪(雍正)皇帝实录》卷六七雍正六年戊申三月癸丑条
(斥吕留良等曰)夫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禽兽者，以有此伦常之理也。故五伦谓之人伦，是缺一则不可谓之人矣。君臣居五伦之首，天下有无君之人，而尚可谓之人乎？人而怀无君之心，而尚不谓之禽兽乎？尽人伦之谓人，灭天理则谓禽兽。且天命之以为君，而乃怀逆天之意，焉有不遭天之诛殛者乎？摘自《大清世宗宪(雍正)皇帝实录》卷八六雍正七年己酉九月癸未条
古之为人臣者，道之所在，必欲致君从之而不肯苟同于君。若道有不合，小则以去就争之，大则以死生争之，是以人生有所严惮，而远方四夷闻之，亦有所畏服。……今之为臣者，阿意顺从，养交避罪其间，即不无爱君之心，不过妇寺之忠而已，孰有明于大义者？宜乎，天下有事，披靡失措，无异空国。诚如昔人发蒙振落之语，可叹也！摘自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二七《愿学记二》同治辛未江苏书局刊行本
从来治天下者，将欲求君民一体，必先由君臣一体。乃疏通一体之脉，则莫如言路，此不徒在章奏也。古来明目达聪，敷求谠言，必朝夕接见。谏臣盈庭，天子咨询，百官献纳，而后下无不达之隐、君无不善之施。摘自《清朝经世文编》卷九治体赵开心《恳勤召对疏》光绪思补楼重校本
夫君臣之义，固交儆而相成者也。使君独为其难，而臣下拱手受成，则其弊仍有面从莫违之患。而所谓难者何所资以出治？是有君而无臣也。故君道以用人为最难，而臣下称职之难，即与之俱见。今夫觇欢愠，候惨舒，动中主情，举无谬旨，此软媚之士，以称使令可矣。若大臣而出此，括囊容身，自幸无过，人主乐其无过而近幸之，士之立朝者，且夫如是之得君也，从而慕效之，久之臣节坠而天下遂无任事之人，人主将独以其身任安危之寄也，而可乎？鲍宣有言：朝廷无有大儒骨鲠耆艾魁垒之士议论通古今，喟然动众心，忧国如饥渴者。每诵斯语，未尝不为掩卷太息也。史册所记，论用人之道详矣，而其最要者有两言焉：谓当求晓事之人，不当求办事之人，而仗节死义之土当于犯颜敢谏中求之。用人者知此，可以言治道矣。夫勤敏无过者，所谓办事之人也；通达政体者，所谓晓事之人也。汉之盛时，朝廷定大事，决大疑，议郎博士，皆得引经义力争，是通达政体之识，即寓于犯颜敢谏之中也。及其衰也，而韦匡之徒，负海内重点，天下之所尊礼，依违瑟缩，不敢出一辞、吐一气，臣节之不振，其效旋见于哀平之朝。人主不可不深察乎此也。虽然世减有大有为之主，侧席求贤，岂不愿得其人而用之，而卒不可得者何也？其积习然也。汉汲黯奉使河内，不至而返，而擅发仓以赈流民；唐魏徵谏不纳，而太宗与之言，辄不应；裴谞奏事，上问榷酤之利，久之不对。夫违命矫制则专甚也。若魏徵、裴渭之为，是不敬也。其在后世，岂能一日容于朝廷之上哉？！摘自《清朝经世文编》卷一三治体陶贞一《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光绪思补楼重校本
无惑乎西人辄诋中国君权太重，父权太重，而亟劝其称天以挽救之，至目孔教为偏畸不行之教也。由是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夫彼君主犹是耳目手足，非有两头四目，而智力出于人人也，亦果何所恃以虐四万万之众哉？则赖乎早有三纲五伦字样，能制人之身者，兼能制人之心，如庄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田成子窃齐国，举仁义礼智之法而并窃之也。窃之而同为中国之人，同为孔教之人，不可言而犹可言也，奈何使素不知中国，素不识孔教之奇渥温、爱新觉罗诸贱类异种，亦得凭陵乎蛮野凶杀之性逆，而辍遗经大义而不讲，彼乌知君者公位也。摘自《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3页
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夫曰共举之，则非君择民，而民择君也。夫曰共举之，则其分际又非甚远于民，而不下侪于民也。夫曰共举之，则因有民而后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无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岂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举之，则且必可共废之。君也者，为民办事者也；臣也者，助办民事者也。赋税之取于民，所以为办民事之资也。如此而事犹不办，事不办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义也。观夫乡社赛会，必择举一长，使治会事，用人理财之权咸隶焉。长不足以长则易之，虽愚夫愿农，犹知其然矣；何独于君而不然？岂谓举之戴之，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盘乐怠傲，骄奢而淫杀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滥纵其百官，又欲传之世世万代子孙，一切酷毒不可思议之法，由此其繁兴矣。民之俯首帖耳，恬然坐受其鼎镬刀锯，不以为怪，固已大可怪矣，而君之亡犹欲为之死节。故夫死节之说，未有如是之大悖者矣。君亦一民也，且较之寻常之民而更为末也。民之于民，无相为死之理；本之与末，更无相为死之理。然则古之死节者，乃皆不然乎？请为一大言断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决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宫妾之为爱，匹夫匹妇之为谅也。人之甘为宦官宫妾，而不免于匹夫匹妇，又何诛焉？夫曰共举之，犹得曰吾死吾所共举，非死君也；独何以解于后世之君，皆以兵强马大力征经营而夺取之，本非自然共戴者乎！摘自《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9页
试即今日之事论之：教之真际，无过五伦。而今日君臣一伦，实黑暗否塞，无复人理。要皆秦始皇尊君卑臣，愚黔首之故智，后世帝王喜其刊己，遂因循而加厉，行之千余年，至宋末，不料有人而代之者，即以其法还制其人，且以伦常字样制其身，并制其心，所谓田成子窃齐国，并其仁义圣智之法而窃之也。原夫生民之初，必无所谓君臣。各各不能相治，于是共举一人以为君。夫曰共举之，亦必可共废之。故君也者，为天下人办事者，非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骄奢淫纵者也。供一身之不足，又欲为子孙万世之计，而一切酷烈钳制之法乃繁然兴矣。而圣教不明，韩愈“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之邪说，得以乘间而起，以深中于人心。一传而为胡安国之《春秋》，遂开有宋诸大儒之学派，而诸大儒亦卒不能出此牢笼，亦良可哀矣。故后世帝王极尊宋儒，取其有利于己也。王铁珊之祖，死节者也，尝与论死节之理曰：“君臣以义合者也，人合者也。君亦一民也，苟非事与有连，民之与民，无相为死之理，则敢为一大言以断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断无死君的道理。’死君者，是以宦官、宫妾自待也，所谓匹夫匹妇之谅也。况后世之君，皆以兵力强取之，非自然共戴者乎？又况有彼此种类之见，奴役天下者乎？”铁珊击节叹赏，称为圣贤之精微。并言刘夫子于古今君臣之际，亦尝慨乎言之，而同乡某或疑为不臣。噫！人心痼蔽，至于如此。焚书以愚黔首，不如即以《诗》、《书》愚黔首。秦真钝人哉！摘自《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46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