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里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一些人和事,发生在一个我生命里只存在过一年的地方。本以为再不会有机会拿出来怀念,可就在年前,我如释重负地脱下了军装,他们便开始频繁入梦。
我也想过,或许是他们冥冥中意识到真正告别的时刻将至,他们深信我会选择把他们忘记,深信我不愿再回忆那段一起走过的日子。所以,当我正式告别了军人身份后,他们携手而来,一如二十年前的不顾一切,迅速闯入并占领了我的梦。我的夜晚因此充满不安,我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紧张地回忆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子、他们和我之间的交集、他们到我为止的结局……这个过程,充满了挫败感,梦开始变得身不由己,我挣扎着渴望醒来。
曾立誓不再踏足那片土地,我也说到做到了。当年为求早点离开,我甚至毅然决然地牺牲掉自己的阑尾。胆小如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手术。当阑尾被切下的同时,我把他们也一并从我的生命中给切掉了,只留下一条印记——右腹下约莫七厘米的疤,重叠着我部分酸涩的青春,每每提醒自己这是可以视而不见的不完整。
在梦里,冬雪找了过来,我自然地上前拉住她的手问:“你有没有怪过我?”
她瞪着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答:“你走后,就没再怪了。”
她的手还是从前那样,小小的,肉肉的,冰冰凉凉却隐约有汗。
我明知自己是在做梦,却也急切地想醒来,抓住那句“没再怪了”真的重要,我觉得我凭着这几个字就可以坦然地放下那边的往事。最理想的遗忘是——忘记曾经记得这件事。这么多年对她还在记恨我的揣测,让我始终不敢开始遗忘。我把我与他们的故事写下来,把我电光石火的青春片段写下来,就当作内心深处用来换取那句“没再怪了”的仪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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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怎么还没睡?”不知几点了,我揉揉额头,湿乎乎的,抬眼看妈妈半靠在床头,一手搂着我的肩,一手抹眼泪。
“我睡不着,”她声音沙哑:“你再睡会儿吧,天亮了还得去报到。妈明天就得回北京了,想再多看看你。”我才意识到脸上湿乎乎的是她的眼泪,也不知她这样哭着看我睡多久了,干脆爬起来,埋进她怀里陪她哭一会。
妈妈是个坚强果敢的摩羯座,她嫁给军人老爸后就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在山东老家独自抚养我,直到我六岁那年才随军迁至北京。一个人带小孩在老家并不多见,总被人指指点点说嫁个当兵的也不知是图个啥,可她一副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性格,凡事不求人,就一个人也是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
她心灵手巧,在医院工作一天本已操劳,回到家还趁我睡觉功夫自己设计画样儿、剪裁缝制好看的衣裳给我穿。每当幼儿园的小朋友羡慕我的连衣裙,或被路上的哪位阿姨追问我衣服是从哪儿买的,她都会开心很久。她喜欢看我穿着独一无二的衣服被别人羡慕的样子,她不想因为自己的选择而让我的童年不如别人。
印象里妈妈像这样哭到停不下来只有一次,那是老家十年不遇的一个龙卷风之夜。我们娘俩住的医院宿舍楼窗户被龙卷风刮跑了,妈妈抱着我瑟缩在满是树枝树叶和雨水沙子的床上放声大哭,两人紧紧抱作一团,外面风雨大作的声响像要吞掉整个人间,那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母子二人,我们彼此都认为就算下一秒被大风刮跑了,至少我们也会死在一起,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我们分开。
从小没与妈妈分开过的我,差一个月就满十八岁,就在这个夏天,我剪去了长发,穿上了军装,被送进了大山,迎接我的是前所未有的独立生活。妈妈自然割舍不下,坚持要送我前往部队报到。一九九八年的初夏,我们母女二人从北京落地黄山,被一辆安排好的军车接上,开往大山深处的旅部。
第一次来到皖南,看见黑瓦白墙很是新鲜,我摇下车窗四下观望。黄山是一座旅游城市,因此还算热闹,两个小时后人渐渐稀少,再往后就连错身的车辆也越来越少。又过了约莫一小时,汽车拐入一个路口,开始进入山路。视线两侧被陡峭的石头山挤满,中间一条泥石小道显得很不正式,这会儿路上就只剩下我们一辆车了。一阵剧烈地颠簸,妈妈一把揽住我的肩,语气里充满怀疑:“这条路也太不好走了!要是以后想去县城买东西,也只能走这条路吗?”
“是啊,去旅部就只有这一条路。”司机吃力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穿行:“阿姨,你扶好,开过这段就好走了。小刘,如果以后想去镇上采买,要到刚才我们进山的那个路口去等车,那里经常有跑县城的小面包,招手即停。”
“从旅部走到刚才的路口要多久?”我问道。
“一个钟头?”司机语气不是很确定:“年轻人,最多一个半钟头怎么说也坐上车了!”
“这么远?”妈妈揽着我的手力量加重了些:“那你还是少出去吧。你想这路不好走,你再大包小包买一堆东西,怎么回?而且这两边都是石头山,万一滚石头下来真是太危险了!你可千万不能一个人出来!”
“阿姨,你就放心吧!”司机热情地介绍:“他们旅因为偏僻,批假都不会只批一个人出来的,咱们基地管这个旅不叫番号而叫‘小路口’,你别看地方其貌不扬,咱们总部当年可是从这‘小路口’走出来的,对这里都是一肚子情怀!附近除了旅部,还驻扎着几个工兵营、测量站之类的直属单位,统一由基地管理。小刘,你记着,往后出山采买,在路上但凡看到军车就招手。他们只要没有紧急任务,一看穿军装的人都会停下来载你的,更别说看到女兵,那简直了,包管送你到家门口!”
我配合着好心的司机笑了笑,心里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打小儿性格内向,不善与陌生人打交道,一想到为了省脚力还要在路上截车这种事,自己是万万做不来的。正想着,汽车翻过一个很大的坡,视线一下子变开阔。左右两侧枯燥单调的石头山被绿色的菜田取代,路上作妖的小石子儿全不见了,道路笔直平坦的伸向两山中腰的一扇大门。车放慢了速度,通过大门时两旁身材挺拔的门岗小伙子齐刷刷地敬礼,司机鸣笛还礼,兴奋地回头对我说:
“欢迎来到‘小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