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天气会给人带来好运气。锦一一直信奉这句话。
他下午有一个小时的录音节目,他最近一直没有画画,他在书架边常常一站就是半天,却挑不出一本书来。
他想起晒东西,把一封信拿出来,一幅画,还有枕头,一双袜子。
他看到了邓丽君,一张CD上的邓丽君,模样模糊,是锦一随手在街头盗版摊点上买的,他把那个碟子打开,放到CD机上,把音乐调到中间,找了一个可以瞌睡的姿势,半躺在沙发上。
可是,那个邓丽君的光盘,竟然传来做爱的声音。确切地描述,是呻吟,像夜晚树叶子上的露水被一只鸟儿的飞翔撞落,滴落的声音,有些湿润。
锦一觉得有些尴尬,他赶快把声音调到低音,那里传来日语发音的调笑,大概是A片,身体接触时产生的电流和快感通过音频传输出来。锦一联想丰富地想到女人闭上眼睛享受的表情,他想到邵娅。
晴朗的天气里,锦一坐在沙发上听两个人做爱,声音被音箱的共鸣拉长了,锦一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给他,他就说,我想要你。
当然,没有人给他打电话。直到他的身体完成了CD音乐声里的全部变化,也没有人打电话给他。生活常常真实得缺少创意或者出人意料。
那个邓丽君的唱片集,竟然给人灌了一个黄色片断。就像街道上热闹又繁华,而我们猜不出,街道两边的楼房里,有两个人正在偷情,一个人正在自杀,三个人正在吸毒。
锦一被音乐袭击了,他觉得身体里有一两个螺丝被刚才的音乐松开,身体里的某些力量随着螺丝的松懈而消散。
锦一在书柜的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个旧的电话号码本,他看了一下,有七年了。有好多括号,备注着家庭电话,办公室电话,竟然还有一个女孩子的宿舍电话。有BP机号码,手机号码,甚至还记了快餐电话,送煤气的电话。
多数人都写着单位,有的名字后面还用括号注释了职务。
有一个叫钱升平的人,是个手机号码,在电话号码本的中间位置,他的前面是一个杂志社的女编辑,在一起吃过饭,眼睛好看,说话的时候有些奶声奶气。他的后面是锦一以前一起租房子的一个邻居,一个浙江人,卖传真机的,锦一很喜欢听他说二字的发音,他总会发出“饿”的音,锦一看到他的名字,马上想到牛肉面或者肉夹馍。
但是锦一对这个钱升平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修电脑的小李后面有注释,锦一同事的弟弟叫做兰成威。锦一看着这个电话本上的人,只要看到名字,就会想起他们的模样,想起被放在抽屉里的一段记忆。只是这个叫做钱升平的记忆却被灰尘覆盖,锦一无论如何也打捞不到他。
阳光从窗帘的右侧穿过来,照到那影碟机上。锦一马上又回到那段淫荡的声音里,整个房间,到处都是,锦一连忙从CD机里把邓丽君取了出来,想把自己从房间里流淌的喘息声里取出来,但很快,他发现,没有用。天气晴朗得厉害,这个上午一片安静,连小区停车场常常响起报警音乐也关掉了。
房间里的阳光一点一点在长大,阳光是调皮的孩子,他把手放在邓丽君的脸上,耳朵上,他扬起灰尘。
一直到下午,锦一跑到单位里,耳朵里还布满着那一男一女深沉而又冗长的声音,像风被一个缝隙堵截时磨擦出的那种吼声,又像是鱼从一个有水的盆子里跳出来,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直到锦一干完工作,坐在编辑室里看两个女主持人化妆,一个摄像师表演魔术,仍然不能摆脱那声音的围剿。
天气晴朗得厉害,让人想飞翔。锦一开到电视台旁边的一个醒车会所去洗车,他抽烟,抽完烟以后咳嗽,把一口痰准确地吐到旁边的垃圾筒里。
锦一想,如果吐不进去,该有多恶心啊。这样一想,心里果然恶心起来。
洗车的那个女孩子会吹口哨,竟然是邓丽君。锦一跟着她的口哨找歌词,在自己的回忆里寻找,仿佛是这样的: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锦一问吹口哨的女孩子,你一天能洗多少辆车。
那个女孩说,那要看我心情。好的时候能洗二十五辆。
锦一觉得她在装作有个性,洗车而已,还分心情好与坏吗,又不是做爱。
锦一内心里真是这样想的,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想勾引眼前的这个女孩,他觉得,只要他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就会听从安排。
锦一知道,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天气太晴朗了,所以,他又开始有了幻想症。
他忘记要问她什么了,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在内心里素描下来,又像是要用眼睛把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露出青春的乳房。
那个女孩说,你的这个车子加大油门时一定有低噪音,还有,左转弯时可能会有些颤抖。
锦一突然被她的这句话打断,很惊讶,呆呆地看着她。
她说,旧款的车子都是这样,我很早以前就开这款车。
锦一有些怀疑,这个丫头片子,看起来比自己年纪要小两三岁,甚至四五岁,有什么钱开车。
锦一不信,眼睛一半看向其他人,一半仍然留在她身上。锦一猜得出来,这个女孩子大概是这个洗车行的老板,也有可能是老板的女儿。或者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故意在这里体验劳动的快乐。
总之,锦一对她的猜测充满了物质主义,锦一想抑制自己对她的这种美好假想,锦一甚至在内心里命令自己,仍然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洗车工,但是已经晚了。锦一很鄙视自己的这种市侩气息,趋利主义,卑鄙而没有原则。
锦一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更特别的勾引女人的方式,只好作罢,抽烟,把烟雾当作淫荡的话语一句一句无声息地说出来,抽完了四枝烟,终于满足。
那个女孩擦洗完了车,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枝烟。细细长长的,大概是摩尔。锦一抽过这种烟,味道和烟的模样接近,是细细的味道。
有些味道是说不出来的,只有用形状来表示,那种女人的烟,就是这样子,细细的味道。
锦一去一个广告书店找一个叫小杭的人,每个月的下旬,他都要去找他一次。是一个台湾的朋友给他捎回来的画报。这个叫小杭的青年人其实比锦一只小一岁,但每一次都叫锦一叔叔,把锦一叫得老成又庄重。
小杭是台湾人。他喜欢上一个书店服务员,就把这个书店给买了下来,然后,又把这个服务员变成了女老板。
小杭卡车的朋友,后来和锦一来往很多,他私下里取过锦一的几幅画,拿去台湾出售,却没有能卖到钱。他很羞涩,想给锦一带回来,但锦一没有让他带,锦一信任他。
然后就成了朋友。
每一次,锦一都会从他那里找几本工艺美术方面的书看,有时候还会还回去,有时候弄脏了,就不还了。从未说过钱的事情。
他喜欢在那个书店里坐着喝茶,茶是普洱陈茶。有时候也会遇到一群美术学院的女孩子,喳喳的,像一小段音乐。
车没有锁。擦车的女孩竟然在车上坐,她抽烟,姿势很迷人。
锦一看着她脱下工作制服从那个洗车行里出来,看着她对着一同干活的两个年轻人大声说笑,还用手里的饮料泼洒他们,然后笑着逃跑。看着她眼睛眯缝着从一个饰品店里出来,看着她把手里的一团纸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看着她上楼,看着她脱下衣服,钻进被窝里格格地笑。
锦一细细地闻她身体上的味道,他闻到熟悉的很多情节,烟熏妆的女人,坐公园的凳子上给他讲故事的女人,以及呼吸声里有苹果味道的女人。
锦一把耳朵贴近女人的身体,把嘴巴放到女人的身体上,他听到邓丽君在CD机里播放的声音,风把树叶子一片一片地吹落,堆在一个女人的心事里。他想到邵娅的模样,他用力地挤压着身体下的女人,他小声地叫喊邵娅的名字。
他觉得,世界上最柔软的是一个女人的眼泪,他看到了。那个在她身体下的女人,突然泪流满面,她把他掀倒在一旁,说,混蛋,我是田小溪,田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