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一认识了一个长得好看的制陶女子彦含沙,她热爱玩泥巴、摄影和舞蹈。可是,她却在市人民医院妇产科工作。
锦一觉得她很有趣,一面要面对女人的生殖器官和生产孩子时狰狞的面孔,一面又要躲避这些器官带给她的折磨,于是便开始自己捉磨生活。她父亲是省公安厅的领导,所以,她有经济基础做她想做的事情。因为摄影,她喜欢上了一个有夫之妇,逼迫人家离婚娶了她。而后又因为玩泥巴,认识了另一个光头的男孩子而与老公离了婚。
她有好的摄影技术。在她的博客里,锦一看到一个让眼睛不愿意移开的漂亮女人,在竹林深处。侧面的笑,辗转的婀娜,那么风情,是安静的,又是飘扬的。那个漂亮的女人,让看到她的人安静,隐藏掉卑鄙的想法。
锦一曲折地向彦含沙表达他的赞美,问她,竹林里的那个仙女一样的女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她如何保持那么安静的笑。彦含沙却并不赞美,很淡的回答说:她并不好看,因为她太瘦了,我拍的时候不过是找了她最好的角度。
最好的角度。这是一句多么颠覆人的话语啊,锦一想,对一个女人是如此,对一个世界也是如此。
锦一曾长时间佩服一个打铁的人,他铸了这个世界最坚硬的词:刀、斧子、锤子、叉、锹。锦一和无数个朋友讲过这个打铁的邻居,是个张姓老人,他理解最坚硬的物质如何在高温下融化,他热爱把红红的铁块放入水中的那一刹那的定型。锦一很早就想过,如果这个铁匠在年老的时候做了作家,那是多么美好的角度,他观察生活的节奏那么强烈,他可以把这个世界当做一块又一块废铁块,打造成任意的形状。
只是,让锦一遗憾的是,张姓老人和多数打铁的人一样,慢慢被铁融化,他们观察生活的角度没有从此高远起来,没有坚硬起来,而是模糊成红红的铁块入水时冒出的一股青烟。问他们是如何把握火候的,如何塑造形状的,如何保持所铸铁器的坚利的。他们一无所知,甚至懒得去想,他们关心的是钱财和儿女的婚事,关心的是苦难和受伤的身体。对于外人来说,打铁的人无疑最理解铁的内心,然而,他的角度已经被一块又一块铁吞没,他无法向外表达任何东西,他能做的,只是打铁。
角度经常被现实生活吞没。这是锦一这些年来幻想屡屡破灭的原因。
锦一想起最初的绘画,颜色丰富艳丽,像堆砌词藻的诗句。那个时候,锦一天天自我陶醉,觉得自己看这个世界的角度独特。却不知道自己的浅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世界的颜色都在内心里,他画任何东西都是安静的、淡漠的、模糊的。却一下子把世界的内核分辨清晰。
是啊,他用回到内心的方式来咀嚼整个世界,变化飞速的世界,道德底线迅速滑落的世界,身体得到充分解放而没有信仰的世界。他觉得这个世界的颜色的确是模糊的,抽象的,飞翔的,破碎的。
锦一想看看那个女人的美,甚至,他想把她入画,用一个更为美好的角度,譬如在床上,在她的身体上作画。
锦一看到那个女孩的照片就这样想了。他丝毫不掩饰想和这个女人上床的冲动,他对彦含沙说,如果这个女孩的胸部丰满的话,我就画她。
彦含沙说,你要求真低,像饥饿的猪,连青草也不放过。
彦含沙有一个自己的土窑,在郊区的一个苹果园里。苹果园有四百亩地,是她父亲的一个老司机退休后承包下来的。她的窑是一个三孔窑。她说,窑大得很。
锦一开车载着她去,午饭后就出发,然后傍晚的时候才到达,因为修路,车堵在一个高速路的立交桥上。
彦含沙在车上说她的计划,她准备请锦一喝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
锦一心里痒痒的,心里想,最好喝的,不会是从乳房里挤出来的吧。她并不讨厌彦含沙的放荡不羁。
车子停在了这个镇子的西边的一排平房前面,灯光有些微弱,灯光下布满了三三两两吃火锅的人,在锦一的不远处,锦一看到大大的烧烤火锅字样。彦含沙走进一个打通的大房子里,大声喊,喝咖啡,喝咖啡,浓浓的。
锦一觉得彦含沙真是一个江湖人物,她那么妖娆,却在这样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镇上充满热情的绽放着。锦一在外面发了一会儿呆,发现这个咖啡馆没有名字,门口贴着的对联有了年头,破烂不全。房屋里也没有任何装饰,空间有些高,桌子很呆板,有一个男人在看电视。是飞来飞去的那种电视剧。
两个人就坐在那个无名小店门口,锦一听彦含沙说苹果园里的人,老罗,广东人,烧了一辈子的窑。老李,木匠,是本地人,会酿地瓜酒,爱喝啤酒。
老板娘一会儿送来了咖啡,下面是奶酪,上面是浓浓的咖啡。那种炼乳特别甜,搅拌均匀后,咖啡的香味飘出来。锦一把咖啡放在嘴边,马上就闻不到香味了。喝一口,甜夹杂着苦一起来到。咽下去,有一股反复的香气在胃里翻腾。锦一夸奖咖啡。
盛咖啡的杯子是玻璃杯子,普通的,一点点让人联想的余地都没有。彦含沙说,一元五角一杯。他们就坐在街道边上,对面是一个修理摩托车的店铺,有一个男人不停地发动他的摩托车,那是一种特殊的背景音乐,节奏很好。
喝到最后,锦一说,这咖啡真有乡村意味。
彦含沙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
锦一把最后一口喝完,细细地品了一下,品不出什么特殊的味道,只好看着她笑。
彦含沙的窑在苹果园的南面,在生活区五百米之外的一个小院子。生活区里住着老卢、王阿姨、小杨和阿文。老卢把车停在角落里,就去厨房安排我们吃饭。王阿姨年纪不大,她负责做饭。小杨和阿文负责做一些艺术小件,我们到的时候,他们正在看电视,很认真地看,见到锦一,并不打招呼。大概是和那些安静的陶器处得太久了,他们养成了不和别人打招呼的习惯。
彦含沙说,在他们的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他们捏出来的。锦一便哈哈地笑,说,我知道,我知道。
院子里还住着一些种苹果的人。我看到他们把草帽挂在房间的外面,有一个男人站在苹果树林里尿尿,声音隐约可闻。吃完饭,就奔向大窑。窑的旁边是一条小溪水,流水的声音在夜里纯净、透明,像流动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锦一有些兴奋,因为他终于看到了窑口,两孔窑口均塞满了木柴。
火苗是向里面奔跑的,锦一看到那火苗的姿势,是喜悦的。那种喜悦是画不出的,因为它们是木柴燃烧或者生长出来的思想。锦一想,这些火苗,奔向一个又一个陶器,拥抱它们。
烧窑的人是一个老窑工,他的工种变化也不大,过去是烧土窑,烧过砖,烧过盆和碗。他姓王,彦叫他老王头,显得亲切。他说话有些纠缠不清,每一个字都缠着另一个字,从嘴里发出的音像是一种民间的歌谣,他是本地人。我看着他在那里挑柴木,窑里的温度表显示只有三百二十度。他挑选的木柴均是细长的,问他为什么挑这些木头,他说了两遍我才听懂:挑干燥的、粗细均匀的木柴,燃烧得快,烧窑前六百度就像是煮粥时的前八十度一样,要疾火,要让火苗冲上去,冲进去。当然,这是锦一对他的话的翻译,他的话过于模糊了,省略着很多东西。
锦一想,他是一个真正的画家,如果柴火燃烧出来的内容算作是他的画作,那么,他一生著述丰硕,热烈着,丰富着。在窑口左右观看了一会儿,锦一跟彦含沙进了她的大工作室。这是一个超乎锦一想象的工作室,纯粹用泥和草筑成的大开间,中间没有一根柱子,那么开阔。墙的厚度有半米厚,木阁子窗和茅草铺的顶篷。当然,这是夜晚,锦一看到的,只是摆放在房间里的陶器。巨大的,中型的,抽象的,诗意的,工整的,严肃的,舞蹈的,失败的。
锦一觉得自己的想象力遭到了打击。随着灯光打开得越来越多,锦一看到了各式各样的陶器。高大的容器,用手拍上去,发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在夜晚传出很远,像一句话被反复地传递。有一组怀孕的女人站在中门那里,灯光打在她们的肚子上,发出紫色的光泽,那是夜晚特有的效果。黄色的灯光下,那种泥土的深蓝吸收了光线里的黄和灰,成了紫色。
锦一上前摸了一下那些个女人的模样,她们的模样模糊,那是象征主义的母亲,可以生出夜晚,生出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所有故事情节。
锦一问彦含沙,你是不是把你接生的孕妇的模样都记下来了。
彦含沙说,我不接生,我只做手术。
锦一说,划破女人的肉体。
彦含沙说,是啊,像切西瓜一样。
锦一哈哈地笑,说,你的西瓜真是昂贵。
那天晚上,锦一几乎拍打了每一个陶器的身体,锦一觉得,它们是一个又一个人。锦一听着声音从缸体发出来,在他的呼吸里来回环绕,飞翔出去,成为夜晚的组成部分。他觉得,他自己也随着那陶器发出的声音飞翔起来了。
锦一想,再也没有比今天晚上他看到陶器更为安静的事物了,关上灯,它们就消失在夜里,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而俗世中的我们却天天追逐名利,渴望灯光照耀我们,渴望发表言说,获得掌声。可是,这些经历过一千多度高温烧制出的陶器却在这样一个夜晚融化了锦一的这些念头。泥土涅了槃,成了佛像,成了容器,成了容易摔碎的美好,成了被抛弃仍不变颜色的坚持。而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涅槃,我需要经受多少世事的高温,才能平静下来,微笑着打开心灵,抵达这里,还有那里。
锦一甚至想到,有一天自己能烧一窑乐曲出来,或者是大小不一的陶瓮,或者大小不一的瓶。总之,烧制成品后,摆放在书房里,可以任意敲击它们,发出不同的音符,可以敲打出不同的音乐节奏。
锦一为自己的设想兴奋不已,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入眠,锦一甚至想把自己内心里的这些音乐器具先画出来。
他想,以后心浮气躁的时候,只需要敲一下这些陶制的乐器,即可以驱走内心里的虫子,获得安静和灵感,那该有多好。
在这个苹果园里,空气是苹果的味道,人说话的声音是苹果的味道,就连虫子的叫声都苹果的味道。锦一枕的枕头是彦含沙用的,有淡淡的女人香水味,但锦一马上就闻出了一种苹果的香甜气息。
是的,苹果修饰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敲门的声音,也像是苹果从树上落在地上的声音。
锦一刚刚模糊掉意识要进入梦境,却突然听到一棵树上的苹果掉落下来,而且连续掉落了三个苹果,又掉了三个,锦一很奇怪,为什么苹果像商量好了一样,每一次三个三个地掉落呢。他的意识突然清晰,才知道是敲门声。他朦胧中应了一声,在暗夜里找到自己的鞋子,打开门,看到一轮月亮挂在苹果树上,圆的,锦一揉着眼睛看看月亮,确认不是在梦里,那月亮旁边的云彩在动。
锦一看了看四周,灯全熄了。彦含沙睡在最南边的一个单间里,除了月光和锦一的目光,院子里再也没有流动的东西了。
奇怪!难道真的是苹果掉在地上的声音。锦一跑到一棵苹果树旁边尿尿,尿湿了一大片月光,觉得很童年,很好笑。
锦一回到房间里,把灯关上,等着房门再次响起来。他甚至想到赤练蛇或者小倩,他想到种种鬼故事。锦一想到这些的时候并不害怕,而是在内心里画他们。
天亮了,锦一才睡着,一下子睡到是晒二点五杆时分才被彦含沙叫醒。要吃早点。
餐厅的早点是包子和稀饭,有一个烂了边缘的碗,锦一要端起来喝,结果一把被彦含沙抢了去,说,这是给狗盛的。
这个院子里,还养了一条狗。
彦含沙哈哈地笑,故意打破这只碗,用来盛狗食,想不到,你还真是有眼无珠。
锦一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解脱,就说,我属狗的。引来众人的笑。
然后去后面的大窑那里。锦一这次看清了窑场。入口处有两个木雕,是彦含沙从不舍得烧掉的木柴中随意挑选出来的。在这里烧窑的老李是本地人,他原来是个不错的木匠,他手很精巧,刻出脸谱。彦含沙很得意他的创意,说,那木雕的黑颜色是涂了废机油。锦一凑上去,就闻到了。
窑是前天中午点的火,窑口的棚子里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点火的时间,十一点钟,后面写着第一个烧窑的工人的名字。没有姓氏,仿佛叫做健才。那字的笔画写得不对,不好看,说明了他们这些人对写字这件事情的不注意。
那个烧了一辈子窑的工人老王头枯瘦,抽一个大大的水烟袋,说话时不敢直视对方,他给锦一讲述了火候的重要。说,制陶的最重要的环节是烧窑,其次才是坯陶。火急了不行,温度升得过快,会改变陶坯的内在密度,造成陶坯裂开纹络。火慢了不行,造成窑洞里的湿度太大,陶杯软化变形。柴细了,火就容易大,柴粗了,火就会慢。细柴和粗柴搭配在一起烧,火就会均匀。
老王头在那里挑粗柴,一窑洞的温度上升得过快,他要放慢节奏,因为一窑里装的是大件园林陶器,大件的陶器需要火苗一点一点吞食。
锦一觉得一个烧柴禾的工人掌握着一个艺术品出生之前的全部秘密。
彦含沙带着锦一去工作室看老罗制陶坯。泥堆在靠墙角的阴暗处,用厚厚的塑料布遮盖着。彦含沙介绍泥的来历,让锦一吃惊不小。他以为从地下挖出来的泥就可堆在这里了。彦含沙领着锦到工作室外面的一个广场上,指着那凉棚说,那个棚子下面的两个水泥池子,是洗泥的地方。挖出来的泥是粘土,要在水池里洗干净了,然后掺入比例不等的细沙,成为陶泥。
洗泥的的标准,掺入细沙的数量都决定了陶泥的质量,如果做大件的陶器,则需要加入比例适当多一些的细沙,因为沙在泥里可以凝固陶器的结构。但加多了,沙子又会减少泥土的粘性。然而这些比例在这些做陶的师傅心里都是模糊的,他们等到把沙子掺入粘土,搅拌均匀了,就会随手抓一把在手里反复揉搓,完了之后,放一点点泥在嘴里咀嚼一下,仿佛要尝出一种特殊的香味,然后吐掉,说,再加一些沙。
工作室里,老罗在拿着一圆一方两木板在捶打已经成形的陶坯,另一个老罗赤着上身在做一个圆林陶器的最后部分,他把一块泥巴握在手中,像纺棉花一样,围着那瓮口转了一圈,泥巴就不见了。他干得欢乐,他一边用家乡话和另一个老罗说着话,一边用手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果然,只一会儿,他的脸上就有了很多泥巴的印迹。
锦一看得欢喜,觉得一个做陶的人,就应该是这个模样,赤裸着上身,涂满了泥巴。
锦一问老罗,为什么那么用力捶打那个泥坯。老罗解释说,这种捶打是对泥土密度的一种平均,经过捶打之后,这种大件的容器才能经受一千多度的高温而不走形。
中午的时候,锦一和彦含沙坐在她的工作室里喝普洱茶,普洱要喝二道茶的,因为沉旧,洗去旧茶的尘埃和心事。他们开始说起这座窑的往事,最初一起前来创业的人。还说到小镇的名字,叫做桥头,却根本没有桥。
锦一困了,躺在沙上睡了,彦含沙躺在他的对面,咔嚓咔嚓,边拍边笑话锦一。锦一闭着眼睛想事情,开始的时候还扮笑脸,但慢慢失去意识,朦胧中只听见彦含沙说,你睡一会儿吧,我出去接一个美人。
锦一在梦里又听到苹果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一次,不是三个落在地上,而一大堆,有些急匆匆的模样。锦一在梦里嘲笑这些苹果,为什么这么着急掉落下来。
可是,突然苹果砸到了自己身上。
锦一睁开眼睛,发现,竟然是敲门声。一下两下三下,一二三,一,二,三,快的慢的,夹杂着。
锦一觉得那敲门声有些虚幻,锦一想到窑场师傅用木板拍打陶瓮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一二三,一,二,三。那声音在记忆里和门上来回地穿插。锦一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又做了梦,梦到窑的温度上升得很快,他和彦含沙一起往一个窑洞里撒盐。锦一看到那些盐在高温下的状态飞翔的模样。在一千度的高温下,盐在火里会马上变成液体和气体。然后会被火苗带动着来回冲撞,像没有音乐的舞蹈。
锦一觉得那是一个叫做溶化的舞蹈剧目,需要两个人配合,一男一女,一个人在上面一个人在下面。
锦一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膨胀,他出了汗,锦一觉得有另外一个人在自己的身体里奔跑,陌生又紧张,夜晚的苹果园有数十种虫子的叫声,那合唱节奏舒缓,像一个母亲哄着自己的孩子。
锦一听见自己的身体被火烧的声音,锦一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滚烫的水流出来。锦一一下惊醒过来,一缕阳光像他油画中的故意不画的眼睛一样空洞。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体,知道身体里有一些情愫长时间没有抒发出来,借助于梦境表达了,不由得后怕起来,如果刚才在梦中的情景被彦含沙拍到,那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啊。
手机响了。是彦含沙。叫他去看往窑洞里撒盐的程序。
锦一甩门而出,沿着苹果园里的一条小路往里走,他看到彦含沙制作的稻草人,像一个傲慢的女人一样,没有表情。
锦一觉得这个苹果园里有太多靠近艺术的东西了,他决定以后常来这里走一走。
锦一见到了竹林里的女孩,打扮得像从清水一样里捞出来的挂面一样。果然瘦削得厉害,像一张平面画一样。不如照片里的女孩好看。
锦一说,我见过你。
那个女孩说,我刚才敲门,你在里面睡,我就来了这里。
锦一啊地一声,说,真敲门了啊,我做梦梦到苹果落在我的身体上,发出梆梆梆的敲门声,我觉得很奇怪。
一句话把彦含沙和那女孩逗笑不拢嘴。
盐已经快撒完了。剩余的几把给了锦一,锦一用手捧了,小心翼翼地往窑洞里扔。那盐果然像在梦里一样,融化成水汽或者焰火,随着火在窑洞里来回游走。
彦含沙说,盐一旦溶化到陶器身上就会变成特殊肌理效果的盐釉,使得那本来笨拙颜色的陶瓷器物变得有了光泽,艺术感更加浓郁。盐是一种陶器调合物,可以让陶器熟得更快一些。锦一看着窑洞里的火,他终于理解那个形容词的真正的含义:火红的。
锦一甚至想到,那些盐粒在火中舞蹈的样子,像是有一只手在操作着它,让它们用自己的味道调和窑洞中的陶器,把它们调制成一道又一道美味的食物。
锦一想到自己一幅画的名字,叫做《盐》,他有些激动,他想到了盐溶化成火和舞蹈,溶化成虚无的味道,盐本来是固体,白色的,但是,盐最后被人吃掉,或者被火溶解掉,变成了另外的比喻。
如果画窑洞里的火苗,在火苗里加入女人的裸体,那么,一定是最好的舞蹈。
坐在苹果园里的陶桌椅子上喝茶,是粗茶,工人师傅们喝的茶,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彦含沙等到温度完全到达1150度才从半坡的窑洞那里走下来。
对着坐在陶桌椅边的锦一和竹林女子笑,说,你们说什么呢?
锦一说,我们在说盐。
彦含沙看着锦一嘿嘿地笑,然后,对着那竹林女子说,你可别信这个大画家的话啊,他最喜欢骗女人了。
锦一哼哼地辩解:你这兄台,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彦含沙便又哈哈地笑,说,清白,李清照和李白,要说清白也是人家李乐的。
锦一知道了竹林女孩的名字,在彦含沙的介绍中,锦一后来又知道了她是一个中医世家,在中医院药剂室工作。
锦一便赞美起中药名字的美好,味道也像极了人生的味道,有甜的,苦的。
彦含沙要烟抽,锦一递给她,给她点着了。
锦一看着火苗燃烧,忽然间,锦一觉得自己也燃烧起来。他看到火苗中的自己在一条有梧桐树的路上狂奔。他的目标是一家小饭馆,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孩,书店,打字复印店,日报社,照相馆……这些场像胶片电影一样,快速地在他的眼睛里轮转,他觉得,生活乘坐着火车远去,只剩下孤单的他。
是的。
他抽烟,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彦含沙看着他和那个叫李乐的女孩说,你们两个最近看没有看一本叫做《偷书贼》的书。
锦一摇摇头。
李乐说,我没有看,但我知道,那个作者特别帅,长得像一个电影明星。
彦含沙说,是啊,他年轻得厉害。
锦一的阅读偏向于色彩和结构学,有时候也看文学类书籍,但大都看一些流行的文字,比较偷懒,基本上是电视里面演那个作家的作品,他就去注意一下。
彦含沙说,我最近喜欢上了看外国小说,奇怪的很,我看了很多。不一样,他们和我们的确不一样,食物不一样造成思维方式不一样,发生的故事不一样。
锦一说,你喜欢看他们,就表示他们还是和我们一样,不然的话你就不会喜欢。
彦含沙说,哎呀这个,和你说不清楚的。
李乐说,我的阅读偏向于枯燥,我喜欢阅读资料。譬如书信,譬如社会学,譬如历史,譬如如何养蜜蜂,鱼,譬如算命,譬如周易,譬如中医。
锦一说,我一直看周易,但是我把周易当作诗歌看的,因为看不懂。
彦含沙说,周易不是算命的书吗。
李乐说,周易可不是单纯的算命的书,它是对生命诸多规律总结的书,它和中医、和自然节气、和文化生态、和物理学等等学科都是交叉且互相佐证的。
锦一说,说得这么玄啊。
彦含沙说,可不是,易经本来就是三玄中的一个。
锦一说,这个我倒是知道的,我看的易经就是一本三玄中的。
李乐说,看易经最好的方法是对照你自己的日记。你把你上一年的日记找出来,然后对照易经,你会发现,一个人的作息制度,情绪规律,都能和易经对得上,适合做什么,不适合做什么,可以提前预测到,所以才会有最近的什么易经学会和预测学什么的。
锦一看着李乐,很怀疑的说,你不是学中医的,怎么听起来你像是个算命的。
李乐格格地笑,说,这些其实不是我自己的悟出来的,都是我爸告诉我的。
李乐侧面坐着的姿势果然好看,转过脸来就又趋于一般。锦一很想告诉她,能不能一直就那样侧面坐着。
李乐却偏不,她像一个被绳子绑好的木偶,一会儿背着向锦一和彦含沙说话,一会儿面对锦一说话。
李乐说,对了,听说你画画很好,你怎么找那种灵感的啊。
锦一说:没有灵感的时候,我一般会去洗澡,洗澡的时候,很多水,很多水,你知道,就那样子流下来。可以把人内心里的尘埃冲洗干净,剩下透明的愿望。
李乐说,你说的话真易经,那么玄。
锦一就笑了,说,我喜欢做表面功夫,嘴上说的比做得好。
锦一喜欢中药的名字,多数中药都是女人的名字,薄荷、豆冠、积雪草、马兰、水萍、仙人草、凤仙、水苏、茉莉、郁金香、丁香、木兰、百合、山丹、灵芝。
锦一问李乐,天天和这些好听的名字在一起工作,会不会心情好,保持好看而年轻的模样。
彦含沙就嘲笑锦一,说:你不要勾引李乐啊,人家李乐已经结婚了。
锦一问:你已经结婚了啊?
李乐说:是啊,我有孩子了。
锦一说:喜欢中医的女人大概都比较传统吧,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相夫教子了。
李乐说:女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中药女人,补身体的。一种西药女人,治疗感冒的。我觉得中医女人还是比较营养的。
彦含沙说,呀呀,你这样说,我就是西药女人了,我专门治疗男人的感冒。
锦一说:我也是西药男人。
说完后,两个人有些兴奋,击了一下掌,在身体里瞬间感受到了某种共鸣,暖暖的,锦一说,我要是再画一幅画,就叫做《西药男女》。
彦含沙说,是药三分毒,西药男女就是有些毒性的男女。
三个人就笑了起来,天突然间就热烈起来,阳光穿过苹果园,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专门往偏僻的地方跑。
咖啡被风吹凉了,一口喝下去,感觉竟然有一股中药的味道。
锦一问李乐:长期和中药打交道的人,会不会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当作有用的东西啊。因为中药里有很多奇怪的药方,专门用没有用的东西。
李乐连连点头:和中药打交道久了的人,会变得中规中矩,会比较懂得珍惜。对任何事都不强求,会克制自己,会替别人着想。
彦含沙插话说,你净会吹牛,我怎么没有觉得你天天让我着我,替我着想。
李乐格格地笑,说,你这个西药女人,只在意男人的药理作用,哪在意过我对你的好。李乐说,中药是一个系统的药,譬如黄瓜是一味中药,通常我们分为黄瓜花、黄瓜梗和黄瓜本身。这三个都是中药,且用途不同。你知道那个羊角疯病吗,要常常喝用黄瓜藤熬的汤就会有帮助,甚至还有痊癒的个案呢。而小孩子的拉肚子腹泻,则要用嫩黄瓜煮粥或熬汤,会止泻。你想一下,像这种全方位用一种植物的根茎,不值得扔掉任何东西的做法,是不是对世界的一种珍惜呢。这种中药应用原理适用于爱情、工作甚至一切生活经验上。
锦一不停地点头,说,真是长见识,看来以后,找老婆,一定要找一个学中医的女人。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下,默契地大笑起来。
午饭后,午休。李乐和锦一睡在两个相邻的客房里,彦含沙在窑口那里坚守最后的一口窑的温度,最后一孔窑里的陶器是她给一个地产公司特制的一窑景观陶。
锦一趴在床上记他的见闻,他觉得窑是一个神奇的绘画主题,它有自己的容量,还有外延的很多东西。泥、柴禾、盐、师傅等。
他还记下李乐关于中药的观点,他忽然觉得,如果有时间,自己也一定画一组关于中药的油画。
锦一的头不小心碰到了墙壁,声音很大。
李乐在隔壁的声音传过来:锦一,有事吗?
锦一才发现,他的房间和李乐的房间本来是一间房,大概后来改成了宿舍,用单砖隔开了,隔音效果很差。
锦一说想说没有事,只是头碰了一下墙。但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他咬了一下嘴唇,突然说出一句,想看你睡觉时的模样。
锦一这句话说得很犹豫,像是从内心里的模糊里拽出来这一句,声音有些发虚。总之,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跳突然加快。
那边大概没有听到吧,好长时间没有回应。
锦一觉得自己过于冒昧了,李乐已经结婚了,而且又是彦含沙的朋友。锦一不动朋友的女人的,包括女性朋友的朋友。
锦一后悔了一会儿,躺下来。门却响了。拖鞋有一只到了床下面,锦一弯下腰去捡,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胖了,腹部有一团赘肉提醒着他。
门又响了。打开来,是李乐。
她的脸刚刚洗过,大概涂了护肤品,香气有些浓艳。
李乐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躺在了锦一的床上,鞋子脱下来之后,直接钻进被窝。
锦一看着李乐闭上眼睛的模样,的确有些照片上的清秀可人。
锦一发现,只要是侧面看李乐,她就是仙女。
锦一一只腿跪在床上看李乐,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的女人都是饥饿的。他轻轻地亲了她一下,想试探她的反应。想不到,李乐的嘴微微张了一下。眼睛眯着看锦一,锦一扑了上去。
手握住了乳房,锦一听到她一声呻吟,睁开眼睛。
李乐一下把他推下身体,小声呻吟着说,我有乳腺炎。
锦一有些吃惊,手上的力气放小了,但依旧抚摸着她的乳房,乳房有些大,软软的,像小孩子的屁股。
李乐向上靠了一下,头枕在锦一的肩膀上,说,我在医院里有一个外号,叫做木芙蓉。
锦一不太懂,笑一笑,说,挺好听的,像个女侠的名字。
李乐说,什么女侠啊,木芙蓉是一味中药,喝它泡的茶对乳腺炎有好处。
锦一噢了一声,笑了,说,以后,我看到乳房大的女人就叫她木芙蓉好了。
李乐说,恩,乳房大的女人多数都有乳腺疾病呢。
李乐停了下,说,我听彦含沙说你是一个泡女人的高手,所以就想看看你是如何泡女人的。
锦一暗暗地笑,说,我又不是浴池,只是偶尔找体温不同的女人谈谈恋爱。
李乐有些惊讶,头微微抬了一下,眼睛睁大了看着锦一,说,体温暖不同?你如何测量啊。
锦一说,你想让我测量吗?
李乐没有说话。
锦一还是急切地说了下一句,其实就是把小弟弟插入女人的身体里测量。
李乐说,流氓。说完脸就红了。
李乐说,我生孩子以后,乳头变黑了,我的男人就不再吃它了。可是,乳腺炎患者要多按摩才好,他不碰我,我就很难受。
锦一把她的衣扣解开了,手伸了进去,胸罩有些紧,他轻轻地抚摸她的乳头。
李乐说,不要太用力,我疼。
李乐动了一下身体,自己把胸罩解开了,任由锦一用手指弹奏。
李乐说,我有一次去一个妇科医院挂专家号,老公陪我去的,结果,他看到了那个男医生上下地摸我的乳房。晚上回家做爱的时候,他反复地问我是不是很喜欢被别的男人摸,很恶心。我不理他,他就一直问,一直问,像我的喜欢念佛经的母亲,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说是。他就打了我。
他后来经常借故打我,乳腺疾病不能生气的,可是,我们两个天天生气,我的乳腺炎就加重了,很疼,特别是经期前后,疼得心情烦躁,开错了一次药方,死了人,我被停职半年。
李乐的话让锦一的手停止了弹奏,锦一把手从乳房上移开,帮她理了一下头发,一本正经起来。
李乐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她停了好长时间,才接着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就有其他女人了。只是想找个离婚的借口。那个女人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儿,是个大龄女,比他还大一岁呢。他现在逼我离婚,从不碰我,分居。
我有一次实在想他了,到处找他找不到,就在办公室里手淫,结果被药房里一个同事发现了。我和他有了一次性关系。事后,有过很多次。可是我不喜欢他。和他断绝了。他纠缠我不已。我只好辞职了。
其实,我现在仍然喜欢我老公的。和他谈恋爱时,我从不知道我们以后会分开,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全部。工作以后,我从来没有让他做过任何事情,他没有我挣的钱多,但我从不舍得多花一分钱,钱全给了他。现在,女儿刚满四岁,可是,他仿佛铁了心,甚至……甚至他告诉我他不小心得了性病,让我看他的龟头,上面满是红点点,别提有多恶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现在怀疑他的病是假的,只是为了和我离婚。
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乐的手放在锦一的身上,像一条蛇一样,往生命的角落里滑去。
锦一终于知道,欲望在女人的手上,而不是在男人的身体里。锦一觉得自己是一个沉默的炮竹,轻易地被李乐点燃。
锦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烟花,粉碎了,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
锦一的耳朵边有李乐的泪痕,那泪痕像是一句话化成了: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