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来,那本书不能带走。
在图书馆里,锦一被一个打扫卫生的女馆员训斥。
前半句是一个充满了哲学的句子,后半句却是吵架的语气。
锦一觉得身边布满了这样的句式。
放下来,多么美好的境界,要把自己心里对物质的欲望放下来,把自己已经死去的一段感情放下来,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入下来。
人生有时候不过是学会放下的过程,那么多成功的人,他们的经验,无非是学会了放下来一些东西,只携带拿得动的东西。
后半句呢,那本书不能带走。
这是一个否定句,同类的句子有很多:你的力气不够大,你不行,你的头发很难看,你过不去那条河,你不能吃那个女人的乳房。
很显然,最后一句,是锦一自己在内心里杜撰的。
那是一本讲述童年的书,锦一被作者黄永玉的画打动。只用两三笔线条,就表达清楚一个事件,或者一笔就把一个孩子完整地描绘出来,调皮的,随意的。
锦一想坐在卫生间里看这本书,他想认真地看那那些线条,他觉得,那是一些有方向的线条,可以把他带回到童年里,带到河流里,秋天的玉米地里。
锦一不知道那个女管理员为什么不让他借阅这本书。他朝她笑笑,放下书,离开了。
一定是她个人的吧。
或者是一个女孩子挑好了的,暂时放在她那里的。
也有可能,她的儿子喜欢看,她准备带回家去。
有多种可能。
图书馆的楼下,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穿着单薄,他蹲在地上,看一个报纸的残片。
锦一想,这个老人,蹲在这里这么认真地看这个报纸的残片,说不定,那上面的某一句话会启发他,成就一番事业。
而有些人订阅了数份报纸,却连翻也不翻就扔到了垃圾筒里。
锦一路过他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那报纸上的内容,竟然是一个公益广告图片,一个半裸的女人露着知性地微笑。
大概是呼呈女性注意保护乳房的广告吧。
锦一笑了。
生活就是这样,生活的永远是向下的,会给热爱想象的人沉重的一击。
锦一的车子停在图书馆旁边的一家酒店停车场里。
他熟悉这个酒店,开过会议,吃过饭,甚至还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这个酒店里的某个房间缠绵过。
路过这个酒店的时候,他回想起那个女孩的模样,有些模糊,在记忆的某一本书里,那个女孩跑来跑去,最后消失了。
锦一觉得,模糊掉的记忆都是没有营养的。
他坐在大厅里抽烟,他要再等三十分钟,去火车站接他的表弟,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人。他大概从老家带了一双鞋子,黑色的条绒布鞋,曾经锦一最厌倦的鞋子,但是,前几天,他突然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想要一双。
母亲连夜给他做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
锦一还让表弟给他带来他高中时的一个日记本,母亲找不到,打电话给他,他就说,那把他放在某个抽屉里的全部书籍都带来吧。
他找到了那盒磁带,很旧的,大概是一九九零年前后的,那一年刘德华出了一盒新磁带,叫做《小情人》。
锦一坐在那里想那音乐的旋律,像雪花覆盖住麦田,羊群,或者一个村庄。那是一个可以把时光覆盖的音乐。有些幼稚和生涩。
锦一觉得那是一个可以疗伤的音乐,听着刘德华在那里唱那些让人羞涩的旧歌,他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安静,他把自己停放在十几年前的某个夜晚。
他觉得,那些旧音乐是一种别样的营养,喂养着他。
手机响了。是火车晚点了。表弟说,哥,你要借给我钱,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想要买钢琴,她是个音乐老师,喜欢作曲,但一直没有钱买琴。我想帮她实现梦想。
锦一说,上次借你的钱呢。
表弟说,上次的钱被我爸拿去赌了。
锦一知道,他有一个爱赌博的姑父,输得最惨的一次,连家里的电视机都压上了。小表弟正在看电视剧,不让人家搬,结果,那个赢钱的乡下人怕姑父变卦,强行搬走了,结果几个表兄弟动手打了起来,电视机砸了,伤了那人。
这是锦一对姑父的记忆。
除了赌钱,姑父是个好人,有一手绝好的木匠花,大可以做像汽车一样大的木柜,小的可以做造型别致的木碗。那都是锦一小时候的记忆,长大了,家具便宜得厉害,姑父便失业了。锦一一直盼望着结婚的时候能让姑父给他做一个大床上,完全木头的大床。
锦一到了火车站。觉得,到处是水。
天晴朗得厉害,但他感觉自己被人流淹没了,声音是潮水,人影是潮水,他觉得,这样多的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曲折的故事和理想,一定有大量重复和雷同的故事。
锦一想到他配音的节目,同一天时间,湖北和新疆两个省都发生了大火,而且放火的人都是因为要报复出轨的妻子。甚至还有更好玩的事情,就在昨天,锦一配音的一则关于亲子鉴定的新闻就像电视剧一样复杂:南京市民刘元(化名)的妻子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经验血后却发现老二竟和刘元没有血缘关系,才知道是妻子在外偷情。这件事情首选被《南京日报》报道,之后,全国上百家媒体都赶到了南京来求证这则新闻的真假。
据刘元的律师介绍,今年春节过后,刘元的妻子在医院剖腹产下一对双胞胎。出生时,“老大”比“老二”的体重重了近一斤。不但如此,“老大”的体质明显要强壮一些,个头也比“老二”大,而“老二”总是感冒咳嗽不断。刘元认为“老二”先天不足,对他更加疼惜。半年后,“老二”又因为发烧住院了。在医院照看时,刘元盯着“老二”的小脸产生了一丝疑虑。孩子的眉眼上和自己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医生给孩子做血型测试,孩子竟然是O型血,而刘元的血型是A型。“老二”会不会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
刘元偷他带着“老二”去做了亲子鉴定,结果令刘元怒火中烧,“老二”不是他亲生的。刘元心想,既然这个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那双胞胎中的“老大”也一定不是。于是,刘元找妻子理论,但妻子却矢口否认自己背叛了刘元。还查了自己的日记向刘元证明,这孩子是他的。那个日记上记得很详细,连同那天做爱前去商场买了衣服,一起租了电视剧,然后去哪个饭店吃饭都记录得非常详细。刘元事后也回忆起,的确和孩子出生的时间能对应。
但刘元仍然要求一家四口一起做了亲子鉴定。这次鉴定的结果又让刘元陷入疑虑,两个孩子都是妻子亲生的,但只有“老大”和刘元有血缘关系。
因为妻子红杏出墙而导致双胞中有一个不是亲生,这种事情在全国尚属首例。据妇科专家解释:“双胞胎同母异父”的情况从生殖原理上来讲是有可能出现的,刘元妻子生的这对双胞胎应该是异卵双生双胞胎。双胞胎分为两种,同卵双生和异卵双生,前者是由一个受精卵分裂形成,后者则是同时有两颗卵子受精形成受精卵。据介绍,精子的存活时间为72小时,卵子在体内保存的时间是48小时。如果女子在排卵前后72小时之内先后和不同男子发生关系,而此时她同时排出两颗卵子,则可能先后与不同的精子受精。专家还说,像刘元妻子生的这对不同精子的双胞胎,几率估计是百万分之一。
锦一看到都市报的头版大标题提醒栏里也有“双胞胎有两个父亲”的套红新闻。忽然觉得,水开了闸,淹没了道德。那水是钱和欲望,是过分分泌的“笑他主义”。
锦一火车站从未遇到过拉他住宾馆的那些女人,仿佛他已经被这所城市盖上了印章和日期,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和这个城市的道路或者路两边的梧桐树一样,笨拙、呆板。
锦一把衣服抄到兜里面,摸到前天在超市里购物的小票,无所事事,掏出来阅读,那个小票上竟然还广告词,电话,甚至还有网址。
锦一从火车站广场的北边逛到南边,又逛到北边,他查了一下超市的数量,公用电话亭的数量,他甚至还查了下广场保安的数量以及经过自己身边的男人和女人的数量。
他没有总结出什么规律,不是,男人,女人,男人,女人这样的规律,也不是男人,男人,女人,女人,这样的规律。很乱,像落叶一样,风吹过来就一阵子。
锦一想通了,这些赶火车的人,其实是被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有些像苗瑜琍,他知道不可能是苗瑜琍,因为苗瑜琍好像去南方一个城市开报纸的发行会去了。听说苗瑜琍去的主要功用是画每天展板上的海报。
冬天,卡车也支持得很,说是一个好差事。画完海报就可以去到处逛逛。
可是,那个女人的背影也太像苗瑜琍了,不但头发的长短相似,甚至连肩膀的倾斜度也像极了。锦一盯着那个女人的背影,他终于相信,为什么有人会说,在哪些地方见过他,其实,这个世界上一定有长得和他一样的人。只不过时间和空间都有缝隙,他们不一定相逢而已。
锦一看着那个女人亲昵地挎着一个年轻男孩的胳膊,仿佛是送他进入候车室,那个女人仿佛不准备进去了,就在男孩子转身的一瞬间,女人亲了一下他,就匆匆离开了。
锦一看清楚了那个女孩的侧面。竟然真的是苗瑜琍。
他摄手摄脚地跟了上去,突然拍了下她的肩膀。
苗瑜琍转过身来,看到锦一,吓得一声惊叫。
锦一说,你想把警察喊过来啊。
苗瑜琍说,吓死我了。
锦一说,做亏心事了吧,为什么这么怕。
苗瑜琍说,你怎么在这里,哎,对了,你不会是卡车安排的一个探子吧。
锦一说,你是你,卡车是卡车。
苗瑜琍说,我送我弟弟去上学。
锦一说,弟弟。靠,小弟弟吧。
苗瑜琍脸一下红了,说,臭锦一,是个有营养的弟弟。
真的是我的弟弟,我以前的一个同事的弟弟,想不到被我给勾引了,哈哈。
说完她毫不掩饰地笑了。
你不怕卡车知道。
苗瑜琍忽然严肃起来了,说,你怎么这样啊。我吃一零食都不行啊,你要非告诉卡车也无所谓,不过,我就当没有认识过你。
锦一把烟掏出来,说,这么紧张,说明还是在意卡车。
要是男人在意一个女人,却和另一个女人上了床,我懂,我可以说出很多个理由。但女人我就不懂了。
苗瑜琍,把一口烟吐成一个圆圆的圈,说,女人也需要营养,你知道吗。
喜欢的那个男人如果成了盐,成了咸菜一样的家常便饭,那么,长期下去,我会感觉营养不良的。我不贪婪,只想偶尔改善一下生活。
锦一笑了,说,我知道,你的身体长期吃卡车的那根咸萝卜,吃饭了,想吃外地产的火腿。
苗瑜琍把烟扔到锦一的身上,说,真下流。
转身而去。
不远处,锦一看到他的表弟提着大包小包跑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