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一说,爱总会遮掩了真相。
譬如女人对男人说,我给你买的红衬衫好看吧,是枫叶的颜色,我看着你穿上它,就想起秋天,我们在秋天相识,我还记得你第一次亲吻我时的情景,你的手都不知道搂我的腰,你知道吗,你的表情太迷人了,我第一次见到脸红的男从呢。总之,你穿着这件红衬衫,就是穿上了爱与温暖。女人对男人说,我给你煮了八宝粥,莲籽和绿豆煮在了一起,我就在想,绿豆是我,莲籽是你。我喜欢偎在你身边,哪怕是融化了,还要身体上有你的味道。女人对男人说,我想你领着我看电影,看爱情电影,电影里面的人吃什么,你就请我吃什么,如果他们做爱,我也要做爱。如果电影里女人穿了漂亮的连衣裙,我也要你买给我。我想你像电影里男主角对待女主角一样对待我。
爱的时候就是这样,粗看起来,总觉得红色的衬衫、八宝粥以及电影都是温暖而浪漫的注解。
但是,以爱的名意把一个傻得像枫叶的衬衫穿在男人身上,把男人煮在一锅不需要思考长时间保持沉默的粥里,把男人拖到电影院里模仿女主角的样子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甚至还要模仿女主角当众宣布男人晚上睡觉的姿势。在这个过程中,女人的爱遮掩了自己的随心所欲。
爱一个人,首先要知道他或者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如果不问男人的喜好,直接把一件枫叶一样颜色的衬衫递给男人,那么,一定需要把男人正在穿着的衣服脱下来。
爱是一锅粥,煮要时间慢慢熬。绿豆和莲籽,山药和花生,彼此都可能沾染上相互的味道。如果真的想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则一定不需要煮八宝粥。
两个宝,就可以了,在沸水里翻滚的两个宝,同样忍受温度的煎熬,同样开出内心喜悦的花,同样沾染着对方的味道。
然后,一锅粥,怎么可能只煮两粒绿豆或者莲籽呢。
所以。爱不过一场遮掩了彼此心事的表白。明明在那一锅开花的粥里面,自己的身体里已经融化了所有其他豆粒的心跳和气息,却信誓旦旦地说,我的身体里只有你的味道。
爱,是多需要掩饰的事情啊。
锦一说,爱着的时候,只看到美好的生活情节。卑劣的内心被遮掩,微笑像和风一样,隐瞒是爱与担心。鞋子上的灰尘是忙碌与责任,扔在沙发角落的袜子是画上的签名,随意又个性。总之,连睡觉时打呼噜的声音都和钢琴上的低音部有关。爱着的时候,心里种了水果、雾、河流、鹿和大面积的舍弃。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堆积成情话和誓言,轻易地把生活的本来模样遮掩。爱是一块抹布,玻璃被擦干净了,自己的身体上一定布满了灰尘。
锦一说,身体的感觉是相通的,歌唱是声音的,却能让人感到香气袭来。
我常常把女人比喻成甜的或者苦的,把道路比喻成安静的或者嘈杂的,把食物比喻成有思想的或者浅薄的。
当我们走在路上,我们被四周的声音侵袭,被眼前的建筑或者道路阻碍,被一个熟悉的手机号码操纵。可以说,我们身体里的诸多感觉是同时打开的。
但是,当我们被水果刀割破手指的时候,我们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音乐停了,不是衣服的颜色,不是卫生间的自来水龙头未关,不是一个女人的身体光滑无比。我们此刻的感觉被疼痛遮掩。
是的,当我们被人遗忘,缺少自己存在的证据,饥饿却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此食物包括感情、身体、思想甚至一切。
我们一定被一种孤独的情绪覆盖,逃不出来。
这个时候的我们,需要有一只手把我们心灵的某个窗纸捅破,让云彩飘进来,让舞蹈跳进来。
伸出这只手的那个人,值得记忆,值得镌刻。
锦一说,赞美一个人,是对别人的一种解释。
我经常计算我赞美过别人的话。对于小气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认真,懂得珍惜。对于大方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义气,值得信任和托付衷肠。对于陌生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外的气质,外在的感觉,甚至联想丰富地说起他们寂寞的眼神。对于熟悉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热爱生活,勤奋,善良。对于骄傲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个性十足。对于谦虚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朴实,宽容。对于虚伪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追求高远的飞翔。对于说别人坏话的人,我喜欢赞美他们严于要求生活的细节。对于好色的男人,我喜欢赞美他们懂得爱。对于一本正经的男人,我喜欢赞美他们传统,有古君子遗风。
赞美是打捞他们被遮掩的真实。要多赞美别人,因为,赞美是光。
锦一说,一条河流的深度,鱼知道,风知道,落入水中的石头知道,船知道,老水手知道,被水溺死了的人知道。
一条路的尽头通向哪里,云彩知道,前村里开卡车的胖子知道,俺娘说,长大了以后的我也知道。
锦一说,翻书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尿尿的声音,甚至我穿着拖鞋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里的声音,都被关在门里。路过我房间的人听不到。
演讲的人被台下面的窃窃私语打断,但只是一会儿,他的声音又一次湮没了台下的人。
声音大的那个孩子长成了歌手、公司领导、收废品的、运动员、主持人、演员。总之,他们需要表演的舞台,需要有人听他们说话,需要用声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声音小的那个孩子长成作家、小偷、清洁工、维修工、哲学家、画家。总之,他们需要在安静的场所工作,他们需要被另外的声音淹没,他们不需要发出声音,只需要被侵犯,被感染即可。
我常常对声音充满了幻觉。
我觉得声音和声音不同,声音碰撞了声音,声音淹没了声音,声音吞食了声音,声音融化了声音。
我甚至觉得,声音吸引了声音,声音抹去了声音。
声音证明我们存在,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我们的衣物可能还在,我们的文字可能被流传下去,我们的身体的某个部位甚至可以被别人继续使用。
但我们的声音却永远消失了。
多发出声音,歌唱,或者说话。
锦一说,我爱你。你衣服的颜色很好看,舞蹈的样子也好看。我最喜欢你喝牛奶时的姿势。
锦一说,我一直很仇视班里的一个男生,体育生,头发短短的,打篮球的时候姿势好看。
大概是念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高个子女生。她的母亲会做好看的馒头。有一次,她给了我一个,我就喜欢上了她。
结果,我很就发现,那个女生对篮球男比对我好。她竟然还替他洗过衣服呢。
这是我敌视那个体育男生的基础原因。
我在背后不止一次地说过那个男生的坏话,甚至还偷偷地看过他的日记,看他是不是写了喜欢那个女生的话。发现,他的日记极其枯燥,净写一些体育训练的要素,写他家里父母亲吵架了。
我那个时候喜欢看金庸的小说,不喜欢看他这些无聊的日记。
那一年的暑假,我们补课,然后要分文理科。
分班前,班里举行联欢会,体育生会吹笛子,唱歌的人选是他临时挑的,他挑了我。
他说,他曾经在宿舍里听我哼唱过,很好听。他觉得,我是个唱歌的料子。
他这样夸我,让我突然间陷入一场自责和矛盾中。
头脑里清晰的思路突然长出草和鸟叫声,成了荒野。
我从来不觉得人会改变得这么快,我对那个体育男生的所有厌倦,猜疑,嫉妒甚至恶毒的情绪一瞬间消失,被好感淹没。一直到多年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友谊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