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里的人忽然多了起来。
很奇怪,潘玉凉说。
锦一看着她,不知道她这一句话是评价什么的,期待着她继续说下去。她却掏出烟,燃上,沉默起来。
锦一站起来,看了看以前聚会时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已经被一个穿灰西服的男人占据,他在等人,他抽烟,吐得很优雅,不看身边的异性,很专注地等人。
这是中午时分,阳光透过西边的窗子射进来。暖暖的。有种慵懒的味道。咖啡厅墙壁上的一些油画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道的光芒,那么叛逆。
锦一的口袋里装着一叠钱。是新发的工资。每一次都是转账到卡里的,这一次却发了现金,厚厚的一叠,很鼓舞人。他决定请几个人去咖啡厅里坐坐。
锦一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因为他一直忙碌,没有时间安静下来。画画。陪楼下的一个邻居去电视台面试。和卡车参加一个国际油画研讨会。
坐在咖啡厅里的时候,他做了很多决定。有一幅中国画他必须扔掉,他甚至决定在画上打两个红颜色的X,算是彻底否定。
他坐在沙发上,想那幅画被扔掉以后的命运。可能会被一个孩子捡拾到,做成一个书皮。也有可能被一个打工的人捡到,垫在一个高凳子上,做桌垫,吃饭时用。
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纺棉花的人一样,把内心里的丝线一一厘清,解开绳索。感情的。工作的。亲人的。
锦一觉得,有时候,只需要安静地坐一会儿,就可以把人生的方向改变。
要等的人都死了吗。潘玉凉把衣服上的烟灰弹落,恨恨地骂一句。
坏人的弟弟的照片在报纸的头版。坏人被判了刑。
潘玉凉把报纸递给锦一,说,我去过监狱里。那里馒头很好吃。有一个长得很好看小伙子,他一直看我。
锦一笑着说,他一定会记住你的,晚上的时候想着你的模样手淫。
潘玉凉说,真恶心。
报纸的照片很清晰,坏人的表情像一个木偶一样,照片是一个瞬间的真实。在那个瞬间,坏人被恐惧包围。等待他的将是三年的铁窗生涯。
故事感人至深。对这种不能用油画来表现的生活故事,锦一并不感兴趣。但是这一次,他认真地看完了。
坏人为了弟弟能上研究生,用尽了自己的收入。他物质上过于贫穷了,但他又不是一个自卑的人。他喜欢繁华一些活着,他喝顶好的咖啡,抽可以炫耀的香烟。坏人说,他天生就是一个逃避贫穷的人。他优雅地搅拌咖啡,分析咖啡的香味和浓度,他把咖啡分成不同的温度和类型。他说,咖啡像女人一样,浓一些,苦一些,更好。
锦一去厕所。看到有一个漫画,上面有一句话很好:我不告诉你我去过了哪里,但现在,我已经回到了原地。
是啊。我们经常缺席很多个生活的现场。我们忽视掉很多珍贵的成长经验。
但是,只要我们回到原地,仍然有机会参加下一次。
锦一想起自己一幅画的名字:《追》。他画的是一些灰尘遮盖住的日记本、床铺、衣服和记忆。锦一所画的追,不是向前,是向后的,是向内心的。
向前所追求的多是物质的,颜色丰富的,而向后追逐的才是安静的,令人回味的世界。
回到原地。这是多么哲学意味的话语啊。
他回到沙发上,对潘玉凉说:我不告诉你我去过哪里,但现在,我已经回到了原地。
潘玉凉说:女厕所也有这句话。
潘玉凉的外套里装着很多东西。口红。便笺。小镜子。她一一掏出来。
她对锦一说,有两个邻居,都是刚毕业的小女孩。陷入各自的感情里,出不来。你有没有办法。
锦一说。没有。
潘玉凉说,那天我下班就看到她坐在小区的凳子上哭。你知道吗。我最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哭。我给她送一包纸巾。我想顺便问她饿不饿,我包里有一盒饼干,都碎了。
锦一顺手拿过潘玉凉的打火机,在手里玩,咔嚓一下,火苗燃起了。那火苗扭来扭去,像一个女人脱光了衣服的模样。
潘玉凉说,你猜这个女孩第一句说什么?
锦一依旧不接她的话。他知道潘玉凉一定会告诉他的。根本就不用猜的。
潘玉凉果然迫不及待地把答案公布给他了,她第一句话,竟然说,姐姐,你请我吃门口“六十年代”里杂烩菜吗,我没有钱了,但又想吃。
潘玉凉看着锦一,把她的打火机抢了过去,说:你说我该不该请她去吃饭。我不怕请她吃饭,我怕她在吃饭的时候哭个不停,又问我好多奇怪而又肉麻的问题。
锦一说,你一定请她去吃了。
潘玉凉说,是啊,所以,她把一肚子的苦楚都倒给了我,她自己轻松了,我却很难过。
锦一说,她说什么了。
潘玉凉说,她说她不喜欢和那个男人做爱,也不喜欢他做的饭菜,也明知道那个男人有老婆,只是和她游戏一下,可是她就是喜欢他,放不下。
锦一说,我知道原因了,那个男人一定很有力气。
潘玉凉问,力气。
锦一说,就是可以长时间地折磨女人的那种力气。
潘玉凉说,她也说她自己很贱,身边有同事喜欢她,长得也好看,可就是没有感觉。偏偏喜欢那个根本不在意她的男人。每一次吵架后不到两个小时她就会妥协,那个男人现在很厌倦她。
锦一说,她应该去看看《色戒》,她一定会找到她自己的影子。
潘玉凉说,你说她是受虐爱好者。
锦一说,不单是她,生活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倾向。
潘玉凉说,我是例外的那个。世界这么大,我只找最喜欢我的那个,如果不喜欢了,我马上换一个频道。
锦一说,你把男人当作收音机了。
潘玉凉说,我把男人当作主持人了。
锦一知道潘玉凉和几年电视台的男主持人关系暧昧,就嘿嘿地笑,只喜欢主持人,配音的都不行。
潘玉凉说,那不行,配音的,平时说的话都不是自己的,不好玩。
锦一一下被打击了,他第一次觉得潘玉凉有些像自己。他觉得自己在潘玉凉的眼神里,自己从漫不经心到暧昧,又回到了漫不经心。
锦一说,其实那个女孩子只是体温偏低,而这个城市的冬天给她的只有寒冷,除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她找不到温暖的地方了。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体被另外的温度覆盖,她就会放弃。
那你的画里面的绿色被红色覆盖住,就看不到绿色了吗。潘玉凉问。
是的。锦一说。
停了很久,锦一又说,不过,我经常用绿色覆盖红色。
卡车乘公交车来,衣服被割破了,手机丢了。他从公交车上下来,一路上竟然找不到公用电话。路边的IC卡电话多是坏的,而且他根本没有电话卡。
他有些紧张,眼睛里充满不信任。他进入咖啡厅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仿佛,那个小偷把他的思想一时间也偷走了。
锦一猜测,那手机里一定有不可说的秘密。
卡车伸出手,借了锦一的手机,挨个打电话通知,手机丢了,如果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不要相信。手机丢了,如果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不要相信。手机丢了,如果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不要相信。
锦一手上的报纸,大标题套了红字:研究生弟弟把哥哥送进监狱。
小标题还有两行解释:哥哥骗人钱财供弟弟上学,弟弟举报哥哥……后面应该还有几个字,刚才不小心撕了去。
手机丢了,如果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不要相信。
卡车还在那里重复这句话。
锦一怀疑卡车有五六个老婆,因为,那个手机里可能存有他和不同女人之前的亲密私语,甚至是识别密码。
车子呢。锦一问。
定期维修去了。卡车说。
今天有些乱,卡车一口气喝完了锦一杯子里的柠檬茶,接着说,有一封信在一本杂志里,我找了好多天了,突然找到,正开心,我打开窗子,清醒一下头脑,却起风,那封信被风吹到楼下的水池里了。
这么巧啊,我今天也找到了一封很久以前的信,不过,信封还有,信的内容却找不到了。潘玉凉说。
卡车没有接潘玉凉的话,继续说,我下楼去追那封信,遇到打扫卫生的牛师傅,他正在打捞水池的方便面袋,孩子们扔掉的破碎的气球,我的那封信已经被他捞到垃圾筒里了,湿漉漉的。我看着牛师傅,他没有理会我,我也没有好意思从垃圾筒里取出那封信,因为那上面被老牛弄得油画一样,果皮、污泥、气球碎片。
锦一说,我觉得,那一封信里面,一定隐藏着你所不知道的一些生命密码,你应该去捡起来。说不定,你正是因为多年前没有看到这封信的原因,而错过了某一个女孩子,改变了你人生的全部走向。
卡车说,我也这样觉得,我想等老牛走后,想办法把信弄出来,洗干净。可是,老牛还没有走,外面一个承包我们小区的捡破烂的,就把那个垃圾筒清理了,除了灰尘,他一个也不庭,纸,矿泉水瓶子。我眼看着他把我的某一段未知的过去拿走了。
锦一说,那你追上去啊。
卡车说,我也劝说自己了,在内心里。可是,我马上被自己内心里另一股蔑视击倒了,一封旧信而已。地下室的一个箱子里,有我无数年的旧情书呢。里面的词语缩小到一张床上,软绵绵的,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什么是最重要的,过去还是现在,我肯定选择现在,因为过去无法更改。
锦一说,你追上去,说不定就更改了你的过去。
卡车说,我时间有限,我还是努力改变我的现在好了,我现在的问题很多,我和苗瑜琍有了矛盾,关于安全套的厚薄。你不要笑好不好,不要笑,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关于身体的任何问题都是严肃的。靠,说了,不要笑,还笑。
锦一哈哈地笑。
潘玉凉也在一旁捂着嘴笑,声音很暧昧。
服务生送来一份糖果和瓜子拼盘,咖啡,还有一手工制作的信封。服务生看着卡车说,先生,这是一个调查问卷,不知您有没有时间帮我们答一下,如果您填写完整,我们会送一个精美的台历。
卡车把一枚糖果塞进嘴里,开始填写试卷,名字,性别,年龄,婚否,职务,收入的金额范围。卡车说,有没有设计擦喜欢用的卫生纸品牌。我只用维达牌的,因为,我发音不准,读出来,就是伟大的。是啊,我擦屁股用的卫生纸是伟大的。
锦一依旧哈哈地笑。
咖啡的香味从新端上来的杯子流出来,一点一点洇湿锦一的记忆。他一直在思考卡车的那封信件,他觉得,自己一定也丢失了某一封重要的信件,那封信是一个邀请,或者去黄昏的一片树林里,或者去郊区的一个湖边,或者去被树叶覆盖的经六路,或者去办公室里,等一个人,或者一个电话,或者看到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那么自己的爱情一定会停下来,会彼此包容,会变得柔软和温暖。
锦一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确过于放松了,他已经不喜欢紧握住什么东西了,哪怕是一份感情。
日子也一样,日子变成无聊的聚会,一幅画的名字和钱财。他的理想也在模糊,过去认为好笑的人,一个个突然都成了自己的朋友,过去认为好笑的事情,自己一件件地在做。
锦一突然站起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回到书房里,找一下自己很早以前的信件,他要知道,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是不是有一件事情,自己没有做好,自己没有抓紧,手松开了,时间的沙粒从手里滑落,变成一阵笑声。
是的,潘玉凉又一次被卡车逗笑了。
锦一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掏出两百块钱,往桌子一扔,说我,我要出去一下,我要追上一段记忆。
卡车和潘玉凉都被锦一的怪异举动弄愣了,卡车抽烟,并且给潘玉凉点上,说,这小子,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