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说:有没有可能把“时间”种在地里面,多收入一些时间,我可以用来胡说八道,谈恋爱,或者看黄色影碟。
坏人说,有没有可能把“苗瑜琍”种在地里面,别让你一个独吞了,我们一人也吃一个啊。
苗瑜琍还没有来,她和潘玉凉堵在了路上。在电话里,苗瑜琍报道了一个站在立交桥上自杀的人,他一直犹豫要不要跳下去,一直犹豫,大概过了五十分钟,他还是跳下去了,不过,他没有死,因为下面,消防官兵们已经铺了气垫。
卡车转述这一段的时候,加了许多修饰词语。
譬如卡车把自己对死亡的理解加入了进去,那是一种消失,孤单的,而又寒冷的状态。
七个人如果按照顺序转述一只鸡,那么到最后,极有可能成了苹果。
话语是最不可靠的。
卡车说完苗瑜琍的新闻,锦一就想到了自己画过的一张嘴,在一张白纸上,他只画了一张嘴,女人的嘴唇,涂抹了均匀的口红,有些性感,半张着,有三分之一的牙齿隐约着。
卡车曾经说这幅画是色情的,其实,锦一画的时候,只想说明,嘴唇可以吃饭,可以朗诵诗歌,甚至可以做爱,但是,它并不可信。
聚会的房间临时改在了“临江仙”,房间不算太大,卡车和坏人的话声音很大,声音像打鼓乐一样在那个封闭来回滚动。
卡车问锦一:前天下午四点多半枝烟的功夫,你在办公室里还是在家里?
锦一想了一下,说:我忘记了。
卡车又问:那晚上呢?晚饭之前,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里?
锦一想了一下,说:我忘记了。
锦一把香蕉皮吐出来,然后忽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看着锦一,问他:你刚才那么想知道我在哪里,有事情吗?
卡车说:我能有什么事情,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同一时间和我一样。
锦一说:和你一样,做什么事?
卡车说:手淫,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时间,卡车就在那里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人还没有到齐,有一个电话缠着卡车讲酒吧里的女人的模样。
卡车在电话里一直哈哈地笑,他在说一个动物的名字,一直在说,什么山羊,德国山羊,好好,好看哩很是吗,好的好的,我有时间去看,谢谢,唉,喂,喂喂,对了,我带一帮朋友去看怎么样。
坏人的手中有一份都市报,他看得哈哈笑,说,这个少林寺真是我们的宝贝啊。
头版头条是一个配巨幅照片的社会新闻,说是少林寺附近有一农民,姓尚。他们家养了好多头羊,他的山羊很好看,大概是德国的品种吧。那羊很能生育,这一点和德国人倒是不同的。这给老尚一家带来很多经济上的实惠。
为了报答羊,老尚一家人从不吃羊肉。
去年的一天,老尚赶着他养的八十只山羊在少林寺附近的山坡上放羊的时候被一个大型舞台剧《禅宗少林》的导演看上。于是,他每天晚上都要赶着被挑选好的数十只羊去演出,一年要演出二百多场,每个晚上可得七十元人民币的报酬。
老尚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最重要的是,那些羊喜欢听那个音乐,长得快。
坏人在那里用他的两只手像拉小提琴一样地演奏着那支新闻,他还在那里笑哈哈地说:“音乐!”
坏人的咖啡杯子打碎了。
大概是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锦一安慰他说,说这两天阳光好,心情光滑,容易对一些事情在意,容易失恋,容易打碎东西,我今天中午的时候把我的一瓶墨汁打碎了。
坏人说:你怎么知道我失恋了。
锦一说:我听说过,你仿佛每天晚饭前失恋一次。
坏人说:卡车告诉你的吧。
锦一哈哈地笑。
卡车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坏人和锦一中间,说:这小子有时候一天失恋两次,总之,每一次都让我请他吃饭,理由从来没有换过,失恋了。
坏人说:我真的失恋了。
卡车说:谁信呢。
锦一说:看起来不像,但有可能真是失恋了。
卡车看了一眼坏人,又看了一眼锦一,说:真的,真的,我上次失恋了,也打碎过咖啡杯子的。
坏人突然把头塞到沙发里,说,你们都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家伙,大悲伤啊,大悲伤。
苗瑜琍和潘玉凉一起赶到的。
苗瑜琍笑着说,我们又忘记是第三十六棵树处拐弯了。我们发现在第十八棵树那里拐弯也有一个酒吧,名字叫做:可以。
卡车说,我去过,我去过,是我的一个朋友开的。
苗瑜琍说,真想在那里喝一杯酒,那名字很好听。
锦一看着苗瑜琍说,名字还可以。
坏人的头依然塞在沙发里,他没有打算欢迎苗瑜琍和潘玉凉的到来,他真的有了心事。
锦一把眼睛放在苗瑜琍身上,她有一些光芒,并不强烈的那种。只能照耀很少一部分世界,锦一知道,自己想挤进去,但是,他没有及时地出现在合适的位置上。
卡车讲完了妓女的故事。在那里得意地笑。
他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玉米棒,他用嘴啃了一个LOVE的造型。他炫耀地拿给在座的几个人看。
锦一说:你不会把你的女人的身体也啃出这样的字吧。
锦一的话像突然倒掉的墨水瓶,把一幅画彻底破坏。
潘玉凉撕开一个桔子,三两下就,就撕成了一个笑脸的脸谱。她没有停下来,大概试图撕一个卡车的模样,但没有成功,嘴张开得有些大,表情很严肃,有些悲伤。
潘玉凉把撕好的那个桔子给卡车,说,你的嘴巴在这里。
卡车接过来那只桔子,笑了,看着那个嘴巴,一下子撕开了,把桔子瓣扔进嘴里,说,我忽然想起来,我给那个女孩讲的一些很酸的话。挺诗意的那种,现在想来,有些像这只桔子,酸酸的,哈哈。
潘玉凉又把撕好的桔子给锦一一个,笑得很开心的表情,像极了QQ上的一种手绘的夸张的表情。
锦一接过来说,潘,你要是把桔子的表情都拍成照片,就可以上传到QQ上,说不定会流传开来呢,如果用的人多了,你开始收版权费,那也是惊世之作啊。
旁边苗瑜琍和坏人被卡车逗笑了。苗瑜琍捂着嘴巴,完全模仿潘玉凉刚撕好的一个桔子上的表情符号。
锦一和潘玉凉也看着苗瑜琍他们笑。
只听见卡车说:我给她讲了很模糊的一些话。我自己也没有弄清楚。我给她讲了锦一的一幅画,锦一你可以给我打个分,看我理解得对不对。
锦一说,你是说那一幅《无法安慰的夏天夜晚》油画吗。
卡车说:是。那一幅画被我个收藏的画,用来安慰我的画廊。每一次看到它,我都会看到我在夜里,我在奔跑,汗水流出来。我看到我自己就站在昨天,前天,或者十年前的一个小村庄里。
锦一说:这话听着这么耳熟啊。
卡车哈哈地笑:是啊,这话是你说过的,不过那天,我对着那个女孩说出来,忽然觉得,原来别人的话也是我的话。我说出来,就完全像我自己的一样。我没有觉得是抄袭你,我觉得,是我的。
苗瑜琍在旁边补充:这感觉我也经常有,经常唱一首歌的时候,忽然模糊了那首歌是自己创作的还是别人的。
锦一说,这个世界上经常会发生这样的碰撞。这是美好的碰撞。
包间里有卫生间,装饰得很好看,锦一尿尿时看到这幅油画,很小,是一个裸体女人。名字叫做妻子。胸部丰满,表情忧郁,像是复制的时候作者加了大量的个人情绪。
从卫生间里出来,锦一听到苗瑜琍问卡车:那如果她哭了,你如何安慰她。
卡车说:我对那个女孩子说了很多话。事实上都是关于那幅画的。我一边想那幅画上飘起来的薄薄的雾,一边找词语。我告诉她,喜欢是一个会跑的词语,如果觉得寂寞了,那是因为喜欢的那个人,那件衣服,电影或者一个电话还没有跑过来,这些东西大概在身后的某个地方暂时休息。我们的每个青春片断都是关于寂寞或者幸福的表情。如果把我信喜欢的东西分成两种,一种是现在时的,一种是过去时的。那么,我喜欢怀旧的颜色。那是一种安静的,温暖的,充满虚构又充满模糊主义的感受。
我喜欢夏天夜里的那种安静的,寂寞的,颜色鲜艳却又内心空白的画面。通常遇到这个时候,我会找个温暖的怀抱。也或者找不到温暖的怀抱,那是因为那个温暖的怀抱也躲在另外一个地方不肯出来。
有时候想一想,我们的寂寞都是因为我们被幸福、快乐和收获等美好的词语忘记了。这个时候的我们最好安静地等待,享受眼前的所有的落寞,把内心里拥有过的忧伤或者喜悦一一翻阅。会发现我们拥有了太多的东西,哪怕是忧伤的往昔也那么值得回味。
锦一哈哈地笑,然后,坏人也哈哈地笑。
苗瑜琍也哈哈地笑。
卡车也哈哈地笑。
锦一说,你这段话,要是放在去年,我觉得挺美,挺抒情的,可是今天听起来,反反复复怎么听怎么像是一个女人的播音。
坏人说,我听起来像是抄袭别人的一段散文。
苗瑜琍说,我觉得太妩媚了,不像是卡车的风格,倒像是锦一的。
坏人的头发乱了,从沙发上坐起来的时候,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像被雨打湿了的一朵花。造型很好看。
人都到齐了。话题开始分散起来。
苗瑜琍带了一份她们的报纸,上面是中等美女的儿子画的一幅画,惹得几个人赞美。中等美女此时不财风骚地同卡车打情骂俏,而是回到传统女人的表情,大概是要给大家讲述她女儿的某些片断,在酝酿着情绪。
烦高大概最近换了新工作,是一份广告DM杂志的总策划。他大谈这个城市的生活质量和精英理想,他谈论最近吃过的鱼唇和鱼翅,甚至还谈论按摩院里那些女孩的手指温度很好。
坏人和烦高很投机,从那些按摩院里的女孩子的手指温度谈起,说到音乐,云彩,日本女人,爱情和煮粥的时间,文化路北段的一个弹弓玩的店铺,三棵柳树,唐小敏肚子大了,蜜蜂,蜂蜜,心理医院,神经病,哈哈哈哈。
卡车说如果长时间地坐船和坐车,非常无聊,应该如何打发时间呢。前提是全是男人。
结果大家说了很多办法:弹吉他,拉二胡,吹笛子,养花,养鱼,看黄色小说,打游戏,打扑克,看电视,喝酒,做俯卧撑,手淫,刻印章,画画,吃零食,发呆,唱歌……
锦一大概想唱歌了,他跑到了舞台上,唱了一首《十年》。唱完歌,在大家的掌声里,锦一还想起落落,在书店里蒙他眼睛让他闻书的味道的女孩。
他忽然想打一个电话给落落,他拨通了电话,才知道,号码已经变更。接电话的号码是一个阿姨。
苗瑜琍也上台唱歌,还一口气唱了两首,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声音还有这么纤细的频率。
锦一打完电话,和中等美女说话,讨论苗瑜琍的声音。锦一说,她的声音有些孩子气,像苹果掉在水里的声音。
中等美女说,你的话真是些妩媚,苗瑜琍说得对。
苗瑜琍的的歌很陌生,的确像锦一描述的感觉,真的就像苹果掉落在一盆清水里,有些清脆,有些甜,大概还会有些一些酸涩。
那歌词是这样的:
我和你唯一的旧照片
当时的笑多甜
蝴蝶就要展翅飞
带着我一起追
要走到哪里才可以停止。
一大帮喝醉了酒的家伙,扭着腰走在马路上,他们唱歌,还哈哈地笑,靠在一棵棵树上。
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队了,队伍里多了两三个陌生人,也是喝醉酒的人,他们抱着卡车说:“回答问题,一只公蚂蚁和一只母蚂蚁生活了半年,可以生出多少只小蚂蚁?”
卡车哈哈地笑,说:计划生育,计划生育。
这个城市中心广场的正北方,正是市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机关大院,大门口两边的墙上各挂了两个自动出售安全套的长相类似燃气热水器的机器。
锦一从兜里翻出来一枚一元的硬币,慢腾腾地靠近那个机器,在众目睽睽之下取出一个劣质的安全套回来。
他说,这枚安全套要是偷偷地放在卡车的包里,一定会引发一场战争。
卡车有一个闻名十八个人的贤妻良母。这十八个人是指有一次参加卡车家宴的画廊老友,当然有锦一、苗瑜琍、烦高、潘玉凉、中等美女和坏人等人。
卡车的画廊名字叫做卡车画廊,是她老婆的主意,原因卡车不说,这大概是他们私密的话语。卡车姓陈,叫陈靳南,父亲姓陈,母亲姓靳,生出来是个男的,所以,就叫做陈靳南。但是自从卡车开了这间画廊以后,名片上从来只印两个字:卡车。
除了锦一,大概只有苗瑜琍知道卡车的原名。
锦一把那个安全套放在了卡车的包里。
卡车正在接受老婆的训话,不停地在说,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他的普通话不标准,说“是”字的时候,嘴里有一股冷丝丝的风吹出来。
接下来的情节忽然模糊。
锦一睡觉醒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完全陌生的女人,锦一看着她安祥的表情,她的衣服穿着整齐。
她的头发上束着一个紫色的绒布,她身体里有股陌生的味道,像是在第十八棵树酒吧里闻到的一种香烟的味道。是的,锦一断定,这是一个抽烟的女孩。
锦一把手放在她的脸上,轻轻的,像是偷看一个秘密。那个女孩突然就转过脸来,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说,你醒了。
锦一不记得认识过她,开始想象自己有过的女人,大学里的细细,书店里的落落,酒吧里的柴夏莲,网络上的疯狂舞蹈的蝴蝶,还有一次在电影院门口遇到的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但均不是。
锦一愣了一下,说,你叫邵娅吗?
那个女人眼泪就流出来了,她疯狂地亲吻着锦一,疯狂地亲吻,仿佛下一秒就掉入悬崖里去了。
锦一挣脱了她,说,你叫邵娅吗?
那个女孩把自己的衣服的拉链一下子拉开了,她像是一个被华丽的布匹包裹好的世界名画,她的身体窈窕得厉害。锦一看到她的肩头上开放着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和他手写的邵娅两个字。
锦一觉得自己一点一点滑进记忆的斜坡,然后看到清澈的湖水,看到在水中舞蹈的众多陌生的面孔。
锦一看到自己从那众多的陌生人中挤出来,锦一看到自己的手里拿着一个邵娅的广告牌,锦一看到自己被一群人抬着扔到了湖水里。
锦一呛了很多水,然后沉入水底,锦一想大叫,却叫不出声。锦一的嘴巴被邵娅封住了。锦一看到自己在邵娅的身体上忙碌个不停。仿佛要在邵娅的身体上找到数本书、画笔、苹果园、卫生纸、电影票、初中语文老师的微笑、树荫、鸟叫声、童年和最值得收藏的一段对话。
锦一睁开眼睛,看着邵娅光滑的身体,说,你怎么变了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