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边界的。有一些事情,我们只能想到事情的中间,前半部分已经被夜晚的一场大雨、道路上堆满的灰尘和车祸、朋友的电话等外在的事物吞食了。
锦一也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到底是怎样知道邵娅的名字叫做邵娅的。他甚至忘记邵娅带着露露来自己家里那一次是不是真的。
他的记忆像一幅画一样,被一块云彩遮住了。他只记得,邵娅在他的身体下面奔跑,也或者是叫喊。他分不清楚了,他觉得他终于懂得了生活和河流的相同之处,他觉得他骑在邵娅的身体上时只能想到河流这样的词语,是流动的,是抒情的,是诗意的,又是奔放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锦一觉得自己被邵娅这条河流包围着,出不来。
他配音的时候总会把女人的名字念作邵娅,不得不再一次重来。他出了很多丑,同事们就开始笑锦一。
他在自己的日记本里画邵娅的身体,一天画一点,一天画一点。分别画在不同的纸页上,他觉得,那是他的记忆里真实的片断。邵娅在他的思想里面,邵娅在厨房里给他做饭,留给他的是一个背影。邵娅吻住他,留给他的是一个羞涩而欲望的表情,邵娅脱上衣的时候蒙住了头,锦一兴奋地不要让邵娅动,就那样,给她画了一个素描。然后又那样和邵娅做了爱。
锦一说,这样,就像是强奸一样。邵娅就用手打他。两个人在床上打闹的时候,锦一看到的邵娅是一团模糊的云彩。锦一的眼镜取下了,整个世界都像是一团云彩。
邵娅是一个活得细密的女人。表面上抽烟打麻将,骂人摔东西,一幅泼妇的形象,内心里却是另外的风景。
锦一想到了自己在一个译制片中的配音,因为配音人员不够,锦一必须要配一个口吃的人。结果配完那部电视剧以后,他口吃了好久。
去医院里看医生的时候,那个医生知道了锦一就是那个口吃的配音演员,激动地握着锦一的手说,啊,啊,你的声音,你的感情太投入了。我爱人一听到你的声音说出来的台词就哭。
然后看病完了以后,医生拉着锦一拍照片,说要拿回去给老婆看。
还要了锦一的电话号码。
过两天,邵娅突然搬家了,她的小卖部转手给了一个陌生女人,那个女人在小卖部门口梳头。锦一以为邵娅,就在那里用脚后跟在她旁边打着舞蹈的节拍等着她回应。
谁知,那是个认真的女孩,她把梳子上的一根又一根头发捡出来,然后梳一下就那样检头发。她似乎有永远梳头下去的决心。
锦一说,掉头发是因为胡思乱想,如果只想一个男人是不会掉头发的。
女孩抬起头,锦一才发觉得不是邵娅。
锦一正在看一个易容术很厉害的武侠剧,总以为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所以,锦一经常怀疑对自己笑的那个陌生女孩是邵娅或者他以前的女人易容的。
那个女孩子显然对锦一的多情的话语没有任何反应,她木讷地看了两眼锦一,一眼看他的身体,另一眼看他的心灵。锦一被她淡而又漠的眼神击退了,一时间愣在那里,找不到下一句话。
那个女孩说:邵娅是谁啊?
锦一被女孩突然扔过来的这句话弄愣了。
锦一打邵娅的电话,通了。没有人接。再拨又开始占线。锦一想,这个女人,难道有了新男人吗。锦一的脑子中马上闪现出电视剧中那个神经质的每月都要换一个男人的女主角的样子。
锦一想到这里有些担心自己的记忆出错了,他往自己的记忆里走了走,发现,他还是想不起如何知道邵娅的名字的。
晚上的时候竟然配一个专题节目,是新闻部临时拿过来的两个急稿。
配音的内容很长,而且和资料片的画面完全是分开的。编辑要锦一先声音录入。
文本的内容大概是从某一本历史书上摘下来的,大量的话语都是干巴巴地历史资料:
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盛世,在陶瓷业得到空前发展的基础上,创烧和兴起了一个新的陶瓷品种——唐三彩。因为造型优美、装饰新颖、釉彩鲜艳,一经产生,唐三彩就受到唐王朝上层社会的青睐,并逐步得到社会各阶层的欢迎,很快风靡京城长安和东都洛阳。尤其是受当时兴起的厚葬风、饮茶风等因素的影响,唐三彩具有广阔的市场需求。
随着唐代对外贸易的发展和中外文化交流的不断扩大,唐三彩还作为珍贵商品和礼品,被输送到东亚、中东等地,影响了日本、朝鲜、伊朗等国家陶瓷业的发展。
至近、现代乃至上溯唐宋以降,唐三彩对于世人来说一直是个谜,或许因为其最初作为冥器的定性,在历史书中,在人们的口传里,唐三彩基本没有被提及,也很少为后人所知。
十九世纪末,陇海路修到了洛阳北邙山头,这时人们刨到了一个个唐代的坟墓,从里面挖出了一个个色彩斑斓的陶器,这些陶器先后被卖到北京,甚至走私到国外,在当时轰动一时,因为这种陶器以红、黄、蓝为主,又是唐代出产的,北京的一些专家就称这种陶器为唐三彩。
但这些唐三彩究竟出在哪里?它是怎样烧制出来的?其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又成了一个谜。
1950年代,随着河南巩义黄冶窑的发现,这个谜底逐渐被揭开。陶瓷专家深入研究后认为,巩义黄冶窑是生产唐三彩时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窑址面积最大、产品数量最多的一处窑址,它的发掘不仅为研究唐三彩的生产过程及制作工艺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同时也为研究唐代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按照《孟津县志》载,唐三彩最早出现应该是100多年前的1880年(清光绪六年)。当时,在洛阳汉魏故城北部邙山上,因为古墓塌陷,出土了一些人、马、骆驼等不同造型的单彩和多彩釉陶器,但当时人们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们随随便便把这些陶器处理了,而文物界更是不经意间把它们放过了。
1899年(清光绪二十五年),勘探陇海铁路时,人们又发现许多姿态各异、色彩斑斓的釉陶随葬器物。当时挖土的工人也没有在意这些沾满了“泥土”的器物,他们关注的是墓葬里面有没有值钱的金银器物,他们认为那些花花绿绿的死人冥器,虽然有遮不住的美丽,但终归是不吉利的东西。就这样,在挖掘过程中,“呸呸呸!”吐几口唾液,把晦气赶走,随手把一些釉陶器打了个粉碎。他们当时不知道,这些不经意的打碎处理,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让他们懊恼得吐血。
听说了这事儿的洛阳古玩商赶到了现场,但他们也看不出这些器物有啥不一样的,或许是出于本能,他们把这些出土的器物收集起来,运到了北京古玩名街琉璃厂。在其后很长的时间里,这些多彩釉陶器一直默默地、孤独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直到有一天碰到了当时的古玩大家罗振玉与王国维。
一天,国学大师王国维习惯性地到古玩名街转悠,当他看到来自河南洛阳的多彩釉陶器时,眼前顿时一亮,那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也许是一种本能,他久久地围绕着那堆釉陶器物,远观、近瞧,从大件到小器物,一件一件仔细端详,从马到骆驼,从人物俑到日常器物,一个都不放过。那一时刻,心情已不是一般的浓厚兴趣所能概括了,他仿佛走进了一个皇皇盛世,而一旦走进去,他流连忘返,只是一味地沉醉。
后来,罗振玉先生也赶了来,两位大师仔细考证后,登报发表了自己的结论。他们认为,这些来自河南洛阳的器物,是盛唐帝国的随葬品,也有少部分是宗教和生活用品。由于这种多彩釉陶器多是黄绿白或黄绿红等多种色釉,而三字在古代中国有多的意思,所以大师就命名这些釉陶器为唐三彩,又因为这种铅质低温多彩釉陶器多出土于洛阳,并且以洛阳的最为有名,所以号称“洛阳唐三彩”。
在罗振玉和王国维两位大师的重视和极力推崇下,唐三彩迅速升值,它的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收藏价值开始被人们所认知、所熟悉。
此后,古董商尤其是外国的古董商和古物收藏家,争相出重金购买唐三彩,把唐三彩价格一路往上炒。火借风势,唐三彩价格一路飙升,涨得让人眼晕,让心尖尖儿颤。重金之下,直接鼓动了中国普通老百姓对唐三彩的极大热情,更点燃了他们的盗墓欲火。什么迷信、什么不吉利,能卖钱就是一切。其时,洛阳北邙山上,盗掘古墓蔚然成风,谁不想啊?没主儿的坟,刨红薯一样,一刨就是钱,大钱,谁不刨呢?
据说,当时一个35厘米高的唐三彩制品,黑市可卖人民币40万元,在国外市场上卖几十万至几百万美元。
两位国学大师也许不会想到,他们对洛阳唐三彩的肯定,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增添了一种新的欲望,也给洛阳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其时,自古以来难得的风水宝地——洛阳北邙山头,白天黑夜,人来人往,锹铲不断,很快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我想两位大师要早知,他们宁愿打掉牙齿嚼嚼咽进肚里,去等待另一个盛世的人们来开掘那方阴世盛国,等待文明成熟理性的后人来命名它。
洛阳北邙山一个时代的终结地?损坏了多少唐三彩啊,流失了多少唐三彩啊,谁能数得清?
配音到此的时候,技术编辑小汪正在导入摄像盒带,有一个穿花裙子的女人在各帧图片之间来回地舞蹈,快三,慢三,慢四,慢四。那个女孩的头发上插着锦一熟悉的头饰,她一直不转身面对镜头。
锦一觉得舞蹈的女子大概在走路,从一户人家走到另一户人家,从另一户人家出来,又返回刚才那一家。再然后出来,再然后回来。再然后出来,再然后回来。
如果放慢了来看呢,那个穿花裙子的女子一定有她自己的生活节奏。锦一想到了自己的生活路线,每一天都要开着车子去一家羊肉烩面馆吃饭,每一次都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每一次都吃凉拌豆角和小份凉粉。
锦一忽然看到在那些一帧一帧的图片上行走的自己,从电视台的办公室里到住处,从城市最东边的一个饭馆里,到城西的一家夜总会,从旅行的路上到思想的最模糊处,从一个女人的身体上到一杯酒里面的自己的影子。
锦一觉得,他永远都有一个这样的边界,他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走出这个边界,和爱或者恨有关,和内心里的很多冲动有关。
锦一忽然看到停在非线编辑机上的花裙子,她的熟悉的头饰以及曼妙的身材,以及左手放在腰际的姿势,突然确定,这个女子,就是邵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