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在中午的时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锦一的电扇还在吹着,吱吱地响。
那声音说,正在下雪啊,你听到没有。声音有些尖,也有些急促,那声音让锦一想到寒冷的时候,就像是一孩子从童年忽然跑到成年。
锦一拿着电话跑出去,阳台上晾晒着他的花格子裤头两只,还有一条毛巾,在风里说着它自己的无聊故事。
锦一看到一个抱玻璃的年轻人,走着走着,突然坐在小区的一个长条椅子上。
锦一觉得,这个电话一定是放了一段录音,就说,你已经玩过两次了,还玩这样的花招,有意思吗。
那个声音忽然清晰起来,一直笑个不停,不停地笑,中间还停下来,咳嗽了几声。然后说:我刚刚洗了澡,水龙头忘记关了。我发现,我离开那个水龙头以后,水流就会变小。而我站进去,水流就会增大。水是有欲望的,对不对。
锦一说,这个,我倒是没有试过。
那个声音说,你当然试不出来的,要女人试才行。而且要身材像我这样好的女人试才行。
锦一说,噢,你打这么多次电话就是为了向我炫耀你的身材好是吧。
那个声音又一次笑了,嘿嘿,嘿嘿。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锦一愣愣地看着窗子外那个坐在长条椅子上的年轻人,他抱着一块玻璃。
然后那天下午,锦一从单位下班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年轻人被绑在邵娅的小卖部的前面,围了好多的人。
锦一把车停在那里,下来看邵娅。
锦一往这间小卖部一共就来过两三次,一次卖烟,另外的两次,大概也是卖烟。
锦一在模糊的意识中,总觉得这个女老板应该叫做邵娅,而她的女儿叫做露露。锦一这样想着,就叫那个女孩的名字:露露。
那个正在门口皱着眉头胆层思索的小女孩果真叫做露露,她看到在人群中站着的锦一,跑过来,大声说,叔叔,救救我妈妈吧。
锦一看着眼睛红红的女老板,问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女老板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下扑倒在锦一的胸前,不停哭泣起来。把围观的人哭得越来越多。
锦一觉得,自己依旧是在梦中,就叫她的名字,邵娅,邵娅。
围观的人中,一个留一字胡的高大男人说,邵娅正在和我们打麻将,忽然就这个坏蛋用玻璃割破了脖子。然后,这家伙说要和邵娅一起去死,先杀了邵娅,然后自杀。
锦一问,为什么。
邵娅说,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锦一以为这个少年认错了人,或者是有精神疾病。就上前去把他的绳索解开了。
谁知,那少年马上又抱起来已经碎在地上的玻璃,大声说,邵娅,我爱你,我爱你。
锦一大步上前,把他手中的断玻璃夺下了。然后把他拉到了不远的一棵榕树下,问他,小兄弟,你喜欢她什么。
那少年说,我喜欢她在镜子前扭屁股。
锦一一下呆住了。
又问他,还有呢。
那少年又说,我喜欢她会在洗衣服的时候吹口哨,跟在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同学的身后面做鬼脸。我喜欢她躺在秋天的菜地里看着白云发呆,我喜欢她整个童年。
锦一被少年电影台词一样的话弄得朦朦胧胧的,大概实在是摸不着头和尾,就又问少年,那你们认识多久了。
少年却说,她不认识我。
锦一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梦里,或者在看一个情景离奇的电视剧。
锦一把手摸向手机,发现手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四周站立的邻居也都是清晰可辨的表情。甚至还有自己手上刚才被玻璃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明明现实正在演出一个奇怪的剧情,可是,锦一却又看不到导演。
锦一真的想听一段背景音乐,让导演快一些结束这一集的拍摄。锦一觉得做一个演员挺不容易的,要表情认真地投入进去,还要酝醉情绪。
对面的少年竟然自言自语起来,他说:我和父亲在五年前搬进邵娅住过的房子里,开始看她的日记起,就喜欢上了她。后来在各个房间里找,一共找到了五本日记,有四本日记的时间是连续的,最后一本却是很多年以后的,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呢,因为日记上没有写清楚年份。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一个比我大十多岁的女人。我有一阵子天天把腿伸得直直的睡觉,我听别人说过,这样子睡觉,可以快一些长大呢。我想快一些长,赶上她的年龄,然后跑过去娶她。可是,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赶上她。直到去年,我们班里的一个男同学喜欢上一个女同学,他拿了一块完整的玻璃,把那个女同学杀了,然后自杀了,后来,我听说,他们被埋在了一起。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疯狂地找邵娅,我觉得,我一定要找到她,告诉她,我喜欢她。我会给她时间考虑的,然后她如果同意了,我就去上学,大学毕业就娶她,她如果不同意,那么,我就用一块玻璃杀了她,然后自杀。
锦一静静地听他说话,觉得他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别人用玻璃杀了人,他就认真地模仿。如果别人用唱歌给女孩子听呢,锦一从来喜欢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幻想。
锦一的手掌的伤口又一次疼痛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来一张,包裹住那伤口。然后对那少年说,玻璃是容易碎的,像感情一样。你现在知道了吧。你对邵娅的喜欢和这块玻璃一样,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你无法再把这块玻璃恢复成原来的单纯的模样了。我觉得,你最好另外找一个爱写日记的女孩子去喜欢吧。
那个少年突然说,我不找别人,我只喜欢她。
锦一说。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我怎么可能允许你再喜欢她。
少年说,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待她。
锦一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好好地待她。
少年说,她在日记本上写到了,说,她天天孤独,她希望自己的灵魂能被人读懂,她在晚上的时候常常失眠。她在日记里还写了她的衣服被你撕破了,还有你把她强奸了。
锦一知道少年误解了,却并不解释,只是微笑着看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少年说,你知道吗?我是在看到你把她强奸的那个细节之后突然长大了的。我在那天晚上失眠了,去卫生间里去了好多次,父亲半夜起来,看到我在卫生间里摸自己的小鸡鸡,拼命地骂了我。
少年说了很多的话,锦一觉得,少年像是一个会游泳的孩子,在大海里越游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影子。少年消失了。
锦一坐在那里,少年的确消失了。少年什么时候站起来走了,锦一不知道。只知道,围观的人也散了。
露露跑过来拉锦一的衣服,锦一才从自己的想像中清醒。
锦一回到邵娅的小卖部里,然后跟着邵娅回到后面的卧室里。邵娅给锦一包扎手掌上的伤口,头发挨着了锦一的脸。
锦一说,你叫邵娅吗?
邵娅一下愣住了,看着锦一,说,你刚才和骆驼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女人吗。
锦一说,你叫邵娅吗?
邵娅一头栽进锦一的怀里,手用力地揪着他的后背上的肌肉,夏天的暖意变成了汗,把他们两个紧紧地贴在一起。
锦一说,你叫邵娅吗?
邵娅眼泪就流出来了,她疯狂地亲吻着锦一,疯狂地亲吻,仿佛下一秒就掉入悬崖里去了。露露跑进来,叫了一声妈妈,看到锦一和邵娅的情景,吓得突突跑出去了。
锦一说,你叫邵娅吗?
邵娅把自己的衣服的拉链一下子拉开了,她像是一个被华丽的布匹包裹好的世界名画,她的身体窈窕得厉害。锦一看到她的肩头上开放着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和他手写的邵娅两个字。
锦一觉得自己一点一点滑进记忆的斜坡,然后看到清澈的湖水,看到在水中舞蹈的众多陌生的面孔。
锦一看到自己从那众多的陌生人中挤出来,锦一看到自己的手里拿着一个邵娅的广告牌,锦一看到自己被一群人抬着扔到了湖水里。
锦一呛了很多水,然后沉入水底,锦一想大叫,却叫不出声。锦一的嘴巴被邵娅封住了。锦一看到自己在邵娅的身体上忙碌个不停。仿佛要在邵娅的身体上找到数本书、画笔、苹果园、卫生纸、电影票、初中语文老师的微笑、树荫、鸟叫声、童年和最值得收藏的一段对话。
锦一睁开眼睛,看着邵娅光滑的身体,说,我们不应该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