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锦一把钥匙放在桌子上,放在茶杯旁边。
茶杯旁边,还有一些零乱的东西:超市的收据条,零钱,逃出瓶子的一粒药丸,杂志。有一次,他买的苹果,也在上面。
有一只蚂蚁,很庄重地躺在杂志旁边,是因为,它死了。
锦一的那个茶杯有些悠闲,它盛满的不是水,而是猜测。有一次锦一从外面回来,看到这只茶杯,正要从桌子上跳下来。他忙跑过去,才发现,茶杯只是在桌子的边上。
它并没有跳下来,锦一看到的,只是假相。
锦一经常怀疑自己看到的事物。很多时候,锦一会把手伸进一湖水里面,对同行的人说,我要摸一摸这湖水。
他们就笑笑锦一,他们不懂得锦一为什么要摸一摸那湖水。
其实,锦一只是习惯把所看到的东西都当作全世界,他呢,需要摸一下这个世界,然后才作发言。
锦一认识过许多不错的人,譬如卡车,譬如腾子京,譬如鲁亭亭。他们有的在草原上奔跑,有的在泥土地里奔跑。他们都擅长奔波,擅长表演满脸是汗的节目。
锦一有时候很迷惑,不知道他们要追赶什么样的东西。锦一问过卡车,卡车说,他也不知道天天忙着追赶什么。
有一天,锦一看到他们中跑得最快的那个人哭了。
锦一也曾满脸是汗地追逐过一头羊,还有一次,他光着身子往一条小河里跑。结果,被一只破璃瓶子划伤了脚趾。
锦一后来无数次地看到自己奔跑的姿势,他光着身子。锦一知道,那条河里有大量的鱼,它们长大了会变成女人,或者食物。
锦一和卡车聊天时,承认,他从小就是一个饥饿的人。
锦一说,我的兜里装过很多块红薯,我喜欢把红薯在河里洗干净,然后吃完了,找一堆干净的草,枕上去睡觉,如果这个时候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会躲藏起来。
躲藏。其实也是人生的一种暗喻。
锦一躲藏在一棵树下面,并在树上刻下他的名字。锦一躲藏在夜里,在一阵惊恐中丢失了鞋子。锦一还躲藏在一本书里,看到云彩,看到讲故事的那个人穿着他的衣服。
是的,锦一经常躲藏在他自己的过去里。
锦一觉得,他有时候坐在床上看书,或者坐在马桶上看书。不是在咀嚼那书的内容,而是等到着身体以外的自己的到来。
他曾在不同的场合遇到过自己。譬如在一个赞美的后面,他遇到了虚荣的自己。在一次没有刮胡子的星期六,他遇到苍老的自己。在卫生间,他遇到脱光了衣服的哲学的自己。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面前,他遇到奔跑的自己。
这些个锦一陌生而充满无序,像摆放在茶杯旁边的那些杂物。锦一说不清哪件事物应该在哪一刻准时地出现,或者消失。
锦一有时候对自己的陌生也感到羞耻。
锦一不能阻止那个陌生的自己奔向他的身体,有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而且却不能阻止自己奔向荒芜的思想。
锦一喜欢咬住牙齿思考自己,如果正好遇到了同事们在一起东拉西扯,他喜欢直接说出对方的不足。总之,他不是一个顺从的人。这一切都缘自于当时的锦一正处在陌生的状态,一旦他和另一个自己熟悉相处,融化在一起。那么,他一定会像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一样地安静,并沉默不语。
锦一有时候想怀揣更多的理想,食物或者绘画都是如此。锦一不停地画画,去电视台里工作,他想吃更多的食物,甚至不惜把自己吃成了胖子。
他要画更多的画,不惜把自己往颜色的哲学的黑洞里送。
可是,如果有很长一段时间,锦一都没有获得赞美或者爱情的话,他又会害怕和安静的一切相处,他经常打开窗子睡觉,他向一个陌生的女网友介绍自己,说,我听刹车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声。
那个女网友问她,你还喜欢什么。
锦一想了想,说,我幻想着自己可以从十二楼跳下去,安然无恙。
有一天晚上,锦一把自己日记本里夹着的一张纸打开,发现竟然画了一个男人通向女人的地图。从内心出发,必须经过大雨、街道、曲折的笑容,必须要经过折磨和缠绵,必须要经过相互赞美,还要经过咖啡厅、具体到糖果的音乐等,终于抵达一张大大的床上。
雨伞是需要的,眼泪也是需要的。
这张地图打开了他和一个女人的全部记忆,那是他的一场爱情的全部细节,变成了画,不过是黑黑的背景上的一些色彩斑驳的点滴。
锦一想起他恋爱时穿的那双鞋子,他找出来,穿上来,他想,现在,我就下楼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同样美好的爱情。
可是,当他走过一个擦鞋摊的时候,被一个擦皮鞋的女人发现,说,大哥,你的皮鞋脏了。
那个擦皮鞋的女人的话,是一个纪录片作者的话,她看到皮鞋脏了,就想提醒对方,然后想挣一元钱的清洁费用。
可是,她的话语撕碎了锦一在内心里正在酝酿的幻想。锦一停下来,让她擦皮鞋,并且看了她手边的一份一个月以前的一张报纸。
一个月以前的那张报纸上的广告全是征婚的广告,一个又一个女人把老公打死了,然后在广告上说,夫刚逝,姿色颇好。
锦一把报纸上的字都看完以后,皮鞋就干净了。
只是,这双被擦得鲜亮的鞋子却迷失了方向,鞋子不知道该带着锦一去哪里,他在落落的父亲的那个书店里停了半下午,没有看到落落。
那个年轻的女店员认识锦一,对他说,落落曾经给你留了一本书。一直等着你来取,你今天才来。
那本书是锦一喜欢看的,一个影像的图书,讲述电影导演的构图艺术。
锦一曾经和落落说过,他的理想是拍一部关于奔跑的电影,他要把自己一生画的所有关于奔跑的画面全都用电影镜头表现出来。
落落还取笑他,当时,但后来,还是为他留意这样的书籍。
落落是锦一已经碎了的一些记忆片断,他每一次想起来,都只能拼凑她的神经质而又可爱的问话。
临走的时候,那个女店员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锦一一下被那个女孩难住了,他仿佛也忘记自己了叫什么,当时就那样愣在了门口。
我直到下午的时候,锦一才想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