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医馆偏院
“不能去徽州城郊,是为何?”
池盈科长叹一声,道:“三公子有所不知,近些年,徽州城郊频频出事,后来城中百姓中流传北不入徽川,南不进竹林这句话,东西道是长歌门官道,也是公子入城的道。”
吃玉清微微点头,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一笑,道“多谢科叔嘱托,我知道了。”
送走了池盈科,杜文上前,问道:“公子,那徽川的药草我们还去采吗?”
“自然要去的,杜文,徽川的谢芳草得多久未见人了?”
“可是掌柜说那里不安生,若是让夫人们得知我带公子去危险之地,我我就”
“这几天在城内打听打听,徽州多产银矿,土地富饶,不缺吃不少穿的南库,忽然冒出个枉命之地,事出存异必有妖”。
杜文闻言,不等他出声,池玉清扔给他一个卷轴。
“公子!”
“拿着,明日我们去徽川脚下探探路。”
“是”
自知公子性格一旦认定了,便再也改不了了,杜文无奈的叹了口气,捧着卷轴来到自己的房间,喃喃道:连卷轴都备好了,定时早有打算的。
将卷轴铺开,满页云墨锦楷,描写的是一百多味药草详息,第一味药材便是谢芳草,留白处是产地图解,这些内容都要在采药时绘制,生长环境、周边物种、未采摘时的状态都需要逐一描绘,自从公子教会了自己,公子便不再亲自绘制百草详云了。
公子频频出其不意的行事作风,十年来他也适应了,毕竟他不像公子那样,有过目不忘的超群记忆,无法触及到那种高度。杜文长叹一声,将卷轴铺平,仔仔细细的将谢芳草品类详息研究了一番,这样才不至于采摘那日跟不上公子的思绪。
位于徽州西北郊的刘氏活畜交易场,赵老四是此处的常客,时常带大物来交易,得知今天他低价卖奴仆,平日里的老主顾们心中虽有顾虑却忍不出来凑热闹,在锦国,多年前便有明文规定:禁止私下买卖奴仆。
“场主,这人只能卖给矿山,其它人要我不卖。”
交易场的场主刘纵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沟壑嶙峋的脸让人看不出表情,这样的面皮不论哭笑都使一副模样,他凑上前去,瞧了瞧,干干瘦瘦的模样,看起来不算强壮。
“放心,我将他们都打发了,还没撂煅出来吧。”
“送矿山的不用煅,上了山自然就煅出来了。”
老场主笑两声,心中自然有了估量,“顶多七两银子。”
“什么”赵老四暴起,“死期的矿工,高了能卖二十两,你给多少?”
“如今不同以往,官府命令禁止私下买卖,你说实话,这个人是哪来的?”
赵老四脸皮一抽,高声道:“你不用管那么多,十两!”
“最高八两!念在老主顾的份上了。”
“刘大掌柜,一头犟驴都比人值钱!”
“老四,让丁头带去磨坊里瞧瞧,可不止你一家做这个,哪个都比这壮实,你的货顶多撑三个月。”
赵老四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左手,与刘纵五指交握,这就算谈成了。
被关在竹笼中的,忽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靠近,果不其然,三个穿背搭子的人一阵忙活,捆住她的手脚,扔进了一间破草棚,这草棚正在拴牲畜的棚子后面,屎尿粪都往这归拢,味道有些上头,正因如此,交易场虽然人来人往却没有从这走的,外面那些正八经买牲口的若是知道这里不单单能买到牲口,谁还敢来!
“啐”吐掉口里的破烂布头,就着唾沫漱了漱口,满嘴的腐烂味。
“兄弟,这是什么地方?”
苏子慎瞅了眼旁边的那人,他靠在稻草对上,眼神木讷的看着前方的某处,似乎没听到。
“嘿,兄弟?”
“哎”
棚子尽头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朝他努努嘴,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了个表情:这些人都脑子不太好。
男人趁外面的看守转身时候,偷偷爬过来,小声问道:“你脑子没病吧?”
苏子慎皱眉,摇了摇头。
“我也没病!”
男人见她该长眼睛的地方只有两道缝,啧啧两声:被揍得不轻。
苏子慎抹掉嘴角的血迹,问道:“抓到这里的都是有病的?”
“有病的多一些,你可知我们会被卖到哪里?”
苏子慎又摇了摇头。
“南山银矿,你可听说过?”那人似乎觉得她不太聪明,直接告诉她:“我们会被送到山上采矿,会死的。”
不知从哪吹来一股凉风,她打了个激灵,道:“那怎么办?”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用很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来:“跑!”他拉着苏子慎的一只手臂,“我自己跑不出去,他们会用狗来追,你瞧。”
拉开裤腿,小腿肚子上一道被狗咬的撕裂伤还未愈合。
忽然,身边那人挺尸一般的身体坐了起来,跳跃着站了起来,举起手臂,目光震惊的看着前方,嗓子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啊~”。
看守的人疯牛一般冲进来,朝那“挺尸”就是一顿暴打,一边打,嘴里一边骂着“傻子”,一直打到他不动了才罢休。
男人在守卫冲进来的那一刹那,抱着头钻进草垛中,像一只鸵鸟,情急之下,苏子慎也学他的模样钻了进去,听看守卫摇晃着走了,两人才将头拔出来。
“兄弟,有天赋”
苏子慎没理会他,试了试被暴打那人的脉搏,还活着。
男人叹了口气,“每天都有人被打,只要人不死,他们就可以随便打,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一只狗还能应付一下两只狗的话就不行了,那天是为了卖钱才没将我打死,今晚就要来收人了,我被抓回来那天亲耳听到的。”
“你觉得我们两人,就能跑掉?”
“狗只有两条,要么一起追我,要么一起追你。”
苏子慎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
“你也觉得这个计划不错?”
“为什么不能分开追?”
男人一怔,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上次它们就一起追的我。”
苏子慎瞪大眼睛,心道这人与那几个应该区别不大。
“拿命赌,我不干!”
他似乎很失望,耸拉着头,漠然的看着腿上的伤口。
似乎怕里面的人渴死,在太阳下山之前,进来送了一次水,不过那水中漂浮的不明颗粒,她退缩到了角落,而那些人不知多久没喝水了,看见水之后,一拥而上抢光了。
“今天不喝,上了山就不知道有没有了。”
他悄悄的回到在自己的角落,途中,脚下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
哗啦一声,棚中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人再敢发出声音。
她看向稻草中露出的那一角,悄悄的去拨动了一下,又漏出更大的一部分,她轻手轻脚的拉动,慢慢的将它拖了出来。拂去外面的马粪牛粪,见到这物件的全貌后,苏子慎深吸了口气,是一把坏掉的排箭!接着,她双肩一转,将反手捆绑的手绕到了前面,绳索松落了下来。
表面的木盖已经开裂,她飞快的卸下排箭的后座,漏出木盖里面的机括,机关销子已经断裂,绕动滚珠还在,已经生锈与木底座黏在了一起,她晃了晃后座,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有料啊。
“哎?你你是怎么弄的,厉害啊!”那个男人又挪了过来,“你知道这个东西?”
“武器”苏子慎转头,看到他脖子上的红绳挂着的东西,道:“拿来用用”
砰地一声响,苏子慎一颤,草屑飞尘迎面扑来,原来是大风把木门给吹开了。
一只手臂伸进来将门关上,哗啦一声上了锁。
男人把头从草垛中拔出来,尴尬的笑了笑,把脖子上的挂坠摘了下来,“这是大黄的牙,我从小养到大的狗牙,可是它在十六岁的时候老死了。”
“若能管用,那便是你的大黄在天显灵了。”
“唉,这东西有点分量,是什么宝贝?”
排箭筒里装的大多数青铜珠,苏子慎想了想,“打狗弹。”
“这名字好!”
木质的梭子有些变形,这牙齿尖锐耐磨,排筒经过粗糙的打磨之后,随着咔哒一声脆响,排梭顺利的推了回去,狗牙被插入后座抵住脱滑的排梭,这样在弹射时爆发出的后座力不至于将排梭推飞。
男子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舞弄着这些,看得过于入神,甚至没有发觉发中被旁边那人插上了稻草杆。耳后传来阵阵嗤笑,他一回头,一张臭的要命嘴巴几乎贴到自个儿的鼻尖,心中一阵恶心,一把将他退了出去。
“嘘,今晚能不能逃走就靠它了。”
男子慌不迭的点头,两人趁天黑视野受限,在身上插满了杂草作为装。
“喂,你做什么?”
苏子慎透过窗外见一团黑云缓慢的靠向月亮,估算着月光消失便行动,此刻却见那男子在扒一个傻子的鞋子。
“这是双牛皮靴子,我早就看上了,穿双好鞋跑的快。”
“你停下”
“马上就好”
男人嘴里说着马上,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下,不曾想,那被抢了靴子的疯男人忽然大叫一声,一个个神情呆滞的傻子就像被唤醒了一样,张牙舞爪的跳了起来。
苏子慎心中暗道:糟了!
守卫一进门便见到咕噜滚出的一个“草堆”,“什么东西?”
忽然草堆长了手,不等反应被苏子慎一记手刀给敲晕了过去。此刻的月亮隐入乌云,四周光线一暗,“快走”,同那个男子一起跑了出去,刚入夜的牲畜交易场没有人气,只有十几个场工和看守,所有的人一涌而出。
苏子慎跑到一处高地,身后夜风顿起,她回头望去,月光下的火光有些似曾相识,顿时神情恍惚,心脏狂跳似乎有什么要一涌而出。
“兄弟,赶紧跑吧”
狗叫声越来越近,苏子慎又看了眼身后稳住心神,忽然疾风袭来,她往前扑倒,旁边的男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疾风略过光影,这是什么?
苏子慎见他发愣,大喊一声,“是飞羽,快跑”,男子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跟着她冲入了夜幕,前脚刚走,两支羽箭插入泥土……
接着仿佛天降箭雨,一波一波的朝两人飞来,他们冲入树林,带着余威的羽箭刺透树干,飞鸟惊起,身边的小树猛地一颤,苏子很震惊的目光落到半截刺透而出的羽箭,心下一个哆嗦,她忽然调转方向,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那里有一颗巨大的杉木,在她爬到顶端的时候,两只猎犬跑到了树下狂吠。
几百米开完的十几个守卫并未看清发生了什么,狗吠突然消失了,走近一看,两只狼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没了生气。
“怎么,怎么回事?”
刹那间,没人再敢追过去,刘纵赶来,见了惨不忍睹的狗尸,怒从中来,怒吼道:“把他们给老子抓回来!”
刚一说完,只听到一声闷响,接着胸口一凉,肺腑如刀削一般,这时,他低头看到自个儿胸口上多了一个血洞。
刘纵仰面倒下,抬手指着远处的某处,可惜,此刻的他就像破了个窟窿的风箱,四处撒气。
苏子慎从另一颗高大的树冠上下来,在解决掉猎狗后她立即换了一颗树藏身,方才将最后几颗飞弹弹出,还不知道这一波到底射中了什么,总之成功拖住了他们的步伐,跑了两个山坡后,她将裂成两半的排箭扔到地上。
“兄弟,好身手啊!”
苏子慎见他捡起地上的排箭,问道:“你还不赶紧走”。
那人一怔,将排箭捡起来捧在怀中,道:“我能跟着你吗?”
“不能”
“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矿山”
男人的嘴角抽了抽,“兄弟,大哥,别这么说,你就收了我吧”。
苏子慎没理会他,自己超南走去,回头见那人在原地徘徊了几圈,便也走了。
次日一早,赵老四听到门口赵老三的声音,开门一看,见平日里沉稳的三哥此事神色慌张的看着自个儿。
“出什么事了?”
“买卖给刘场主的那个人跑了,一棚的疯子也都跟着跑了。”
赵老四瘪了瘪嘴,道:“跑了几个疯子而已,再抓回来不就得了。”
“那个小畜生把刘场主给杀了!”
“什么!”
“老六去哪了,我和老六去一趟,你在这等二哥回来,估摸半日的功夫就到了,你同二哥解释清楚,其他的等我们回来再说。”
“就知道这小畜生不是个省油的,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赵老三拍了拍他的后背,嘱咐道:“不要自己出寨,等二哥回来。”
赵老四一直觉得三哥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角儿,今天怎么如此啰嗦,“哎,知道了三哥,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远郊徽川自古以来便是春游踏青之地,山涧泉水叮咚,流水潺潺,池玉清与杜文各骑一马,迈着闲逸雅步,四处游览,只不过该是一年的春游之际,如此美景除此二人再无人烟,又让这清秀风光多了一丝丝的诡异。
“公子,王掌执说今年医馆药农仅收获了二十余斤三年的谢芳草,实在是难以种植,若不是徽川难入,也不至于如此稀少。”
池玉清望向远处的山脉,一片青黛映入眸中,“此地多雾,水汽充足,河网密布之地,尤其是山间背阴之地,最适合阴性药材的生长。”
“谢芳草药性阴寒,入药也少,公子,为何非要冒着这等危险”不等说完,二人被远处的呼嚎引去了目光。。
“无耻之辈,这么多人骑马持械欺辱一人!”
听了杜文的话,池玉清也皱起眉峰,唇角微抿,却没有路见不平的意思。
那人用手里的东西不停的遮挡,奈何刀棍无眼,阳光下的血光四溅,不用猜也知道结果。
池玉清摇了摇头,调转马头离去。
“公子,他们朝我们追来了”。
池玉清勒住缰绳,转身看向那方,马蹄声越来越近,眨眼的功夫已经到了眼前。
“各位有何指教?”
其中一人骑着一匹棕鬓大马,持缰绳的手中还握着一柄血迹未干的风嘴刀。
“这位公子,带一个小侍从就敢来此地,外地来的,是不懂这的规矩,难道没听过北不入徽川这句话?”
“沄州人士,不懂此地规矩,这句话倒是听过,还以为这有什么宝贝不让人瞧见,因此来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开一番眼界。”
“哈哈哈,小公子真是伶牙俐齿,据说沄州美人名遍天下,原来不变雌雄不分男女,名不虚传啊”
池玉清闻言,微微蹙眉,倒是没说什么,杜文一听此人出言不讳侮辱公子,策马上前,怒道:“哪里来的狂徒!”
“哼,没你什么事,滚边上去。”
那人扬起凤嘴刀,朝那杜文身上落去,杜文早看此人不惯,袖里的短刀飞出,刀刃交汇之处金光四射,那人没想到身材小小的侍从尽然是个会功夫的,收起凤嘴刀,正色道:“识相的给大爷让开,让在场各位大爷高兴了,还能饶你们一命。”
身后的几位漏出狎昵的笑声,而那位却将麻痹的手藏入袖中,再笑却有些牵强,没想到这个小侍从看似年幼,接刀神速而且臂力极强,仅凭一招难辨深浅,却足以引起他的警觉。
“瞧他们穿的那锦缎,还有玉佩,铁定是个富户。”
身后的人为察觉到他的异常,盯着二人的穿戴,还从没见过这么考究的衣物,以为遇到了两只“肥羊”。
池玉清见那马脖子似乎有一处模糊的印字。
“刘家活畜交易场,徽州城最大的牲口交易场,没想到各位竟然是刘家的人,伤人性命,夺人财务,在下孤陋寡闻,刘家何曾落地为寇了?”池玉清夹紧马腹,退步到了上风口,那群人虎视眈眈的看着他,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发出金鸣之音。
跟在后面的络腮胡子跟上前,怒道:“我们可不是什么交易场的,你这小子满嘴胡言,别跟他磨蹭,刀上的血还没擦,一档了了得了。”说着,竟要去摸池玉清的面颊,“这模样,可惜了,要么就带回去玩玩。”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杜文怒不可遏,看向公子,却见他眉竟然还在出神,微风阵阵,一股暗香蔓延开来,杜文神色一变,急忙挪开两步,站到了公子的身后。
“怎么样,可考虑好了?”
池玉清回过神来,道:“考虑好了”。
“我就知道你”那人神色一变,像是被噎到了,眼睛瞪如铜铃,嘴巴微张,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一身,见他跌落下马,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刘胡子”
身后的几个壮汉匆忙下马,香气渐浓,不一会儿便扩散开来,为首的那人首先察觉到异样,掩住鼻息,目光惊怒,“你是何人?”话音刚落,他的喉咙一阵刺痒,就像塞入了带刺的荨麻,每一个呼吸都如同刀割一般。
“这不入徽川,可是你们所为?”
为首那人也是个硬骨头,憋到面目发紫也未回应,杜文上前小声道:“公子,你你看他们快憋死了。”
“刚才他们还想杀我们,让他们吃点苦头。”
这中息毒的时间长了,会变成傻子,杜文向他们投去一个于心不忍的目光。“谁派你们守在这儿的?”
吃玉清继续追问,那人依旧不给回应,他的眼球开始充血,两只眼睛犹如地狱罗刹,紧紧的盯着吃玉清的脸。
池玉清似乎没打算等他回答,继续追问:“徽川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公子,他们快挺不住了……”
“这个秘密很重要,要做重要的事情,首先要打通的就是官府,徽川横跨三个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