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趁着夜色离开了沉香楼,直奔勤政楼而去。孙让早就等在这里了。
“副阁主,这里是名单上其余八人的资料。”孙让虽然邋遢,对待工作却不含糊,他与裴清同为长史,但在织影阁中,裴清还是他的上司。
赫连灼初到金陵之时,阁主就反复叮嘱她,说这十二人乃是织影阁复兴的基石。现在看来,蓝惊弦,裴清,孙让三人已经证明了他们的价值远高于最初的预期。
当然,蓝惊弦是自己送上门的意外收获,说起来自从他在极星宫门口见到了司空朗,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恭敬礼让。
八仙府与其它门派不同,每逢大事由八个堂主商议决定,少数服从多数。并无掌门一职,但世人都说司空朗就是八仙府的宗主,想来蓝惊弦这样的脾气秉性,又不是他门下弟子,尚能对他言听计从,看来所言不虚。
裴清看了看八人的名单,除去死在蓝惊弦刺杀一事中的倒霉蛋。剩下七人被编入兑部,一人被编入离部。裴清统领的离兑二部中,离部司职后勤补给,冶炼纺织,算是他的本职。兑部则是专为恒人成员准备的情报部门。
被编入离部的是一位倭族匠人,在金陵颇有些名气,只因为脾气倔顶撞了瓯王的世子,险些丢了性命。兑部的七人有文有武,分布在各行各业。
但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一个名叫高庭贵的富家少爷,上面只说此人是城东高员外之子,出了名的不学无术胡作非为,阁主怎会点名弄来这么个角色,其中必有蹊跷。
“夏王那边谈的怎么样了?”孙让打断了他的思绪。
“如你所料,不出意外的话,明日一早就能收到银票了。”
裴清将方才沉香楼的情况给孙让复述了一遍,却见孙让听完之后非但没有喜色,反而越发的愁眉不展。
“你说赤眉夫人见到蓝惊弦的时候,一时激动推开了夏王?那当时夏王作何反应?”
“是有些蹊跷,夏王当时毫无反应,而且他见到蓝惊弦的时候。倒是不如赤眉夫人显得兴奋。”
孙让点了点头,“这就是了,我们之前先入为主的认为,赤眉夫人和红鸾殿依附于夏王,是他王府的私兵。你说以夏王的脾气,一个宠妾竟敢当众将他推开,可是他既没有动怒,也不觉得尴尬,这说明什么?”
“莫非他二人并非如表面一般,而是合作关系!”裴清恍然大悟,就像他自己一样,世人皆以为他拜倒在赫连灼的石榴裙下,是她豢养的头号男宠。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复杂了。因为在二人是合作关系的前提下,赤眉夫人看到蓝惊弦的时候却比夏王显得激动。这就说明,真正觊觎盟主之位的是红鸾殿,而不是夏王。
夏王要盟主之位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裴清一直没想明白。若是换成红鸾殿就不同了,他们妄图染指中原已久,赤眉想要夺盟主之位,十分合乎情理。
那么,夏王竟然愿意斥一百万两的巨资来替赤眉买下这个武林盟主,说明赤眉能回馈给他的必定远超于此。细思极恐,九年前的会盟他们就已经勾结在一起了,能让夏王和红鸾殿图谋了这么多年还不死心的,究竟是何等的大事业。
孙让忽然仰天大笑,把裴清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癔症?”
“阴差阳错啊,或许上天给了我最好的安排。”孙让感慨道:“若是在枢密院继续呆下去,一辈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现在忽然发现自己的人生还可以如此的精彩!”
“你这.....罢了,新的推断若是成立,搞不好将有刀兵之祸,让兑部的组员尽快查实吧,也算是对他们的一个考验。兹事体大,容我好好想一想,再向殿下汇报。”
裴清交代完一应事务,出得勤政楼,经过空荡荡的擂台,向内院走去。
他的住所就在后花园的旁边,裴清并不急着回到房间,而是想借着月色,到后花园去散散心。
孙让的一席话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若是自己还留在机巧院,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不正像他说的一样,稀里糊涂的过完一辈子吗?
裴清没有宫异对奇技淫巧的狂热,也不如傅罗对人性心术的执着,更不似傅映真这般有着一腔精忠报国的热血。从前的他只是随波逐流,混吃等死。
夜半的后花园,若是换成蔓草,估计早已吓得哭爹喊娘了。可黑暗却能给裴清带来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使他能心无旁骛的去思考。
让裴清感到意外的是,本该伸手不见五指的后花园,此时却有一束微弱的光亮。顺着光亮的方向寻去,裴清来到了湖心的凉亭。
正是这亭中燃着一盏油灯。走近一看,亭中的石桌上竟还摆着一坛美酒和一张古琴。
骑马冲锋裴清不会,丝竹管弦他还是在行的。“好琴啊!”裴清仔仔细细将琴看了一遍,心知此琴绝非凡品。
这琴身轮廓柔婉,通体黑漆蛇腹纹,比寻常的古琴还要长一截。他阅遍琴谱,却从见过有关这张琴的记载。“请问是哪位先生有如此雅兴,欲借月色抚琴。说不得别有一番风趣。可否现身一见?”
“月黑风高的,别是再有什么贼人刺客吧?”裴清心想,“这等装神弄鬼的事情,实在是可疑。”
等了一会儿,又喊了两句,还是没人现身。裴清东张西望了半天,确实没什么异动。再回过身来看着桌上这把琴,却是越看越喜欢。既然左右无人,不如自己先上手过过瘾吧。
于是昏暗的灯光里,琴声缓缓响起,时而质朴深沉,时而高亢辽阔。裴清一边感叹琴的精妙,一边暗自留神,等待琴的主人现身。
“好一首胡笳十八拍~你这是将自己比作文姬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裴清赶忙停了下来,“殿下?这么晚了,你怎会在此。”来者正是赫连灼。
“别紧张,我方才在此祭奠故人,本来准备回去睡觉了,结果听见你在这大呼小叫的,回来看看罢了。只是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此琴此曲,真是恍若隔世啊。”赫连灼一边说着,一边慵懒的坐在了裴清的对面。
“这是殿下故人的琴?”裴清从未见过赫连灼多愁善感的样子,但他从赫连灼身上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她狡猾,狠辣,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浑身散发着狂野的血腥气息,美丽而又危险。强烈的感情,鲜活的面孔。她让裴清重新理解了活着的含义。裴清不由得看着她入了迷。
赫连灼忽然从对面伸出手来,狠狠地掐住了裴清的脸颊。“大胆,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做什么?其它的男人要么畏惧我,要么就甘愿臣服于我。只有你,与我相处多日还摆出一副不卑不亢都样子,难道是装出来的不成?”
赫连灼半眯着眼,形似柳叶。裴清没有躲闪,反而抓起了赫连灼的另一只手端详了起来,在她修长的手指和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手掌则是长期握着缰绳和兵刃造成的厚茧。裴清又举起自己的手,皮肤苍白而又光滑,对比之下他这一只倒像是个女人的手。
“师傅说我不是大才,无法独挡一面。需择一明主,方可物尽其用。这个人会是你吗?”裴清突如其来的言辞和举动反到让和赫连灼有些措手不及。
片刻之后,她松开了掐着裴清脸颊的手,食指顺势滑过他的下巴,嫣然一笑“你说呢?”
“再给本王弹一曲吧,就要胡笳十八拍。”
琴声再度响起。明月当空,不知塞外的荒冢,是否生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