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入京,依照臣子的本分,拜谒司马昱的墓。
桓温与司马昱两人一文一武,共事几十年,直到一个当了有名无实的皇帝,一个成了权倾朝野的实权人物。两人既有姻亲之情,又有宾主之谊,既是盟友,又是对手,现在墓里墓外,斯人已矣,天人永隔。
桓温情不自胜,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免百感交集。
桓温与司马昱相争多年,屡屡过招,自然知道对方分量。谢安评价司马昱只会清谈,但司马昱能纵横政坛几十年、历居高位而不倒,自然不是简单人物,当年大司马桓温、丞相司马昱和太宰司马三雄共掌朝政,结果桓温帮助司马昱当上皇帝,而桓温却是想置司马于死地而后快,可见司马昱的手段。桓温一世枭雄,雄视天下,却很难摆平司马昱这个“柔道高手”。没有司马昱跟桓温周旋出来的空间,王、谢诸人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司马昱做皇帝不满一年,事迹不多,而且多为后人嘲笑,不过仔细琢磨,虽不中看,但很中用。当年司马昱刚刚坐上皇位,大功臣桓温自然飞扬跋扈,趁机剔除异己,准备对政敌赶尽杀绝,司马昱使出妇人手段,在桓温面前大哭。纵横天下、杀人无数、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的桓大司马,什么时候见过这场景,慌得手足无措,无话可说。
接着,桓温逼司马昱杀太宰、武陵王司马,司马昱不肯,在桓温苦苦相逼下,司马昱放话说:“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如果你觉得我司马家还是晋室皇家的话,你最好别做得这么绝,如果觉得我们司马家气数当绝,那么好,我让位,你拿主意。桓温取晋室天下时机未到,所以只好暂时不杀武陵王司马,只是废了他家的贵族身份。
以虚位皇帝对付实权大司马,堂堂皇帝虽然烂招迭出,净是妇孺所为,但对付桓温这样一世枭雄,以柔克刚,却是十分有效。司马昱当丞相时,一件事动不动就要经过一年才得以解决,把桓温给急得半死,桓温对他的拖沓很反感,经常催促他,结果,司马昱好像不当一回事,说:“日理万机,怎么能快得了!”司马昱虽然贵为丞相,但其实只是桓温的橡皮图章,事情办得快慢,没有本质不同,一些非分难题,一拖再拖,对于晋室反而是好事,桓温对此毫无办法,司马昱却是暗爽在心里。
对于这些,桓温早就心里有数,点滴在心头,《世说新语》有两人的对话,堪称经典。
说是司马昱还是任抚军将军时,和桓温一起上朝,两个人争先谦让,请对方先走。桓温不得已先行,于是说道:“我只好先走,给王爷当前锋了。”
司马昱说:“其实不是大与小的问题,是我跟着你走。”
东晋风流,虽藏机锋,但不减儒雅,令人神往。
司马昱死后,谢安负责拟定司马昱的谥号,他给司马昱拟的谥号是“简文”,意思是讲司马昱这人一生冲虚简贵,既体现司马昱从政以来的文治,也能体现他的一生为人,概括度高,又不俗。当工作人员把草稿给桓温看的时候,桓温高度评价:“此是安石碎金。”是杰作。桓温对谢安草稿的评价,同样也体现了他对简文帝的深刻了解。
桓温来到简文帝墓前,不免因景伤情,在拜谒的时候,精神恍惚,再加上高平陵所在,正是现在南京钟山西南,是阴凉潮湿之处,大风一吹,处在情感低潮的老桓温不免产生幻想,好像见到了司马昱,生前不敢拿桓温怎么样的司马昱,死后趁着天人相隔,大骂桓温。
其实在桓温刚开始拜谒的时候,左右随从已经感觉到桓温很不对劲,只见他一边拜,一边叫“臣不敢”,这种情形,让边上的人吓坏了,赶紧扶着他老人家上车。
经过这一吓,桓温终于相信自己是见到鬼了,从此一病不起。
桓温生病之后,马上返回姑孰,虽然广聘名医,但挨到七月,终于不治,从病起到病故,前后不到四个月。
桓温卧病,知道自己命不长了,但是心中大业未成,自然不甘,派人给朝廷上书,要求朝廷给他加九锡。所谓“九锡”是皇帝赐给臣子的九种礼器。我们中华帝国,千头万绪,治国不外人事和礼法。礼法的最顶端是九锡,“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斧钺,九曰鬯”,代表皇帝对于臣下的德行、安民、让人民快乐、让人民富有、让善人善事越来越多、让恶人恶事越来越少、镇压不义之人之事、诛杀有罪之人、孝顺父母长官等九种素养的奖赏。
所以能够得九锡的人,简直就是圣人。
圣人只有皇帝才能认证,但是圣人不能轻易认证。正常情况下,国家只有一个活着的圣人,就是天子。
天子九锡,是国家最高礼遇,天子以九锡加给臣子,往往意味着让臣子跟自己平起平坐,自然,只有大功臣或者相当有权势的诸侯大臣才会享受这种待遇。历史上,“加九锡”常常是权臣篡位的前奏。
从曹操以后,绝大多数的加九锡,都走了样。到了司马懿和司马昭,有样学样,也是先加“九锡”,然后夺了曹家天下,晋朝以后,宋、齐、梁、陈四朝的开国皇帝都依样画葫芦,先受“九锡”后篡位,生生把加“九锡”等同于预谋篡逆。
所以,当桓温要求加“九锡”时,王、谢诸人就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斗争的关键时刻到了。其实桓温和王谢的斗争就是武将与文臣的斗争,武将拥有实权,文臣掌握着话语权,占据着道德优势,双方在博弈。
文官们决定采用“拖”的办法。具体办事的人是袁宏。袁宏是个大才子,也是个书呆子,他是谢尚发掘,后来推荐给桓温当秘书的,所以和谢家有知遇之恩。这阵子,袁宏已经调到谢安的手下,任吏部郎,而且和谢安过从甚密,谢安也经常在他面前口若悬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宏是个勤奋的人,听谢安讲话,回家后还作笔记,然后写成《名士传》,拿去见谢安,谢安看了,大笑不已,说:“哇,这书里的内容为什么越看越面熟呢?哎呀,这就是我经常跟大家提的中原旧事吗?我只是随便说着玩而已,你真是有心人,还把它写成了书。难得难得。”
袁宏文章一向写得又好又快,当年在桓温幕府,替桓温写《北征赋》,洋洋洒洒,叹为观止,桓温叫名士伏滔朗诵,当读到“闻所传于相传,云获麟于北野,诞灵物以瑞德,奚授体于虞者!疚尼父之洞泣,似实恸而非假。岂一性之足伤,乃致伤于天下”时,另一名士王插话:“天下‘之后,如果加上几句,改用’写字作韵脚,就完美了。”
桓温听了,不假思索,转身对袁宏说:“你考虑一下,增添两句!”这边桓温声音刚落,那边袁宏应声答道:“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才思果然敏捷,满堂喝彩。
北征路上,因为赶着发公告,桓温叫袁宏以马背作桌子,马上就写,袁宏手不停笔,一会儿就写了七张。王反复咏诵品味,对伏滔说:“当今文章之美,故当共推此生!”
但是袁宏才子脾气很重,虽然桓温对他十分礼遇,但每到辩论时,从不肯服输,而且还牛气到连桓温也不买账,他有一次兴起,写《东征赋》,替狼狈逃到江东的晋室君臣涂脂抹粉,列举了各东晋过江名贤的功德,一时传唱南北,但这个文章里,偏偏不提东家桓温父亲桓彝。
桓温十分气愤,但不露声色,问袁宏:“听说你最近写了篇《东征赋》,里面称赞了许多先贤,却为什么没有写我父亲呢?”
袁宏从容回答:“噢,是这样的,因为我是你的下属,对于尊公并不敢随便议论。其实我早已打好了腹稿,只是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张扬罢了。”
桓温心想,忽悠我呀,追问他:“那你准备为我父亲写上哪些辞句呢?”
袁宏立即回答说:“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宣城(桓彝)之节,信义为允啊!”马屁拍得精到。桓温听了也很爽。
不过说归说,他就是不写进赋里。所以说这人有傲骨,但也容易得罪人。久而久之,人家对他就利用而不重用,职务也一直没有升迁。
话说回来,桓温手下,真是个个有性格,要是搁现在,不马上开除才怪。
再说袁宏办事认真,不改以往风格,谢安叫他起草朝廷加“九锡”的诏书,他又快又好完成,还很得意地拿给王彪之看。王彪之老奸巨滑,把袁宏大作仔细把玩一番,然后说:“好,好,真是大才子,我看可以。”
袁宏兴冲冲地拿给顶头上司谢安,谢安拿过来,说:“先放我这儿吧。”把袁宏打发走了。
过了两天,谢安把袁宏叫来,把阅后的诏书草稿递给他。袁宏一看,上面改了几个字。于是回去,重新誊写。
然后,又拿给谢安看。谢安看了两天,又在上面改了几个字。
如是往复,十多天过去了。袁宏看出来了,谢安这是成心的。
而桓温的病却越来越重,撑不了多久了。桓温在那边一直催促,想在自己死前解决这个待遇问题。但诏书迟迟等不到。
桓温生病期间,谢安去探视,桓温远远望见了,叹息道:“我的门里很久没见到这样的人了。”有这样的对手,徒呼奈何。
桓温最看好的弟弟,江州刺史桓冲,看着大哥被戏弄却毫无办法,跑去向哥哥问对策。桓温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很坦白地说:王谢并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见着他们,你还是绕着走,别跟他们直接对抗。
桓温的这个政治遗嘱,包含几层意思:我桓温活着,王谢这些小猴子,还不至于造反,最多学简文帝跟我玩太极拳;如果我死了,我们桓家子弟不是他们的对手,要跟王谢明着干,你们不如他们老谋深算,刚好给他们借题发挥的机会,将反为其害;我们以静待动,保存实力,王谢自然忌惮,凡事也会给几分面子,作为实权派家族,桓家子弟刚刚接手桓家基业,绝对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很容易被谢安等人利用。桓家好好养精蓄锐,不日自然可成一番事业。
桓温熬到宁康元年(373年)七月,终于不治,死于姑孰。时年62岁。
摄政的褚太后与幼帝下令厚葬桓温,追赠丞相。
桓温坐镇荆州,西平巴蜀,北伐河洛,行土断,丰国用,安邦定国近30年之久。虽然死后备极哀荣,但是临终前硬是没能加九锡。
其实平心而论,桓温如果脸皮厚一点,早就篡位了。他这个人好面子,追求名声,总是下不了手,才被王谢掣肘。病重时请求加九锡,主要是为了要个精神安慰,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临死前让组织上肯定一下。但这个愿望终未达到,反落千古骂名。
大家知道,中国古代的文官很重视纲常、名节这些东西,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慷慨激昂,用道德律条能把人压死。而且他们掌握着历史的书写权,桓温这样的权臣自然被写得很糟。其实桓温北伐是有很大贡献的,如果不是晋朝内部不团结,也许早就光复中原了。
当然,谢安不是那种只会舞文弄墨的文人,他建立北府兵,抵抗前秦,都做得很漂亮。这是后话。
现在,桓温死了,谢安的时代正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