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
天寒无性事。水不涨,当归;
冻土年年上平原。
火车一望无际。这些要去城市缓口气的
迷惘的眼神,在铁轨光滑的碾撞声下
晃呀荡啊,像被他们丢弃的地皮
哮喘一望无际。寒冷卷起一层银屑
在午夜,在风刀子里,在天地磨牙中
雷声一样滚过。雷声的奢侈
在霜降之前,印上了某国家的护照
沧桑一望无际。盐的小心眼儿
和坏脾气,在零度以下,在锈蚀的路途
像一望无际一样一望无际
“……已经揭不开锅了……”
“……得去南边走走……”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早晨
是在过完房事后,声音有些虚弱
痛快
这棵草,它的前半生病了。
它低头的刹那,大地顿悟了自己的宽厚
蚁穴就在它的根部。
这些忙碌的家伙,这些丑
在草根的血管中输送命运
或许明天醒来,世界已经变脸
但柔软的气味依然前卫。
这些移动的弱小,触须上的强大
麻醉了一个疲惫者的脚步,
他低下头来,他弯下腰来,他蹲下身来
他接过草的病变,在后半生;
他抚平了眼睛里的空洞,轻轻地……
流年
绸缎上的往事折旧
当铺里积尘的柜台上
翠花们的理想还留有余温
是的,把自己的命运改革成股份制
一直牛市的青春辉煌崩盘
城门外旗半降天空飞坠日轮
屁股圆了,酸菜缸瘦身
计划内的二胎
在钢铁的硬度中夭折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年轻的母亲,孩子烤红薯般烫手
她已经顾不及了。她的恨
在城乡结合部被嘈杂的马达声
遣散。她把原本白嫩的两手
许配给了严重老化的现场。
而斜对面,一排屠夫手起刀落
肉末苍蝇共舞。她不顾一切地喊
——烤红薯,比蜜甜!
棺材
又一个人死了,穿孝衣的人
把仅有的一匝礼数送到教堂门口
唱诗班,将小镇残存的部分
唱成了值钱的物件
就在昨天,父亲的电话
换成了母亲的长途哭诉:
拐火(完蛋)喽,你的亲人们……
你体健的二舅死前仅存一颗门牙
都走了。二舅妈。大舅。大舅妈。
和他们残缺的夭折的后代……
他们喂过我麻糖,嘱咐我好生读书
他们将卑微留在地理的高处
他们,都没能续上儿孙
他们的空房子,肮脏、破败,
在天气预报中飘摇
在把他们一生用尽的村庄:入土!
鼻息
只剩两只鼻眼儿了。
面孔在飞;风,汲着眼液。
鸟巢置头顶,无鸟也叫
脖子,瘦如杠杆
天空开始倾斜……
手里紧紧攥着钞票:皱
一条河蒸发了。
河床袒露皮肤的沟壑
运泥车歪倒,阳光从车板上滑下!
远山,一寸一寸地软下去
两腿之间,日落月升。
家当
上锁。天就晴了。
一个人将自己提到屋外,
捆扎得紧紧的,腰间的稻草
勒出一股呛人的烟雾。
倒退着……终于还是转过身!
磕掉鞋帮上的泥块,脚步有些轻盈
看见路了,看见汽车了
看见铁轨了,看见火车了
看见自己的笑了,看见星空的银子
白花花的,挤眉弄眼。
高处
像一块尿布,慢慢升处
像地面酸腐的气味,被扯上来
……啊,天多大,地多阔!
看看,被我的双手抚摩过的城市
看看,被我的两脚踩出的道路
看看,被我尿过的江河,被我意淫的街坊
看看,被我赞美的田野,被我梦想的姑娘
……啊,天多大,地多阔!
看看我们的村庄,对镜梳妆
看看我家的院场,公鸡扑动翅膀
看看妻小无助的张望
看看白发亲娘在村头拄着的拐杖
看啊,天暗了
看得见黑黢黢的一片坟场……
生长
翻开眼皮,出门时,跳得厉害
从下水管道口探起头来
向日葵,把面具丢在了广告牌上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栽了跟斗了
真好玩儿!交通信号灯闭上眼睛
向日葵,种子割破唱歌的喉管
钢琴刷着斑马线,弦鸣音
脱掉最后一件单衣,在行人背上跑马
向日葵,小手抓破一把嫩芽
算了算了,睡觉去吧……
色盲
收回影子,大小及形状
温饱自吊瓶进入,创口扩大又缩小
福尔马林涨潮了。
乖乖,就一下,轻轻的一下
我飞起来,风真凉啊!
铁,将它的锈紧铆在太阳的额头上
我的纽扣呢?我的
花花肠子呢?富人区上空的热气球瘪了
没关系,乡人正在老家将它们找寻
谁会告诉我电报的颜色?
等方块字跑起来,我就可以下床了
对不起!现在,我需要
一个小小的翻身
幸福
我只是抬了一下头,我只是
挪了一下窝,我只是换了一身装束
我只是将自己脑子掏空慢慢装上
阴影后巨大的夕光装上
这个世界和她拉下的痢疾
他们说要下雪了。天气一天天
痛起来,像女人说的痛经那样。
他们说吧,说吧。他们说城里的鸭子
都下了乡,乡下的姑娘都飞上了城墙
那个奶着孩子的母亲
她骨头里积蓄的哭泣,被两滴泪水拉长
那个被搅拌机抹去半边身子的父亲
口袋里几枚硬币碰得钢铁哗哗响
哦,想起来了,我得为他的遗嘱
找寻方向——装上它吧,这枚道德的
指南针,只有装上它,我才能
把“幸福在哪里”反复哼唱
2005.12-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