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场歌唱的地方
我在,我不在
——(法国)勒内·夏尔
夕照的清唱
阳光卡在树丫,掉落的阴影
覆盖在行人身上,那些肩着扁担的人
粗陶一样咂在乡村的忧伤上
忧伤的是我,是打开着的书上的文字
他们是被我的眼睛看变了形体的
被我潮湿的视线缠绕,悲凉、疼痛
我写下了多少人间疾苦
多少回,我从梦中惊醒,发现:
自己成了炊烟下端着空碗号哭的孩子
夕照最后一株草,归鸟叫唤着
那些粗陶般的乡人,有说有笑
自在走着,走过我身边,无人瞥我
说明书
喊醒日头,喊出带血的家世
在泥巴上孵出祖籍,我的前身已丢掉猩红的胎记
喊出月亮,喊醒现世的滋味
在阳春白雪中沉沦,你的背后长满苔藓
生活的道场,不需要帷帐,就像我家乡
独角戏,赢得的掌声可以漫过山冈
她教会我,如果要让命运增加足够多的重量
就必须学习魔术师把自己的欲望减至最低
“落草吧,落草!”许多时候
我在乡间,在寂寞混杂的空气中,听到
这熟悉的振奋的声音,升起在我的国度
升起在连枷、锄头、斗篷、镰刀……和腰身的起伏上
忏悔
我没能让那根光线弯曲,就差1米,甚至1厘米
就可以照到他了,照他的脚趾、膝盖、僵硬的胸膛
照他的命运、幸福,照他恬静的脸和皮下的血液
可是,它漠视我的请求——这寒冬的阳光
只照半墙,然后,爬过去,拂掉了琉璃瓦上的灰尘
他显然是看见了,嘴张开,喊尽最后一点力气
此时我在哪里?我的富有,我的赈济,我的仁义
我尊贵的子民,我普度众生的道德,你们在哪里?
现在,你们围住他,指点这尊饥饿和寒冷的雕塑
议论着他弥留之前的所有梦想,哀叹过后,嘻嘻哈哈……
风烟
南方的水牛,它们统统跑到北方去
它们冻住那里的冰天雪地,冻我目光成雕塑
清晨醒来。寒露抽身
自行车的气被盗:车轮的不圆
成为现在,成了议事日程上的焦头烂额
铁轨在原野奔跑;我的马匹选择后退
我的马:尾翼卷走水牛、山峦、苍天
而铁轨,只能够运走我——小小的我
我的奔跑和它的奔跑
灰尘的奔跑。在无数这样的光阴中
遮盖一个小人物的命运。把精彩生活
浓缩于一份文件夹,一张清单,一段浅睡
一通忙乱,一阵惊心,以及身后纷飞的汗滴里
退场
在游动中,暮色拽着闪电降落。只有光线飞升
蚯蚓慢慢隐去……它拖着软体的语言和它的小;它
猩红色的记忆在经验中滑过:潮湿的泥土用疼痛
迎接它。迎接我们遗留在这个世界的微弱叹息
水自流着。落花,骑上了白驹的蹄声——
扬长而去。我们光秃秃活着,我们麻木地挑着天空
那些穿梭的远,撇下停滞的近:什么也不管了
这是危险的!亦如先知不再打坐,抽空一双麻鞋
如果抽掉肉、脏器,只剩下骨架奔跑,只剩下脑门高悬
迎接倏忽而逝的嘶吼。我们必须学会在头顶垒巢
迎接惊雷巨大的拍打;学会,在众声喧哗中侧身走过
力的下游
我走下河堤,十米之内,涛声遮蔽流速
两面的高山挤压——我看不清自己的变形
我只知道:流水,在倒退中前进
山上的秀色,用影子在水中漂洗发白的本质
那些被推动的,已了无心思追问前生和来世
河面上几只逐水的飞鸟用翅膀发言
它们想喊出水里的鱼而又不破坏山谷的宁静
但除了我似乎难有恪守圭臬的
帕思卡尔说:“做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这句已经变成流水的经典不再发芽
远处青黛的颜色需要我将未来期待
在几近无色中把手脚中的根须攥紧
铁牛铁牛跑跑……
小家伙,脑袋歪着嘴撅起。远处,秋天金黄
他把钢铁请了出来,他请出柴油,请出黑烟;他
为自己的童言装上轮胎。“铁牛铁牛跑跑……”
一幅木刻在乡村展开在阳光下宁静
只有那头被他称着铁家伙的牛,声音突突突地
在大地的补丁上来来回回。刻着想刻的线条、深度
“铁牛铁牛跑跑。田里长出苗苗,苗苗喝了清水——”
他换了口气,嫩嫩的说唱变换季节,像小人书上的
变形金刚:说变就变。他让时间开足马力——
“长大变成麦苗,麦苗越长越高,田里一片金黄……”
秋天深了。对于他,舌尖的早操刚刚开始。露带微凉
他声音的舞蹈,承担了不该拥有的沉重。在乡村
铁牛总是从虚无的外部强行驶进这个时代翻耕着现实
它吃的是什么呢?它慢慢地锈着……它只有在对黑土地
的折腾中,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并被一个孩子领跑!
大机器
日头偏西。浮光中的房子一律穿上了虚幻的拖裙
拉长的阴影里爆出缺了门牙的欢呼,他们藕一样的小手
划动空气。他们边跑边喊:“大机器哟,大机器——”
吹过竹林的风突然撞上压下来的长臂,它钢铁的质
被平和的安全色包装;那只巨大的挖斗在马达声的教唆下
肆意地席卷——竹茎、谷草、蛇蜕、早已氧化了的破靴子
还有童心!和数枚鸟蛋,以及一窝出生不久的小鼠
通红的冒着热气的身体不停地蠕动着,唧唧地叫——
大机器表情严肃,它打开嘴巴,巨大的牙齿把农业撕碎
那收割一净的稻田以现代化的速度剥掉外衣
糍糯的黑土地像一张煎饼,把大机器喂得饱饱的
蝈蝈开始断粮,它的歌唱被奥特曼霸占了。妈妈
北去无归鸟
那些烟尘飘零。那些用绝望将愤怒表达的时间僵硬
天地老之将至,那些衰败的草和枯干的枝,那些
在旅行中不断慢下来的客人。我将看到“事物的汁液”
那些将冬天带到深处的白霜,时间的盐
正走在路上;正一路小跑……雪泥鸿爪,让大地记挂
像剥掉季节的外衣,从朽坏的植物的根茎中剥出火焰
其实不需要提醒就可以一路向北。北方以远
一个人的声音大于天籁。那些依稀的影子,比如雁阵
已在冻痛中迫降。唯一的可能是背负那人型的投影
加冕
他的声音让它停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很虚弱,但他的眼睛
在地平线远端搜索:除了童年模糊的幸福还在昏黄
那些殷实富足,此生数次擦肩而过。他逮住落日,仇恨
像破碎了的光线,像子孙抛弃他时坚硬的表情!
习惯了,听风声长长的吆喝漫过河塬,在坎坷处咳嗽、哮喘
他的存在,和阴郁的天气关联。也常常在霉味的光阴中翻晒
一辈子拖泥带水地刷过来。门上油漆剥落,还原旧时代的脸
现在,他让时间停留。他做到了让一张老木椅对他的接纳
他双目平视,想找回从前的炊烟?锅灶前的腊红色皱纹?
这些小小的细节就可以使他满足。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很轻啊
比如此刻,他已经飘飘欲仙。他慢慢解开衬袄,摘下头帕
让身子骨在余晖中光洁、羽化。“我要赶在天黑之前取走
腋下的肋骨,它们已经关不住一个人身体内的钟声——”
尘埃低飞
大地上的事物,它们可曾记得我的爱?
很久以前我就发誓:我爱那些在光线中飞舞的尘埃
我羡慕它们面对陷阱时的坦然。我的眼睛躲在暗处
它们一闪一闪,在我的脑海里裂变成宇宙里的星星
它们的飞舞总是让你把握不住下一个悬念
将要飘向何方?总之光线在我眼中被低飞的尘埃擦亮
像顽童搭积木,如果我还想不断地写出诗的下一句
就应该加入尘埃的行列,在角落的亮处一闪一闪
火车走在霜里
轻曼的睡袍,盖住了大地昨夜的睡眠
火车沉闷的步调,像鼾声,测试着睡眠的深度
愁苦的梦里,一条冻僵了的蚯蚓被搬上手术台
白色的台布硕大无边!
一对小恋人不知疲倦的亲热稳定着火车的体温
一站又一站,总有一些惊愕的面孔拍打车窗
下去上来,走走停停,大地的脸始终冷若冰霜
我抱紧自己,让下肢发出的声音和紧闭的嘴艰难地交谈
清晨
我不能完整地说出这个清晨,说出树梢雀鸟们的心事
阳光变软,淡蓝色的烟雾,在河岸上,在瓦檐上
挪移它们惺忪的睡眼。这些细小的事物啊!
但我足以破译晨晖传递的秘密:星星刚刚睡去
月亮,也还来不及收走余温;我体内的银河,醒来
通往下一刻的路,在我的食指伸直时,被确认并自动展开
如果说我们活泛的记忆是关于手指的记忆,那么
我宁愿相信:任何一个昨日都会抽身再来!
时光之旅,是在剥掉我们身上的黑夜和心灵的黑色部分
比如起床前掀开铺盖,开窗后接二连三的呵欠
还有,关于梦,这个进化论的阑尾,在每个黎明制造风暴
让心脏在强搏前先接受一场战争,让睡眠的累赘
留在梦乡,留在世界为我们备好的另一本相册里
黑夜将它打开,清晨将它合上,我们,为它抹去寂寥与忧伤
就像镜片外起落的风尘,微言大义,轻轻滑过我的眼睑
独坐
我需要不断地数数,才能端坐。四围游丝样的寂静
抓扯我的瘦发。地球的现代化需要“地方支援中央”
油腻的头皮下还埋藏着多少青春、盐粉和短命的虚构
我只能从1数到100,但我总是漏数许多;命运的浮尘
沙子一样从指间过去……归宿几何?它们
为什么只有在我所在的暗面才能显形?它们看得到我的
明亮?而我的眼已在暗淡中乏力、空洞。惟骨头的存在
还能够测试风向。只是冥冥中,这些一生的钙日渐松动
日渐将灰色的嘎吱嘎吱声死死地钉在板凳上!
过南京
你看见大江在心脏里的奔流吗?我听到了水的声音
在城市,火车抚摩着铁轨排骨一样的记忆
慢下来……月亮被升腾的雾霭抬到了天的高处
几声乌啼掉进玄武湖;涟漪醒来;黎明的脚步顿显慌乱
把自己打开!从心窝里掏出鼎沸的市声,数一数
恍若隔世。过去被一阵风卷走,只剩下钟鸣。
但中华鲟的呼吸早已提供了怀旧的通道,她两鳃翕动着
简洁的斑纹;丰腴的体态;悠长的尾鳍。——秦淮河的湿
城垛被日光照矮了。总统府在一部旧电影中找到了主人;
千军万马犹如过江之鲫……在安静的早晨,火车一闪而过!
只有一只蜜蜂处惊不变,贪婪地蛰伏在花蕊上;历史
捂着自己的伤口。又一阵风起,带走树丫枯落的叶子、和人
胎动
孩子,黑暗对于光明的搏击,是从一阵胎动开始
孩子,人心隔肚皮。宿命无需前提;宿命的
手舞足蹈。提前修筑的道路。娘胎里的高速度
在昨天:轻舟已过万重山。孩子,你称快、你欢呼
你把哭泣留在生身之后,再用尖利预见:是非经过不知难!
但那些日夜颤动又转瞬消弭的痕迹,像未来一样
关键是今天,你敢于不停地用踢腿造反,为自由演习
命令我们一次次地走进医院,在小心翼翼中惊慌失措
让疏于热爱的人惦记、抚摩、历数,生活搁置已久的预产期
暗器
这个中午,我像倏忽而至的阳光,闪进熟悉的逼仄小巷
我被什么追着,我感到背心紧贴着尖锐的痛
迎面而来的板车崴在壕沟里,翻倒的泔水泼了车夫一身
没有言语。一切都静静的;泔水的酸腐气息也是静静的
看不到明显的蛛丝马迹,落满树叶的路面挽留潮湿
此刻,阳光被风吹远。倾斜的暗面封住了光明通道
大地的裂痕,在长满铁锈的乡村蠕动着
我像一截消化不良的菜根,运送霉变的命运,消隐……
而那位车夫,还将继续守候他的车子,翻弄爆裂的轮胎
一架飞机飞来,呼啸而过。我俩同时抬头看天!
偏方
我曾经说过,我爱着盐味的生活?现在
我一天天看见路上,我的影子裹着时间的风,瘦下去
像一棵带露草,失去水分、养料。我必须枯黄
我成了一味药引,在化为灰烬之后,我的火焰
才开始升腾。这需要一张嘴的承纳;并在
通往喉咙的遥遥路途稀释且留下化学变化
“青春易逝不复返(食指)”那些高过秋天的树叶
筋络凝固血液,等待来年再生,再腐烂
而我的目光早已发黄、结痂和充盈着中成药的味道
酒气散尽
这些鬼,他们还用得着微笑,他们眼前的事物
一一铺开,又卷起。纸烟抽成灰
红色的灰柱,灼痛生活的皮肤。晃动的灯光下的脸:
半哭半笑。欢乐被席卷。
欢乐的背后,是一堆空空的瓶子
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牙齿已经泡软,关不住烟雾
一桌子昏黄的光,割掉了时间的舌头:喑哑的话语
残羹一样,散发着酸腐气!
散发着变质了的糟酒味……
剩下无声的空白,无声地掉到桌底,被狗们疯狂争抢!
悲观论
这个下午,我第一次听到她们说:人为什么活着?
寒冷被预报在江淮上空;静止,栖息在旷野上
现在,我必须得对现场进行描述——
三个女人,腰身和冬天一样;上衣的成色
被岁月精心修饰了。她们朗诵起来(情不自禁地)
“年少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在为别人而活……”
她们还谈到了许多观念和来自于传统的约束力
事实是:一场考试在即。而手头的报纸却在板着面孔传播
战争、性(骚扰)、暴力、选美比赛和经济增长……
可其中一人埋在呵欠里的疲惫是任何兴奋点都拉动不了的
接着传染开来。她们用自己最真实的声音表达内心
表达血液里流动的亚健康和一生中绵绵不绝的烦恼
我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横斜于窗前的孤单的槐树枝
看着它的枯叶刚刚被风摘下,又爆出了新芽!
浪漫史
红草莓举着阳光,在田野里。孩子们的奔跑是红色的
风吹来,红草莓的笑哗响着。远处,炊烟的淡青色是薄荷味的
我们的茅草屋呢,被岁月移走了。像云彩,轻飘飘的
老头子步态踉跄,声音漏气。我们的爱和曾经拥有的焦虑是重复的
生锈的犁铧,扶手磨损的部分。黑土地潮湿的温度是低调的
蚂蚱蹦跳,它带走菜花上颤动的虫鸣,它需要不断地起落
才能证明自己是幸福的。对于这个早晨,或许更多的黄昏
我看到的时间,它抽干了经济作物上的露珠和一个人青春的
鲜嫩部分。在捂着额头上的日光月华时,我的微笑是皱纹形的
我们走在田埂上,我们轻轻打战的腿腕子,摩挲着地面
盘根错节的杂草——这些我们熟悉的事物:枯枯荣荣,一生都在
用它们清苦的滋味儿滋润我们。让我们的未来永远都是怀旧的
2003年—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