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日梦里,我没有见到他,只是断断续续梦见了一些往事……
那天夜里,满堂喜气的红色,隔着一块红盖头,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绰绰听到外头的庆贺和谈笑。
掂量了片刻,我终究还是掀开了盖头,嘟囔着闷,就趴到木窗边,透过窗纸看着大堂内人声鼎沸。
只一眼,我就寻到纷纷人群中那个大红色身影。出神之际,那人竟也突然感应到了般,反过身来,四目交错,见到我专注地看着他,先是一愣,随即冲我抿嘴一笑。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仍旧清楚记得自己立马从窗口蹲了下去,大口喘着粗气的模样。
也忘不掉,那双眸子里藏匿着的秘密。
晃神之际,一道带着嫌弃的声音响起:“起来。”
这么多年里,对于这道声音,无论是梦里还是生活中,如影随形,我早已习惯了叫他小影子。
我一贯不予理睬,半瘫坐在墙根不想起来。但显然他不打算放过我。
“这个新房里有个里间,靠墙柜子里有一套便装,你可以混入后院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
小影子噎了一下,继而道:“若你今晚离开了,以后没人再逼你联姻。”
“和许府的这场联姻,虽然没有感情基础,但我也没意见。”我道,“况且我既然已经答应,就没有半途反悔一场空的道理。”
“这么说,你是自愿嫁入许府?”小影子声音明显沉了下来。
我不记得这样过了多久,印象中只至此,之后就再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
那晚后,那夜的一切宛如黄粱一梦,就连二哥也避免带我去许府的鲤池了。
我不止一次没由头地问和我一起长大的婢女连秋:“你说,这是怎么了?”
阿秋摇摇头:“有些事,阿妍早些忘掉也好。”
很早以前,在我和阿秋之间,就不再按世俗规矩以奴婢小姐称呼。她是阿秋,我便是阿妍。
“别啊,你说嘛,我也想知道啊。”
阿秋自知拗不过我,也知道我向来的脾气,幽幽叹了口气,向我叙述起那夜那些不寻常的事情……
那夜阿秋碰到了一个许府的下人,那下人告诉她,老爷要给我送个东西,他不方便进去,就托付给阿秋了。阿秋认得那个下人,没有多想就来到了新房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就清楚地听到门里头的动静。是我在说话,后来阿秋告诉我,她从来没见过我露出过那么冷漠的神情。
我一头雾水,问她:“你说你当时听到我在说话,那我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阿秋不再犹豫,直接说道:“我听见你说……”
“你可以走了。”
我心中一惊,继而问:“那婚约,也是我提出解除的吗?”
阿秋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那天夜里,还是由你亲自去找大公子的。阿妍,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看着当年我留下的几张红纸,晃了晃神,上面赫然写着一双成对的名字,许沅和苏妍。
我默了默,搪塞了句:“算是吧。”
————
我叫苏妍,字缪龄,生在昔雨台,当了苏家这个万众瞩目的嫡出六小姐。
我记得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没有痊愈的时候又落了水,导致六岁以前的事都忘了。但我独独清楚我的病因,是娘亲的病故。
这个家中,听说原来有十个兄弟姐妹,但是早早去了几个。只剩下大哥苏倾莫,还有二哥苏寒柳,四哥苏月白,七妹苏陵枫,以及十弟苏扬。而这些人里,大哥是我唯一的亲兄长,但我映像中他对我一直很冷淡疏远甚至苛刻。
要是偶然遇到他,我藏起来是常事。纵使这样,问安也总能逮到我,要把我送去学堂。
我以前还会嘴硬几句:“你凭什么把我带走啊。”
而他回答的永远是:“这是公子的命令,不得违抗。”
他是为大哥办事的,每次说到这我就哑口无言了。苦巴巴地挪步到了学堂门口,迎面就听到有人唤我。
我能看到有人在朝我招手,笑容可掬。我在他旁边坐下,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用纸包紧紧裹着,尚且热腾腾的小肉包子。
“二哥,三娘又做包子啦?”我咬了一口,满眼笑意地看着他。
“上次听你说想吃了,就带来了。”
“二哥你真好!”
他笑得很明朗,柔声道:“慢点啊,二哥在没人敢抢你的。”
这时,我感觉到我和二哥坐的这条长凳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下。我也注意到后面的苏月白和苏陵枫了。
“这种市井的粗俗之物你怎么带给我们小六吃呢?”苏月白仰靠在椅背,把脚搭在长凳边。
苏陵枫在旁边拉了拉苏月白袖口:“哥,你别闹啦,先生就要来了。”
苏月白白了她一眼,把脚拿开:“没事,我就是看不惯他随他娘的那副德行。”
“你说什么?”
我知道二哥很是敬爱三娘,而苏月白这么说,定是又要挑开矛盾。如今二娘是主母,要是闹起来,最后吃亏的定是二哥。
苏月白不怒反笑:“这幅样子作甚,难不成被我说中了?”
没待他止住笑,面上便挨了重重一拳。结果当然是先生来了,才及时制止了这场闹剧。二哥收拾收拾了桌案,正要走,我叫住了他:“二哥……”
他回过头来:“我没事的,倒是你,快点把包子给吃了吧,要凉了。”
我看着他们两个离去时还不忘互相掐一把,无奈摇摇头。先生喋喋不休地不知讲述到了何处,思绪又飘到了何等远方。我目光落回冗长笨重的书简。
“沅奕220年,白晞死,举国欢庆。”先生一本正经地讲解着。
我迷迷糊糊呢喃了句:“怎么会举国欢庆呢。”
先生显然听到了我的疑问:“问得好!白晞乃我沅奕千古罪人,害人无数,死不足惜!”
“那,他也会伤害好人吗?”我问。
先生点头称是:“当年血洗沅奕城一战中,多少无辜忠良,亦或是有志之士与他手中断送了性命!我们要不忘史鉴,铭记耻辱,让……”
我身后隐约传来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冷笑,我骤然从先生的话中回过神来。我反过身去,入眼的却是苏月白已经空空荡荡的座位。
听讲的苏陵枫感觉到了我的动作,轻声问道:“六姐,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一笑:“没有,是我搞错了,你继续听。”
我从前边半透明的玻璃上看到,苏陵枫有些疑惑地又看了我眼。我叹了口气:
“方才,或许是我多心了。”
————
下完学堂,我很快就见阿秋急急忙忙进来了。
“阿妍,阿妍,有个坏消息,有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我早有预料,今日在学堂之上的事,二娘看到苏月白受伤不会那么善罢甘休。做足了心理准备说:“坏消息吧。”
“二公子被罚,被调去南城感染区七日时间。”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近来城中瘟疫盛行,这个时候让二哥作为昔雨台代表去处理疫情显然不合情合理。
“这可不是小事,哪天出发?”我说着就要去找二娘理论个清楚,再怎样,就凭二哥和三娘平日待我不薄,我若袖手旁观,岂不丧失了所生来的良知?
“明日就出发,”阿秋也追了上来,“阿妍你去哪?”
“去找二娘说清楚!”我攥着拳头,大步流星。
阿秋急得小跑追了上来:“哎呀不是!这次是大公子亲自下大指示的,去找二娘也没用啊。”
我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大哥,他亲自下达指令的?”
“千真万确,我当时就在。”
我放在满腔热血瞬间直线冷却了下来,虽然觉得和大哥理论是对牛弹琴,且不说会不会当场被扔出去。但是我愿意一试,一次不行就十遍,十遍不行就百回……
见我埋头往东苑赶去,阿秋还是叫住了我:“阿妍,你不听好消息啦?”
我摆摆手:“不听了,你且先回去吧。”
东苑书房温度微热,我手心很快被一层冷汗包裹。我看着苏倾莫和对边闲适的青衣公子谈着什么,就像我不存在一般。我想找个机会说明我的来意,却总又插不进这个话茬。
每当我要开口的时候,那位青衣公子似乎总比我快一步地插上一句话,而我话到嘴边,也就只好咽下去了。
不知在一边傻站着多久,青衣公子默了默不着痕迹地看我眼,苏倾莫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个被他忽视的问题。
他神色微冷地撇了我一眼:“回去吧,以后没事就不要来了。”
对上青衣公子唇角那一抹玩味的笑,我心里更是一寒。
“我有事要说的!”
见我一脸笃定,苏倾莫越发冷冽的神情,青衣公子哈哈一笑:“哦?那便说来听听,说不定哥哥可以帮你。”
我刚准备开口,却被苏倾莫挡了回去:“不必多说,给我回去。”
二哥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绝对不能善罢甘休。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身后的问安拉了拉我,背着我低声说:“六小姐,先跟我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问安退到了门外。
“六小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公子心意已决,您再多言也没有用。”
我半靠在柱子上,双眼没有焦距地目视前方,边哭边笑地低声说:“我真没用,连最亲近的人都帮助不了,真是真是的……”
问安没有说话,我狠狠瞪了眼紧闭的木门,袖口里的手在皮肤上刮下了长长一道血痕,转而毫不留恋地拂袖而去。
在我离开之后,继而是方才得意的青衣公子灰头土脸地离去。
苏倾莫指着方才青衣公子坐过的凳子:“问安,处理了吧。时间久了书房里也该换种味了。”
问安轻车熟路地叫人把凳子烧了,书房里去了炭火,也换了种熏香,带走了青衣公子带来的味道。
问安还是有些担忧道:“方才柳公子……”
和苏倾莫四目相对后,问安心知肚明:“是属下逾越了。”
苏倾莫没有要处罚他,反倒走到雨幕边的窗台下,神色晦暗不明:“她走的时候,又哭了吗?”
不等问安回答,又道:“好了,你下去吧。”
“那二公子的事……”
“为他哭也没用,都是因为你天真得无能,”苏倾莫看着雨中少女的背影,毫不犹豫道,“一切照原计划进行。”
“是。”
————
我刚刚踏出东苑,迎面撞上了阿秋。她东看看西瞅瞅,见我安然无恙倒是松了口气:“谢天谢地,阿妍没事。”
我有些好笑:“又不是犯了事,怕什么。”
“老生常谈‘凡见柳三赢满齐,要遇苏一蜕层皮。’这话可不是瞎吹的!”
我跟着她笑,苏一指的是大哥无误了,我好奇问她:“柳三是谁?”
这时,我身边擦过一个高大的人影,撑着伞在雨幕中,一片青衣之上的脸微微侧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被我尽收眼底。
阿秋默了瞬,等青衣公子走远,我指着他离去的方西,略微惊讶地对我说:“就是他,柳褚目。他怎么会在这……”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什么叫赢满齐?”
“就是他这人运气特别背,什么破事都能让他碰上。在齐楼这个大赌场只有给人当送财童子的份,要是运气好的时候跟他玩几场,倒不失是个发家致富的良机。”
我噗嗤一乐:“不是吧,要不要这样。要我是他,早就不去了。”
经过三娘那处偏僻的院落,我打发阿秋先行离开,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三娘,是我。”
门很快被人打开了,我看到三娘温柔朴实的笑容挂上了几分憔悴。她握着我的手:“妍儿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夜寒风重别给冻着了。”
我心中流过几丝哀伤和愧疚,要是我当时拉住二哥,或者就算替二哥出了这回头,是不是大哥就没有理由遣他去南城了。
我一进门就看到桌上的福袋,就问道:“三娘是要给二哥祈福吗?”
三娘深意地摇了摇头:“你二哥福大命大,我呐只好做点什么,让他在南城留个念想。”
三娘手巧,我看着她编制的流苏和绳子,虽然还是半残品,但是样样无不寄托着深深地眷恋。
“三娘,还有我呢,我也要给二哥留个念想。”
三娘含着温婉的笑看着我:“好,好,三娘准教会你,来……”
三娘的豁达似乎感染了我,我原本苦巴巴的面上也染上了点点笑意。独自来到偏厅拿了新的绳线,我一遍遍学着三娘的手工,一遍遍地在线中穿来绕去。
忽而我觉得指腹一凉,绣针活脱脱地扎穿了皮肤,淌出细细血丝,但很快被一团微暖包住了。
“别动。”
我微微诧异地看着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的二哥,指腹被撒上一层药粉,一股股麻麻的痛一遍遍袭来。
看着我皱着的脸,苏寒柳拿过我手中的刺绣:“一会就不疼了,阿妍先忍忍。这些手工活阿妍做不惯,就留给阿秋吧,阿秋不行找我娘。”
“为嘛?”我支起下巴笑道。
“那还用说,我就你一个妹子,当然得宠着了。”他低叹。
“二哥,你又把陵枫给忘啦。”
“她不算,她有苏月白这个哥哥。况且,大哥也待她非比寻常,不差我一个。”
见他说得极为认真,就像真是这班如此。我不再调侃他,也很认真地对他说:“我也只有你一个二哥,要是连我都能把它绣好了,答应我,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看我的目光深了深,重重地点了点头,也不再劝阻我。那夜我们就这样彻夜未眠,我穿针引线越来越熟练,二哥在我旁边一直帮我递线头,一边提醒我要小心。没人注意到三娘倚在门框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们笨拙的动作。
“阿妍,阿妍起来了……”
我听见了阿秋的声音。昨夜回来得晚,我倒头就睡,现在眼睛酸涩得睁不开来。
“时辰到了,二公子都要走了,我们还去不去给二公子送行?”
我反弹般坐了起来,张口却沉默了。我想起子夜,我揉着眼睛,后来的针线活基本全靠二哥的辅助了。他知道我坚持,便不拂了我意,给我披了层毯子,陪我一针一线绣上去。
“阿妍。”
“啊?”
“明天还是不要来给我送行了。”
“为什么?”
“我怕,我到时候就真的再也不想离开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