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三人恰是当今帝王,五皇子文冷溶,以及许千浔。
去年除夕夜里,先帝驾崩,传二皇子文星予见。原本太子之位乃惯例是大皇子文湘晚。但次年元月,文湘晚患了疯病,文星予登基。
文星予和文冷溶当年也和文湘晚一起被送来云城书院念书,我和许千浔和他们也算是同窗。那时年幼,身在帝王与世家,除了偏离轨道的文湘晚和二哥,几乎没有人一心用功。
三人同道往这边走来,文星予神色阴晴不定,文冷溶笑得灿烂,喋喋不休在说着什么,而许千浔就像小时候那样。
见假山要藏不住,我直接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给三人依次行礼打招呼:“皇上,五王爷……许公子。”
三人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文冷溶首先讶异道:“苏妍,你怎么在这?”
面对着他们的目光,我笑笑:“本来是要回去的,可不小心迷路了,然后就遇到你们了。”
文冷溶张了张嘴,到头的话却被截住。文星予挥了挥纹龙袖口,把他给拦住了,上前一步道:“这里是皇宫的禁区,自然没有外人。既然这样,你暂且在此稍等,过会朕亲自送你回去。”
我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谢过圣恩,余光扫过眼前这三个人,心中一道无形的大门将我和他们隔离开来。
我视线没有了聚焦,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不知等了多久,我才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着把油纸伞,天空已经飘起了苗苗细雨。
“回去了,苏六。”
“怎么是你?皇上呢?”
“你还真信,除了我,谁这么闲得来接你。”
说完这句话,湿润的空气中陷入一阵沉默,只有雨水冲淡这缕紧绷的沉默。许千浔也意识到不妥,似乎叹了口气道:“等会雨会大了,快些回去吧。”
置身雨幕之外,这把油纸伞在两人中显得格外窄小。许千浔还是和我保持着一拳的距离,等到了殿门口时,已经是雷雨交加。
我跳到屋檐下,回过头来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启了启唇,话锋一转:“嗯,快进去吧。”
我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眼他湿透了左边衣袖,而我自始至终没被淋到。雨幕水汽已经朦胧了他的背影,我心中一冲动,冲着雨幕喊了声:
“许沅,今天谢谢你了!”
雨很大,我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回头,但我笑了。
——2
再一次见到红刀疤男人时,已经是一天后的事了。
那天,天还没亮,还没有开始早朝时,宫女急促的连敲带喊惊醒了我。我立马爬了起来,略加修饰,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气息,就被宫女急不可耐地带到了龙椅之下。
阴沉的天下,宫殿里点满了明晃的蜡烛,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清文星予铁青着脸色,已经几个穿着笛雁阁制服的人。这些人的制服和普通门人不一样,高档得多,和那天的红刀疤男人一样。
其中,有个人将手心的东西重重拍在了桌案上。
我都认出来了,此人正是笛雁阁大公子柳千吟,而被他拍在桌案上的,也正是我那天留下的金牌令箭。
这下看来,此事绝没那么简单。
文星予看着那枚令箭,嘴唇抽了抽:“朕对此事确实一概不知,苏妍已经来了,还是听听她怎么说吧。”
我摸清楚眼下的形式,皇权旁落,文星予定不愿意得罪我们,也不愿得罪笛雁阁,才会公然把矛盾引到我这得以脱身。
柳千吟缓步走过来,用三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我八弟那事,是你干的?”
他这么一说,我又那么一瞬间的茫然。我从未听说过笛雁阁还有八公子,更不确定八公子和红刀疤男人,或者那天的制服兄弟俩之间的联系。
我毫无掩饰地表达出疑问:“啊?”
“是不是你干的?”
“八公子是?”
柳千吟深深看了我眼,又回到龙椅前:“皇上,她一介未婚女流,你却肯定她就是掳走我八弟的歹人……”
他突然话锋一变:“你敢说此事你不知情?”
文星予差点从龙椅上站起来,紧攥着把手的指尖发白:“不,朕也是听皇兄说的,众所周知他神智不清,爱卿还是莫计较了。”
柳千吟向身后使了个眼色,一个制服人上前一步:“哼,一个神志不清人的话也能当真?陛下可知君无戏言?用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的话栽赃苏小姐,又来糊弄我们,陛下是不将我们两方放在眼里?”
就着话刚好表达清,却还未说完时,制服人被柳千吟打翻在地,呵斥了几句君臣规矩,又向文星予作揖:“陛下德高望重,心怀宽广,臣定好生替陛下惩罚,陛下想必不会与这般下人见识。”
文星予知道自己中计了,还不能驳回,脸色极为难看,眼睁睁地看着这出闹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柳千吟道:“此事尚有蹊跷,臣定当做好分内之事,替陛下分忧。”
笛雁阁的人离开之后,我没收到指示,只能低着头一动不动杵着。
蓦然,我听到砰咚一声,重物砸落在地面的声音。
我惊觉抬头,坐在龙椅上的文星予不知什么时候摔了下来。我站起来,手伸在空中,却尴尬地不知要不要搀扶。
最终,我还是将他扶了起来。
他看起来和方才的平静判若两人,微敛的眼底一片青紫,整个人掩饰不住的疲惫。我看了看有一段距离的侍卫,担心他立马操劳过度晕厥过去。
文星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苏妍,你长本事了?”
我回避他的眼睛,保持开君臣的距离:“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文星予没有强迫:“罢了。”
我离开时,已经过去许久,反身再看了眼龙椅下的文武百官,以及就如什么也没发生过,强撑着疲惫的文星予,心中油然而生起一股复杂的苦涩。
——3
曾经在云城书院时,文星予是最不被寄予希望的二皇子,而文湘晚是准太子。
当年的文星予也知道这点,那一整年都和四哥一起破罐子破摔。当然,大哥有事在外,不能来视察的话,他们也会带上我。
那年的寒冬格外地冷,二哥给我送来暖壶之后,就会梨院照顾三娘了。夫子还没来,我双手捧着暖壶,忽然门被从外踹开,一股子凉气钻了进来,惹得许多门生打了个寒噤。
苏月白门也没关,冲到我面前来:“小六,大哥刚走了!”
其他门生纵使不满也不敢说什么,目光纷纷投向几位皇子或世家子弟。文冷溶不负众望地跳了起来:“苏月白,关门啊,想冷死我们还是!”
苏月白白了他眼:“走了走了……”
文星予随后走了进来,言笑晏晏:“苏妍,据说城北的雪景很美,我们带你看雪去。”
“好啊好啊。”
我准备跟着他们离开,转身撞到了一个人的肩头,那人没有要道歉的意思,他用只有我们俩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大哥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他就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就如什么也没发生。我看着他低着头,指节分明的手放在书卷旁按着,整个人都融入到书院大氛围中。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是谁啊,莫名其妙。”
文星予已经来到我身边,看了眼说:“我太子皇兄,他一贯如此,我替他对你说声抱歉。苏妍你不用放在心上。”
这段小插曲我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有当真,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领略了番城北的雪景。
那日,我不记得我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了。
后来,我才知道敌寇趁着观雪人多,入侵城北,怀安陷落。官府为了不引起民乱,连夜封锁了消息。
十多年前,怀安郡太守归顺昔雨台,签订合约,怀安每月度向昔雨台缴纳银子以及纳贡,怀安归属昔雨台名下。
而怀安陷落,大哥那日突然离开,便是去了城北摆平这件事,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那日,我所见到的雪景我毕生难忘,红白相间的雪,一股腥味弥漫开来。一支箭刺破了我的衣角,我呆愣在了原地,直到很久之后错愕地看着苏函朝我走来。
我已不再记得他训斥的话,苏月白和文星予他们似乎想为我辩解点什么,却说不出声来。他们被送回昔雨台,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云城书院见到文星予。
我知道,都是苏函的意思。
御寒的衣物被箭刺穿,苏函随行有位裴世医,就是那位被称为“千古第一美人”的裴世医,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而我已无心去端详他,巨大的恐惧萦绕着我,面对着苏函我不敢乱动。
裴世医一只手戴着白手套,检查了一番,道:“箭头沾有剧毒,感染性极强。”
言下之意,我的衣服得赶紧烧掉。我看着火光四溅,穿着备用的一套短衫,有史以来第一次被苏函抱着怀中,他没有再和我说一个字,心尖彻骨的寒意笼罩着我。
那一刻,我才堪堪意识到,那么多年来,我所渴望的,不过是编排杜撰的一个本不存在的亲人,而不是苏函。
我感觉脸颊上有一道触感,我颤了颤睫毛,堪堪看清。
“没怪你,你哭什么。”
我愣愣地看着他,苏函把我披散在前额的头发别在耳后,正色道:“以后无事不要再跟他们来往了,能做到吗?”
我哑声道:“奥。”
“下不为例。”
“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