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下,我感到浑身散过一丝丝寒意。苏越脸色也一变,周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我没有再进屋,蹲在昨天见到许沅的地方,果然地面上再重叠了一个人影。
这次我回过头去,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许千浔看到我眼底的青黑,蹙了蹙眉,调侃道:“今天这么乖,特地来等我的吗?”
从小玩到大,我多少了解他,并未冷着脸当面质问。我垂下眼:“许沅,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他不言,坐在了我左边的稻草地上,双手撑在身后,侧着脸看着我,静静等待着我开口。
“你来这里,不是巧合吧?”我说。
他还是扬起白皙的下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而他的话却令我一阵恍惚……
我慌乱地跑回了茅草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我挨着门,还能看到冒着热气的草垛上,许千浔还是坐在那,不过却没有再看着我这边。
我忙把门砰地关上,隔去外头的阳光,屋内一片昏暗,阴冷的空气让人浑身一颤。
苏越见我不对劲,走了过来,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怎么了?”
我抵住门,抬眼用目光死死钳制住他,低声冷冷地说道:“阿越,不管你信不信,有件事我都要告诉你。”
他冷静下来,将耳朵凑过来。我用气声一字一句重复着许千浔方才的一句话:
“这里不太对劲,想办法离开。”
说完,我余光四处瞄了一圈,然后恢复了平常说话的语调,惶恐地拉住苏越:“阿越你不能开门,他就在外面……刚刚他还发现我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苏越还是怔了一下,无奈道:“搞什么啊,神秘兮兮的,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啊?我把他赶走还不行吗?”
说着,苏越就佯装着出门,朝方才草垛的方向看了看,回头对我说:“看,他走了。”
我松了口气。用过晚膳之后,我拉开了老翁房间的门,老翁不在,我冲里面喊了句:“问安,问安!”
见房间内没动静,我接着道:“我就知道你在这,你别藏了……”
与我设想得一样,床帘后面走出来一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是问安不错。我质问了几句,他却笑得直不起腰:“小姐,公子要是真的命令我看住你,你就不会这么轻易发现了。”
我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琢磨着,有些失落的踩了踩地上的柴枝:“也是。”
我心中叹了句,人家的无心之举,却是我眼中的惊涛骇浪,什么时候才能逆转这种局面呢。
问安渐渐敛住笑:“在这里碰到小姐也是偶然,话说回来小姐来这做什么?”
“这个……秘密,不告诉你。”我忽而压低声音,“不过,你一直会待在这里吗?”
“对,公子交托的事还没完成前,我不会离开。”
我心中重新燃起希望:“那明天你会去祁镇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我心满意足地离开老翁的房间,上楼回房。我犹豫了下,先来到杂货间敲了敲门:“阿越,你歇下了吗?”
杂货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苏越披上外衣,让我进了杂货间,我进去的时候,特意将门从里边栓好。杂货间原来杂乱的布局,被打理得有条不紊,看来不枉费了一番心思。
“阿越,收拾得不错啊,真没想到……”
我没有看他,拿起一片桌案上的纸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一行字。他接过字条,迎着我的话道:“闲来没事,住得舒坦些。”
他目光触及到那行字时,眉宇间闪过一抹我所看不懂的神色。纸条上写着:
明日辰时起,随问安去祁镇,找阿秋下落。
我继续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明天有更舒坦的,我们来着还没去四处看过,明天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苏越点点头,示意明白,可眉宇间那份复杂始始没有褪去。他讲字条放到烛灯下,被燃烧得彻彻底底。他擦了擦灯下灰黑的残渣,将毛笔按照原来的模样摆好,边做着一切善后工作,边说:“好,拭目以待。”
在我上楼回房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剐在我身后。这次,我不同寻常地回过头去,只见中央站了一个人佝偻的人影,那双浑浊发黄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我。
是老翁。
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小姑娘,要记得关灯啊。”
明明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招呼,而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我努力笑得自然:“好的。”
回头便想起苏越之前和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以前与老伯有过几面之缘……这个人不是老伯。”
我隐隐绰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回头却是老翁笑得和蔼地目送着我。这个人不是苏越之前所认识的户主老伯,这么看来又与大哥无关,那他究竟是谁?问安为什么要选择借宿在此?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不得而知。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重新坐了起来。心中一遍遍道,无论他是谁,这都和我无关,早点找到阿秋的下落,离开这诡谲的地方,才是正事。
“妍。”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猛然睁眼,发现并不是梦。这次我看到了他,白晞端坐在我床头,而他恰好挡住烛台的光,我入眼所见的,只是他身形的轮廓。
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眉眼,声音很轻,却字字有力:“我带你回家。”
我被他拥入怀中,冰冷中散发着暖意,冲淡了炎夏的闷热。他的话让我顿了顿,很久很久我才垂眼说道:“我,不是令姿寒。”
他似乎是笑了,没有松开我:“我知道,你是苏妍。”
我自始至终都相信,总有那么一种关系,不能用为什么而诠释,总有那么一个人,不用问在哪儿带过。他默默陪了我十多年,不管史书上的他多么不堪,我都相信我所见。
“等我跟你回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看着他眼中倒射着我的光芒。
“我是支持你的,你知道的。”
——
次日辰时,我来到一家茶肆。
二楼视角极好,可以俯瞰一楼的每个角落。说书人正诉说着一段江湖奇闻,我一时间也被看似漏洞百出的奇闻异事吸引住,聚精会神看着楼下。
直到苏越象征性推了推我。我抬头,一个温酒娘子低着头给我们上酒水,苏越给了一个眼神。我回头,直接叫住了她:“等等。”
温酒娘子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那瞬间,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撩开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往后一躲,不留神碰倒了那人的茶壶。
那人破口大骂:“你怎么做事的?”
我没有松开温酒娘子的手,挡在她面前:“她不是故意的,多少银子,我替她双倍赔偿。”
那人听我这么说,一时间没了火气。我抓住温酒娘子的手,悄声对她说:“你如果哪怕心存一丝谢意,就不要离开。”
说罢,我松开了她的手,隔空给了苏越一个以防万一的眼神。我拿过钱袋里的银子,赔偿了之后,回到桌前。
意料之内,也出乎预料,温酒娘子一动不动地站在方才的地方,低着头没有看我。我微微一笑,打量了她一圈。
她乌青的头发修得很短,只刚刚到脖颈,在这个时代是大忌,难免背上不孝的骂名。我伸手拨开她遮挡在额前的碎发,夹在耳畔间,还是我最熟悉的那张脸,眼神却让我意外的陌生。
“阿秋?”我的语调有些不确定。
温酒娘子没有反应,眼波如同一汪死水,沉沉地看着我。
那一瞬,我心沉了沉,还是抱有最后的希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温酒娘子动了动嘴唇,还是摇了摇头。
“那,你还记得我吗?”
她这次没有犹豫,还是摇了摇头。
我和她之间,保持了良久的沉默。她也没有急着去卖酒,隔空看着我,眼神复杂。我淡淡道:“我有一个姐妹,和你长得很像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她点点头,对我的话没有半分意外和迟疑,好像早知道这班如此。但我心中却十分确信,她不是阿秋。
我有些失落,看着楼下精彩的说书:“去卖酒吧,别耽搁了生意。”
温酒娘子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回过头,笑吟吟看着她:“问这个做什么?”
“我会还你银子的。”
她这话说得决绝,我却来了兴致:“你半年的俸禄也抵不上一半。你若真有意,就跟昔雨台值班的人说,苏缪龄。”
城内城外,谁人不知昔雨台六小姐苏缪龄的名号。温酒娘子面色白了白,说了句:“我会还你的。”就离开了。
——
等离开茶肆时,已经将近宵禁了。不得已只好回到茅草屋,好在我已习惯了这里的阴冷。
我在河畔边,看着水牛,踢着小石子激起阵阵水花。看着河面的倒影,我这才记得,身旁还有一个人。
“许沅,我还没问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倚在一旁,认真想了想道:“许府的机密,只有许夫人才能知道。”
我讪讪笑了笑,心中五味陈杂。果然,他还惦记着当年我悔婚的事情,不过这也都是拜白晞所赐。
“这样啊,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哈哈一笑,试图改变这种沉重的气氛。我站起来,转身欲往茅草屋方向走去。
“苏六,你当真是一点没变。”许千浔幽幽说道。
我脚步一停,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欲擒故纵算是成了。
他告诉我,他和苏倾莫一样,是来拿一件东西的。或者说,东西只有一件,而来取这件东西的,却不只是苏许两家。
我托着下巴,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大哥也想取你说的那个东西啊?不巧,他可没来。”
“我就说,他不可能把你带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的。毕竟你说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自己都只派个手下来,谁知道怎么想的呢。”他半讥笑着道。
我能听出他话里话外都在暗说苏倾莫贪生怕死。虽然我平时和大哥的关系也很僵硬,但这种时候,我深知胳膊肘不能往外拐。我愠怒:“呸呸呸,你行啊,居然毁我们家形象。”
他不背这锅,轻笑:“我可真没这么说。”
他告诉我:“就在前不久,许府收到了一封血书。大意就是威胁我们,可他们这招欲擒故纵玩得太烂了,简直跟你一样。”
他最后一句话,让我心中跳了跳。我看着他微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知道方才的那点小伎俩被他识破了,只得假装懵懂含糊过去。
“那你不还是来了?”我撇撇嘴,“强词夺理。”
他失笑。侧倚在一旁,还是那样目光几分轻佻地冲我勾了勾:“与其同我争辩这个,你难道不想知道信里说了些什么吗?”
“什么?”
“他们要同来访者做个交易,给那些人想要的。”
“代价是——他们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