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午后,我来到鲤池河沿。小时候,二哥常常带我来这里和一群伙伴玩,我总是带着阿秋一起,我和阿秋每次都会上第六艘画舫。
因为她告诉我:“阿妍就是小六,小六就是阿妍啊。”
那串银铃般的笑声恍若如初。我摇了摇头,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带着小时候的那种笑容来到守池的老头旁边。
“泠伯,我还是要六号画舫。”
老头起初还没认出来,我把声音故意放大些:“是我啦,苏六。”
老头终于认清了,笑呵呵地和我聊了几句,就说:“苏家的小六小姐啊,六号一直给你留着呢。”
“哎,谢谢泠伯。”
我进了画舫,朝岸上苍老了许多的泠伯挥了挥手,就朝里边进去了。
走了一遭没发现阿秋,我喊了几声:“阿秋,你在吗?阿秋……”
绕来绕去,隔着的一扇红木门被人从里推开:“谁?”
我以为是阿秋,但还没来得及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惊讶。
“怎么是你……”我有些不敢直视他,把目光往下停留在他宽大的衣袖上,那已不是我很多年前那夜所熟悉的大红色,而是淡黄的冷月色。
那之后,面对许千浔我总归是没底,心中感觉亏欠他太多。而他似乎也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这。
“鲤池可是许府的内池,你忘了?”埋着头,可我总觉得他在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刚想张口,却记起他已经给他自己取字千浔,现在的许千浔早就不再是她那夜的少年夫君,那个单纯的许沅。
我心中拿捏着,估计阿秋也不可能在这了,正准备离开:“那你慢慢玩,我先走了。”
我没去看他的脸,刚转身迎面遇到了一个熟人。莫宿因一见到我就精神了,目光在我和许千浔之间游离了一个来回,笑道:“我方才,是不是一不小心就错过什么了?”
我没好气地瞪着他:“那我告诉你,你没有。可以让开了吗?”
他讪讪一笑,挪步让开门口的位置。趁我还没走远,莫宿因故意般和许千浔说:“沅哥,我之前在附近看见连秋了,就知道苏六在这。”
许千浔还没有搭话,我先一步问他:“你在哪里看见阿秋的?”
莫宿因哈哈一笑:“我为何要与你说?我告诉你,我图啥?”
“那你说,你要什么才肯告诉我?”
莫宿因转转眼球,目光停在了许千浔身上:“我听沅哥的。”
我只好把目光投向许千浔:“你说吧,只要我力所能及。”
许千浔已经坐在旁边的雕花木椅子,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我生怕阿秋找不到人走了的焦急,把弄着小瓷杯,看着外头的鲤池,随意道:“可我眼下也并未有何愿望,暂且存着吧。”
此话一出我说了声可以,就看向莫宿因:“可以说了吧?”
他撇撇嘴,告诉了我他的所见,我立马要出六号画舫。
“也这么多年了,做事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画舫还没着岸,你想怎么下去?”许千浔忽而反过头,和我四目相对,似笑非笑地眼底藏着很多我看不懂的复杂。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这时透过透明的画舫,我看到对岸有个落寞的背影在来回踱步,我握住栏杆,看着画舫离那个瘦小的身影越来越近,却见她身后来了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扯着她的头发连抓带仍地拖走了。
阿秋,阿秋……
我瞪着那个汉子满是横肉的背影,心中如同刀绞一般,却也只能在心里咆哮怒吼。
我一转身往外走去,看着近在咫尺的池水,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跳下去。
要是这次不行,或许就是永别了。
“苏六你疯了?”莫宿因赶了过来,把我往后一拽,“你要给淹没了,苏二回城岂不卸了我?”
冷风一吹,我瞬间清醒了不少。我喘着粗气:“对了,二哥还在南城比我更难熬,不行……”
我突然看向莫宿因:“阿秋在我之前是不是来过六号画舫?”
莫宿因犹豫了下,我的心再次沉到了谷底。
“沅哥的画舫怎么能让奴婢单独进来,是吧?你也不想想。”
我看着在里头远远望着我们的许千浔,永远是那一抹不羁的笑容。
因为阿秋是婢女,所以大哥可以随意贩卖,可以随意被他们世家公子轰走。与其说此刻,我恨极了这种刻板的阶级潜规则,倒不如说恨极了苏六这个无能的身份。
——
回到昔雨台的时候,已是近黄昏了。老远就见苏扬迎了上来,标志性的小圆脸上满是笑意。
“六姐姐,你要高兴点。”苏扬不紧不慢地说,“你信我,我会把连秋送回给六姐的。”
我阴沉的心绪散了不少,并未当真:“那好啊,六姐拭目以待。”
他点点头:“对了六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都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
“就是月瑛楼啊,前些天连秋应该告诉你了啊。”
我这才想起阿秋之前问我,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要先听哪个?那个我没关心的好消息,应该就是指这件事了。
“以前都是只有大哥带着七姐去的,今天六姐你要跟着我哦。”
我噗嗤一笑,搓了搓他的发顶,调侃了他两句,就准备换身行头去赴宴了。这回的马车,是男宾分车,女眷一车。我特意选择坐在苏陵枫旁边:“小枫,你在听吗?”
苏陵枫一愣,柔柔地笑着:“六姐真会说笑,我当然听得到咯。”
我得逞,缩减了几分和她的距离:“你知道这次是什么宴?”
“六姐,原来你就是为了问这个啊。”她兴致大减,撇撇嘴,“好说,这次是柳老爷办的鸿门宴。”
“鸿门宴?”我不解,“妹妹何意?姐姐……没明白。”
苏陵枫掩着唇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不知道呢,大哥虽然是这么告诉我的。等我再要问,他给煮的药汤就好了,我就没机会开口了。”
我心中有些惊讶,她继续说下去:“别担心,虽然姐姐不常来,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嘛。”
等下了马车,我听见了小影子的声音:“她在讽刺你。”
我没做声,小影子说道:“被动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朝着四处的空气干看了几眼,很多话却化作一声呢喃般的叹息:“她是敏感了些,难免心生卑微,我又何须钻这些空子”
本来我为嫡女,理应和苏倾莫并排坐,但我忘后走了两排,和苏扬一起挤挤。苏陵枫随后和我擦肩而过时,眼中藏着一抹晦涩,顿了顿,和苏倾莫一并落座。
苏扬这时凑在我耳边问我:“六姐,你喜欢坐第一排吗?”
我摇了摇头:“看情况,要像是今天,还是和你坐舒坦。”
“我以后要是坐到了顶排,六姐你可不许反悔啊。”
我一笑,把一粒花生米塞进他嘴里:“你这小鬼怎么这么喜欢说大话呢,反正吧,你六姐我,不反悔。”
苏扬嚼了嚼花生米,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那又怎样,六姐你看还不是听之信之了吗。”
我隔着前排的人头,看着歌舞升平。舞女退场后,柳老爷终于来到中央,我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突然旁边的苏扬就拉了拉是衣角。
“六姐,你喜欢那盒胭脂吗?”他笃定般指了指中央三个柱子,最中间的上面展示着一盒胭脂,另外两个是宫廷乐器和玉坠。
我眯眼看了看,认出了那款胭脂。见我神色,他更为笃定:“六姐,等我把它赢回来。”便小跑着上去了。
我注意到头排的苏陵枫跑到第二排,摇了摇苏月白的胳膊:“哥,我要那盒胭脂……”
苏月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要什么非得那盒啊,你知道有多……行了,回去给你买几盒别的还不行吗。”
她松手,犹豫了几秒,又跑回顶排侧着脸看着苏倾莫,只是没想对苏月白那样。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最后苏倾莫没有动,而苏陵枫挂着淡淡的笑端坐着。
参加的人都来到了后院,我跟着去看了,了然道:“原来是曲水流觞啊……怪不到苏月白怎么都不去呢,要当众做诗文真是难为他了。”
我对诗文也一样兴致寡淡,打了几个哈欠,就见苏扬散伙回来,见他低落,我揉了揉他的发顶,低声道:“我知道你行的,只是太小了,没关系。”
我想,他应该会明白我话里真正的含义。我看见苏扬走到中央,拿着一块玉坠蔫蔫地走来。而我看中已久的胭脂,被许千浔拿走了。
我有些不满地隔空瞅了他一眼,他竟像是有所感应般,对上那双似笑非笑地眼眸,我感觉眼前片刻失调。
那边很快有人打趣:“许少爷不愧风流倜傥,这又是送与哪家姑娘当……”
我无心理会那头的喧嚣,看着苏扬有些沉重。他把玉坠献宝般放在我手心,声音没了平时的嚣张气焰:“别动,我来给你带上吧。”
玉坠被他用一根红绳子串起,挂在我手腕上,凉丝丝的触感十分细腻……
忽而,还没等苏扬替我打好结,一阵打碎玻璃的声音突兀地响彻整个大厅。
我听见不知谁喊了句:“出人命了!”
人群仿佛疯了般,不受控制地向外涌动着。苏扬被人从背后撞了一下,还没系好的玉坠掉落在地上。我看见他很努力地想要去够着玉坠,被人从背后踩了好几脚,我登时有些怒了,但看着苏扬被人群挤走却毫无办法。
我不想让苏扬难过,俯身一把抓过玉坠,却被一个迎面倒下的人从头顶一撞,毫无预兆地失去了意识……
——
意识还未苏醒,我又梦见了小影子,我听到他和我一遍遍地说着。
“把玉坠扔了……”
等我彻底清醒的时候,是在一间昏暗潮湿的……地牢里。狱卒按时地点着壁灯,冰冷的空气里我仿佛要窒息。
我忙叫住了狱卒,狱卒看了我一眼,满眼无神充斥着这个地方的气息:“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我茫然。
狱卒嚼了嚼嘴里的味儿:“你来的时候不是带了盒胭脂吗?他们说你那东西不对。”
“胭……胭脂?”
我脑中突然又想起宴会上,许千浔拿着胜出的那盒名品胭脂,那似笑非笑地眼神。
我在地牢中又待了许久,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倒是等到了一位我意料之外的人。
我抓着铁栏杆,看着对面疲惫的人:“二哥,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在城里出事了,就回来看看。”他皱了皱眉,“小六,告诉二哥,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跟二哥说了一遍。二哥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指节握得发白:“我就知道许沅肯定还对几年前那场婚约耿耿于怀,小六这些天苦了你了,二哥一定帮你想办法。”
他把还冒着热气的点心放在我面前,我心中一暖,他无奈看着我:“你慢慢吃,许沅那边,我去看看。”
“好,二哥也保重。”
“你们兄弟一个后脚踏出,一个前脚踏入,我门槛都要让你们苏家人踏破了。”许千浔皱眉,“不用问了,那盒胭脂是我送给她的。”
“那你知道那盒胭脂有问题吗?就这样嫁祸给小六,就是你所说的送给她?”
“宴会赢的,我又不用,我怎会知道有没有问题?你若是去问问柳老爷,说不定比审问我更管用。”
苏寒柳哼了声,倒是不客气地将茶倒满,灌了下去。
“解渴也不说一声,浪费我好茶。”许千浔白他一眼。
苏寒柳相视一笑:“许沅,要不是我妹子当年瞧不上你,你就是我准妹夫了。”
“瞧得上我的姑娘满大城呢,还缺她一个吗。”许千浔手指抚摸着杯壁,垂着的眼中几分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