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大概就是这样,虽然派他们来的胡王、贵人没有打什么好主意,但我们确实误击了前往交接的匈奴军。”
说到这里,上官安不由想起自己方才求战的迫切和出发前的高昂,脑袋垂下,声音变低,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不仅仅是误击吧,你们还杀了两个人,把剩余的兵卒通通抓了回来。”
目光扫过被绳索串成串车辆和俘虏,一旁就等着他吃瘪的陈步乐跳了出来,阴测测地说道:
“虽说咱们和匈奴的关系早就是你死我活,不在乎再得罪一两回,但毕竟,我们的依仗汉家子损伤惨重,不及投效胡骑什一。
“可若是因这件事恼了胡王,让其再度出击,那不管来犯之敌是一千,还是三千,我们都不会是对手。”
眼看铺垫的差不多了,语气猛地一转,抬手点在鼻尖前,唾沫星子飞溅,陈步乐发出了严厉地指责:
“届时,那从一开始营造的‘不可战胜’气势便会被戳穿,死伤事小,援军合围失败事大,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没有说的那么严重吧,援军至少还有个十天二十天才能赶到,和现在一场接触失败有什么干系……”
因为本身理亏,上官安不敢正面和这个狗腿呛声,只是很小声,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没有干系?”
“别看现在只是一场接触失败,可后续引起的很可能是一场战败,一场戳穿了神话的败退。
“到时候,敌我气势一增一减,别说用战败之众阻拦了,就算是接近都会引起溃逃吧。”
陈步乐语气激烈,就像是看到了话语中描述的糟糕结局。
“就算真的会你说的那样……”
放弃和他进行辩驳,上官安把手一摊,十分光棍地说道:
“可我们现在人也杀了,车子也夺了,你说该怎么办,原样给他们还回去吗?”
“谁说还回去了,我是让你肩负起该承担的责任来,为这次冒失的行为负责。”
“说说,怎么个肩负责任法?难道,在对面的胡王还没有发话前,我就要被自己人逼着自杀吗?”
“谁逼你自杀了?只是让你……”
由于双方各自持有的偏见,以及神话就要被打破带来的恐慌,对话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自说自话和不断提高嗓门重复、强调的不归路。
“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不分轻重地吵闹。”
瞥了眼争执得面红耳赤的两人,李陵只觉一阵心累,放弃劝说的打算,抬手朝着一旁跟过来冲门面,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正在努力侧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的几名胡骑招了招:
“有谁刚刚跟着一起去了?”
“是在对我们说话吗?”
指着自己呆了一会后,脸上猛地浮现出喜色,把同伴往身旁一搡,就要颠颠地跑到身前。
“我跟着一起去了。”X5
可惜的是,同伴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
“啪,哎呦。”X4
边缘的四人互相一搡,身形同时一滞,中间的那名幸运儿抓住了机会,甩开同伴大步向前,第一个冲到了李陵身前,有些气喘地开口:
“我,我去了。”
“给我说说当时的情况,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抛出两个问题后,李陵一夹马腹,马儿迈着小碎步向着车辆和俘虏前进。
身旁胡骑一边快步跟上,一边组织语言解答:
“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交接队伍的小队长,不知为何,他驱车强冲骑队,在警告无效后,由百长取出弓弩,一箭将其射杀。”
“一箭射杀?”
扭头看了眼脸红脖子粗的上官安,脸上神情颇为惊讶,李陵低头看向步行跟随的胡骑,开口问道:
“你也是个从小弓失不离手的,对距离应该很敏感的吧?”
“神射面前,不敢称雄。”
又是一句耳朵都快听麻的拍马,李陵木着一张脸继续发问:
“那上官百长射杀交接队长之时,距离几何?”
“不是很远,三十余步。”
知道这个距离不算什么,但胡骑想为自家上级说句公道话:
“司马莫要不以为意,此射之难不在距离,在勇。
“三四十步外就是一辆大车朝你冲来,如斯境地还能上弦瞄准,扣动弩机一箭射杀,这等勇士怎么能因距离不远便加以鄙弃呢?”
“说的好,此射在勇。”
颔首以示认可,李陵勒停马儿,从马背上跳下,一把拉住胡骑的糙手,拍着手心,亲切道:
“若非汝,吾险失一勇将。”
“司马言重了。以您的贤明,没有看出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气氛,等到怒气消散,就算没有我,您也能意识到百长的勇气豪壮。”
这般赞许太重,胡骑自认担不起,连忙开口否决,并送上了一计拍马。
“哎,是我思虑不周,光顾着夸你,却忘了夸你太过会不会引得某人不高兴。”
“啪啪啵~”
试探地挣了挣,手并没有抽出,胡骑只好一脸无奈加叹气地解释道:
“司马,百长绝非嫉贤妒能的小人,您多虑了。”
“那好,咱们不谈这个。既然第一个是强闯被射杀的,那第二个死的‘汉使’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可是听人说了,人家一开始要好的,是在和上官百长谈了一阵后突然捶地痛苦,然后被一刀枭了脑袋。”
眼中闪着莫名的神采,李陵瞥了眼上官安,压低声音,一副背后里说坏话的鬼祟模样。
“这……”
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驳,胡骑迟疑了一下,用余光扫了周围几眼,确保没有胆子肥到敢明目张胆听司马墙角的家伙,他才附耳小声答道:
“因为当时百长有意识地避开我们,所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能肯定,被杀的那人一定有取死之道。”
“理由?”
“很简单。
“司马您想想,如果百长真的不在乎杀不杀人,那这五十多兵卒和十多辆车为什么完好无损呢?不应该被通通杀光、毁掉来灭口吗。”
“就这?”
“这些还不够吗?”
胡骑瞪大眼睛和李陵对视,看不出一丝半毫的心虚。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良久,李陵点了点头,错开直愣愣的对视目光,开口回了句,就要将其打发走。
“那,司马您……”
得到了赞许(应该算是吧?)后,胡骑没有乖巧地退下,而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啪啪,尽管放一百个心,本司马还没到通过逼死自家将校,来卖好敌虏的态度。”
伸手拍了拍胡骑肩膀,李陵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这就好,这就好。”
点头如啄米,能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可这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和他俩相识不过一次,为什么这样卖力给他说话?
“不是为百长说话,我只是厌烦了那种被敌人一逼迫,甚至还没有逼迫,自家就麻利地砍下被逼迫人的脑袋,洗干净后送过去的事情。”
看了眼北面的匈奴大营,胡骑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
是了,以我大匈奴的习性,干这种事的可能不,应该说,干过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事情的次数肯定不少。
像什么做了好大事,逃到北边被封王的降人,结果南边发一封措辞严厉的召令,再砸上一大笔金子就送还啦。
陈良、终带(大哭):呜呜呜,胡虏不讲信用,来之前说得好好的,不仅派两千人马来接,还许了校尉职,可等翻脸后,一下就把俺们几个绑了洗白白送长安,让那新朝老皇帝烧我。
“啪啪,你现在是汉人,在汉军,归本司马统辖,不再是胡虏了。”
这破事真的不好说什么,李陵只好再用力拍了拍肩膀,尽量让他重新鼓足信心。
“晓得晓得,我们投汉,为的就是不会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
胡骑用力点了点头,那语气,那神情,那眼神,像极了话本中久旱逢甘霖,仰首待王师的描述。
“别这样啊,你比我对大汉还信心,这闹得是怎么一回事啊。
“咱大汉也不是什么乐土啊,尤其是斗争残酷的长安,那地头百年来自杀/被自杀的人,加起来都能组成一个万人队了。”
心里咯噔一声,原本那轻松露出自信的笑容此刻只觉艰难晦涩,那随口做出的保证只觉重若千钧。
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容,李陵把手摁在他的肩膀上,强笑道:
“放宽心,只要你离了胡虏,来我大汉,那就绝不会被出卖,我李少卿说的。”
……
高超的外交手段(并不
[良等尽胁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单于以良、带为乌贲都尉……莽遣使者多赍金币赂单于,购求陈良、终带等。
单于尽收四人及手杀刀护者芝音妻子以下二十七人,皆械槛车付使者。到长安,莽皆烧杀之。——《西域传》]
匈奴对四夷交战之耻的王莽都是这副样子,可见节操和强弱没有多大关系,只要条件到位,自己人说卖就卖。
匈奴(兴奋):自己人?自己人不就是用来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