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听闻国家预防腐败局有调研组要下来,冯容海的心中,还是有一丝担忧的。今天考察组,明天调研组,这种事情,冯容海见的也多了。大部分是走个形式,如同度假,来地方上蹭吃蹭饭。走个形式也罢,怕就拍某些上面来的领导,不了解情况,随意插手地方事务,到处添乱。听完开处长的一席话,冯容海的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看得出,开处长是有备而来。而且,对于腐败的态度,也是坚决的。有了他的支持,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开处长,案子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尔后,冯容海大约花了20分钟,详细地介绍了城投集团腐败窝案的情况。
“容海同志,既然案子已经有了转折点,那就该抓住这个机会,继续深查,一查到底。”
“可是……”冯容海原本想说,市里面给出了具体的期限。时间过于仓促,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查清这起腐败案,存在着很大的难度。想着,他看了一眼市长吴哲,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毕竟,有些话,在上级领导面前,是不好说的。同样一句话,下面的人,和上面的人,出发点不同,理解也就不同。
“可是什么?”开处长追问道。
“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急于对应宏权动手,难免会打草惊蛇。”冯容海急中生智,说道。
“容海同志,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应宏权的身后,还有人?”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分析,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不管有没有,该查的还是要查。不管他的背后的人是谁,级别有多高,根基有多深,都必须一查到底。这是我的态度,我相信,吴市长也应该是这个态度。”
“那是当然,廉政东州绝不能沦为空谈,光是一句口号。必须要落到实处,警示每一个公务员,尤其是领导干部。”吴哲也表态道。
当天下午,根据开处长和吴市长的指示,廉政办联合新区公安分局,采取秘密跟踪的策略,布下天罗地网,24小时,不分昼夜,监视应宏权的一举一动。以防他听到风声后,携巨款外逃。贪官外逃的现象,近几年,时有发生。而且,一般会选择和中国尚未签订引渡条例的国家。到了那边,继续逍遥法外。的确,中央对于腐败的态度,一向是明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腐败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打击了这么多年,依然存在。越是如此,腐败分子的手段,也就变的越高明,免疫力也就越强。对此,冯容海深有感触。刚进纪委系统工作时,和腐败分子较量,基本上,没过上几招,就能拿下。这几年,就不同了。一些腐败分子的心理素质极佳,懂的和你周旋,耍手段,打持久战。尤其是贪污受贿的手法,极其隐蔽,让你很难抓到把柄。即便能抓到,也是冰山一角。去年年初,冯容海就遇到过一个难缠的对手,市建委副主任路波。当时,也是一封匿名举报信,市纪委对路波展开了调查。查了近两个月,却发现,路波很“清廉”,一不贪污,二不受贿。没有多余的房产,银行账户上更没有大额的资金,每个月就拿那么点死工资。再深入,用了又两个月,总算是抓到了线索。原来,路波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裸官”,以防不测,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早在几年前,就把老婆儿子送到了国外,同时,将上千万贪污受贿所得的赃款,也转移到了国外。没有了后顾之忧,即便出事,也可以在第一时间“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应宏权嗅觉一向灵敏,万一被他发现有什么不对劲,逃往国外。到时候,案子就会一拖再拖,更不好办了。涉及到引渡,许多事情,也就不在冯容海和廉政办的掌控之内了。如果再有人趁机添乱,搅局。一查到底,谈何容易!
应彪无故失踪,好几天的时间了,人找不到,手机也打不通。应宏权内心慌乱,到处派人打听。之前,安排应彪去泰苍区躲躲风声,避避风头,是应宏权定的主意。南翔花园第15栋居民楼,因质量问题塌陷,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引起省市两级领导的高度重视,被市里面定为特大事故。力天建筑公司是南翔花园的施工方,而应彪,正是力天的法人代表,有着不可逃脱的责任。单就这一条,应彪就有大麻烦。更麻烦的是,冯容海和廉政办已经盯上了南翔花园。一旦被他们发现力天建筑公司和城投集团之间的猫腻,建立联系,是会出大问题的。因此,迫于形势,必须要让应彪“消失”,暂时性的“消失”。至于对策,应宏权也想好了,让力天负责工程的副总,去顶雷,去自首。当然,让人顶雷也是需要代价的。为此,应宏权一次性支付给了那位副总300万的安家费!哪知道,应彪最终还是出事了,落入了冯容海的手中。前天晚上,何永莲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已经确认,应彪现在就在郊区的那家招待所。至于何永莲是如何获取消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补这个大窟窿。应宏权彻夜未眠,昨天一大早,先是给宋永林打了个电话,告知实情,商量对策。应宏权慌,宋永林更慌。应彪出事,难保应宏权也会出事,应宏权出事,他也会受牵连。可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拿不定主意。总不至于让他这个管委会主任,出面给冯容海打招呼,让他放应彪一马吧。真那样,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嘛。更何况,市里面的考察组正在新区,据说国家预防腐败局的调研组,马上要下来了,动机未明。如此关头,不轻易挪动任何一颗棋子,才是上上策。就在今天中午,他接到老领导叶仁军的电话,说是北京已经来人了。在军分区招待所住下,吃过中饭后,由市长吴哲陪同,第一站便去了廉政办。不管调研组的目的是什么,是象征性地来东州走一走,还是另有他意。最起码,无形中,是在释放一种信号,上面对廉政办的工作,是高度重视的。有了这种信号,冯容海就可以趁机继续对案子进行深究。对此,老领导也没有明确地表态。只是说,该打的招呼,他已经向冯容海打过了,该施压的也施压。眼下,先观察调查组态度,再议。再议,其实也是一种态度。说明老领导已经下定决心,舍弃城投集团这盘棋局。与其再次出面,惹祸上身,还不如全身而退。毕竟,市里面已经给出了具体的期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廉政办能拿下应宏权,就算是不错的了。再往上,隔着好几层关系,也不可能追究到他这个常务副市长身上。
“永林,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你能不去管,就不要去管。能不伸手,就不要去伸手。”这是叶仁军的最后一句话。很明显,他是在提醒宋永林,跟上他的步伐,放弃城投集团。
叶仁军想要抽身其外,不难。宋永林就不同,他和应宏权之间,有着直接的利益关系。更何况,他已经把仕途的希望,押在了应宏权的身上。只要挺过这一关,常务副省长古月生的老婆黄美君,再出面帮着张罗,希望还是有的。对于一个官场上的投机分子而言,头上的帽子和屁股下的位置才是真正的生命。没有了这些,还不如和冯容海来个硬碰硬,孤注一掷,拼个你死我活。因此,他特意嘱托应宏权,让他再去找找古夫人,请她出面,再次向东州方面施压。
别无选择,万般无奈之下,应宏权只好硬着头皮,拨通了老领导黄美君的电话。
“宏权,怎么,又出什么事情啦?”黄美君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耐烦。
“老领导,北京那边的调研组下来了。”
“这个我知道。宏权,这种事情,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而已嘛。”
“可是老领导,调研组刚到东州,第一站就去了廉政办。并且,吴市长还专门陪同。”
“是吗?”黄美君大为吃惊,沉默了良久,才说,“吴哲是个聪明人,前几天,该明讲的,该暗示的,我都已经和他说到位,说透了。我想,他应该明白怎么做。至于调研组,只要他们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廉政办,替冯容海撑腰,也就不要太把他们当回事。”
“不过老领导,现在的形势又变了。”
“又变了,怎么回事?”
“唉!”应宏权深叹了口气,“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应彪,也已经被冯容海拿下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几天前。老领导,接下来……接下来我就怕我也会……”
“宏权,你要稳住。你乱了,整个局面就会乱套。这样吧,这几天方便的话,我再给吴哲打个电话。”
“老领导,那就太感谢你了。”
“好啦,我还有个会,先挂了。”
应宏权在想方设法,在谋出路。冯容海也没闲着,先是派丁国凯亲自上门,去找田亚洲谈话。在丁国凯的劝说下,田亚洲最终表示愿意配合廉政办的调查,争取戴罪立功的机会。与此同时,冯容海和丁国凯,继续对董芳婷和林晓麦展开攻势,整整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打开了缺口,获知那封被篡改的政府纪要文件的来龙去脉。五年前,趁着国有企业改制的契机,应宏权坐上城投集团一把手的位置。为了把集团变为囊中物,前前后后,总共给时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宋永林和市政府办公室基建处副处长林晓麦,送去近200万的好处费。宋永林140万,林晓麦68万。为的就是借用他们手中的权力,巧妙地篡改那份涉及改制的政府纪要文件。最后,在宋永林和林晓麦的策划下,城投集团变成了城投集团发展集团,导致十几亿的国有资产,沦为应宏权及其家族的私人资产。而且,林晓麦还交待,这件事得到了常务副市长叶仁军的默许。
事态如此严重,第二天上午,冯容海陪同市长吴哲直奔省城,先是去找了老领导,省纪委书记刘树兴,说明实情。希望老领导能出面,和其他省委领导班子的成员沟通,明确省里面的态度,排除干扰。但,不巧的是,省委书记和省长,双双“不在家”。一个在澳洲考察,一个在北京开会。经过商讨,刘树兴带着吴哲和冯容海,直接去往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古月生的办公室,向他汇报。听完汇报,古月生怒了,拍着桌子说:“无耻!害群之马!没想到东州的腐败问题,会如此严重。查,一查到底,决不姑息!”
20天后,在证据确凿的前提下,廉政办利刃出鞘,对应宏权实施了“双规”。
拿下应宏权,冯容海明白,远远还不到该松懈和庆祝的时候。距离换届,市里面给出的期限,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如何攻下应宏权这一关,挖出更深地内幕,还原真相,是重中之重。何为真相,冯容海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同一件事,每个人眼中的真相不同。之所以不同,不是由你所掌握的事实证据决定的,而是取决你所处的位置。处在一定的位置,就有着一定的立场,这种立场,说穿了,是一种“私欲”。有些真相,不会伤害到“私欲”,那就尽可能地还原。有些真相,会伤害,甚至剥夺“私欲”。那么,在把控范围之内,就应该加以制止,掩盖,抹黑。由此,产生了两种观念的碰撞和冲突,一种是真正意义上的真相,另一种是符合“需要”的真相。这种“需要”,是某些人的“需要”,某些利益团体的“需要”。该如何抉择,往往不是某个人能做得了主,拍得了板的!
“真廉者,无廉名,立名者所以为贪。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明朝文学家陈继儒的这句话,是当下官场生态的最好写照。
一个月后,换届终于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达。市委书记陆天明,调任Z省任副省长。市长吴哲留任东州,担任市委书记一职。所不同的是,吴哲这个市委书记的前面,多了个“帽子”,省委常委,被各大媒体报纸冠以“顶配书记”的称号。这种模式,在东州,可谓是史无前例。市长的人选,也有了最后的定夺,原南州市市委常委,主管党群工作的市委副书记沈平调任东州,接过吴哲手中的接力棒。而叶仁军,连常务副市长的宝座,都没保住。退居二线,进入市人大,任副主任。常务副市长一职,由原市委副书记王成顺接任。而龚斌文的屁股,依然没有挪动,坐着副市长的位置。局势如此复杂,对于龚斌文而言,能保住位置,已是万幸。只要保住了,才有往上冲的机会。
这是市一级层面的。罗凤新区方面,一把手,党委书记的位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由原东州市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此次考察组的组长魏兴填补一年多的空缺。而宋永林不再兼任管委会主任,保留市政府副秘书长的职务。主任一职,由他的死对头,龚斌文的老下属,钱仁昌顶替。
换届的第二天,唐达天最终还是没有战胜癌症,离开了人世……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