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听到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人名字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虽然我曾经是个连自己都觉得羞愧的汉奸,但并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良知。况且违背着良心去做的事情,有我的苦衷——因为美云。
个人的感情可以让我抛弃原则,但国家与民族的未来,却不是完全不被我牵挂的。有时候我一个人这么虚无地站在某处,甚至还独自地想:如果有机会让我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什么,如果以后美云知道,她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
而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却是我们这岌岌可危的中国战场上,真正能够让全体军民引以为傲的人物。李建宇早在东三省沦陷后,便追随杨靖宇将军钻进了东三省的山林里。到我被俘的1937年,李建宇将军已经带领队伍在伪满的奉天城——沈阳城外坚持了六个年头。据说他们曾经一度缺衣缺粮,在山林里如同野人般生活。关东军发动过好几次围堵,均以失败告终。而他们这群隶属于共产党的东北抗联汉子,凭借满腔热血与顽强,激发了全国军民对于这场战争未来的美好期望。
而古至忠将军,本就是国民政府一贯主战的强硬派。他是黄埔出身,带领的师团一直驻守在抗战最前沿的北平。也就是说,他就是我、黄碧辉和美云当时所隶属的那个师的最高长官。
送饭的朝鲜老头应该没听说过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将军的事迹,只听过老家伙用生硬的日语问:“是什么大人物吗?皇军抓他们过来有什么用呢?”
瘦小的鬼子呵呵笑了笑,说:“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需要这种好的、优秀的士官来指挥我们的军队。况且……”瘦小鬼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再次看看之前对他发话的矮胖鬼子,“况且,在支那人的心中,这两个他们的高官已经战死在了激烈的战场上。如果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支那人发现这两位他们的民族英雄正说着日本话,指挥着我们大日本皇军去攻击他们的部队,那相信……嘿嘿!相信他们都——”
正说到这儿,那矮胖的应该是长官模样的鬼子打断了他:“谷口君,你说得太多了!”
被称为谷口的家伙连忙止住了话。朝鲜老头自然也不敢多问,收拾起他们吃完的饭盒,晃晃悠悠地往那小门里去了。
我却没有跟着他进去,几个鬼子的对话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让我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我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们。
之前的日子里,我也尝试过守在这几个哨兵身边,希望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些什么,用来捕捉出有关美云的痕迹。但鬼子士兵一般都很恪尽职守,站岗时互相间基本不聊天,所以也没听到过什么。而这个中午却明显有些不寻常,只见他们几个看着老头进去后,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几句。最先说话的还是那个叫谷口的家伙:“东本君,你觉得研究所里的长官们,这次真能成功地把两个支那人将军复活吗?”
被称呼为“东本”的矮胖鬼子狞笑着说:“复生计划已经研究了这么多年,应该还是有些把握的吧?宪兵里有好几个大个子,据说都是复生计划实验的成功品。”
谷口也笑了,说:“我也听说过,看他们那些大个子的体形,应该就是成功的实验品了!”
东本点了点头,然后冲谷口说了句:“行了,好好站岗吧!今天下午应该会加岗,等待晚上那两个大人物的到来。”谷口应了声。
到下午四五点钟时,从他们身后的铁门里又出来十几个鬼子士兵。我连忙往角落里躲,挨个往他们腰上看,看有没有人挂着那种黑色匣子。结果没有,我便放心了些,静静地等在那里,想亲眼看看他们所说的今晚会送到的两位将军。
那天一直没人出来给他们送晚饭,而那几十个鬼子仍然都站得笔直,没有一个人说些什么。左右两个岗哨上面的重机枪旁边也站了两个士兵,似乎随时会抱起那两架大枪。那阵仗让我感觉到,今晚确实不同寻常。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我估计出去巡逻的宪兵们应该快回来了,便再次走到距离铁门比较远的位置。因为宪兵中总会有人挂着那黑匣子,我距离太近的话,那黑匣子又会闪动。尽管我知道他们依然看不到我,但每次遇到那些宪兵,我还是尽可能避远一点儿。
果然,最外面那扇被灌木掩盖着的铁门下的小门打开,而进来的人却让我张大了嘴。只见剃着光头的大刀刘手提一把大刀,刀刃上血迹斑斑,凶神恶煞般最先走进来。跟在他身后的居然是松下幸太郎,也穿着一套军装,身上脏兮兮的。在他俩身后鱼贯而入的是另外几个宪兵,其中两个鬼子兵夹着一个浑身是血的肩扛少佐军衔的日军军官,脖子上有个很大的伤口,血不断地涌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被血染红。军官的头歪在一边,应该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而这个军官竟然就是远山战俘营的坂田少佐。
大刀刘与松下幸太郎这队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对着站岗的哨兵微微点了点头,便火急火燎地开了里面的铁门,抬脚要往里面去。我站在那儿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跟着进去,毕竟在这两三年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松下幸太郎,而美云当时就是被他们带走的。可不得不承认,大刀刘腰上的黑匣子让我不敢靠近。并且因为有坂田在队伍里,我始终很害怕。
站在那铁门外的一个应该是军官的鬼子对大刀刘问道:“岗下长官,这是怎么回事?”
大刀刘扭过头来,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烦,但还是用非常熟练的日语回答道:“外面树林里已经进来了支那人,你们在这里要小心点儿。”说完便带着他身后的队伍往里面去了。
听到他的话,我猛地一震。在进入这铁门后的鬼子基地,我第一次看到大刀刘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当时我们八个战俘里,被我怀疑并摔死的刘德壮很可能不是日本人,只是当时我多心而已;而目睹大刀刘穿着日本军装的情景,自然是对大刀刘是当时队伍中奸细的一个肯定。可是现在听到这个被称为“岗下长官”的大刀刘,其说话声却又和当年我所认识的大刀刘完全不一样。如果说相貌有可能长得很相似,但是说话的声音却完全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我在听到他说话后很激动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说外面有支那人,也就是说我们的队伍已经来到了远山。当然,通过他们的伤势和神情我可以猜到,来的应该只是小股部队。但对于这三年里一直在林子里孤独绝望快要崩溃的我来说,自然是一根巨大的救命稻草。
想到这些,我当即决定:我今晚就要出去。我要找到这远山外的中国军队,然后再回到我的肉体,把在远山里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们。最后我要像郑大兵一样,跟着他们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为了结束我这可耻的汉奸生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能够从九日基地里走出来,也为了我那还没有泯灭的良知,我必须得为这个国家付出些什么了。
我激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铁门再次打开。等了很久,应该是到了晚上十一二点,站岗的哨兵一直纹丝不动,也没人问晚饭为什么一直没送来。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那扇灌木掩盖着的最外围的大铁门轰隆隆地打开了。
我再次往角落里靠近,探头望去。只见两辆站满日军士兵的卡车最先驶进来。里面站岗的哨兵们随即动作整齐地敬礼,他们身后的铁门也全部打开。站满日军士兵的卡车缓缓往里开来,紧随其后的是两辆挂着黑帘子的黑色小轿车,和当时带走美云跟黄碧辉的车一模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希望能看到美云的微笑。可惜轿车没有停留,径直往里开去。两辆轿车后面竟然又是两卡车全副武装的士兵。
我心里一下子就清楚了,这应该就是中午那几个鬼子所说的送李建宇和古至忠两位将军到九日研究所的车队。我犹豫了一下,扭头看见最外面的铁门正缓缓合拢,我抬起脚步,朝着外面的黑暗里飞快地跑出去。
外面依然安静得让人感觉窒息,身后灌木掩盖着的大门合拢后,世界仿佛就此被分割,我所处的世界又回到了无生机的远山原始森林。我迈开的步子在那三年里首次有了某种使命感,朝着我肉体寄存的那条小河跑过去。
就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突然又改变了计划。我在目前这种虚无到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存在的情况下,是感觉不到正常人的饥饿与劳累的。那么,我不如现在就维持着这种状态,先找到林子里的那些打份鬼子兵的同胞再说。
想到这里,我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转过头朝已经摸熟的那条能到某个制高点的小路走去。一路上我暗暗计划着:先找到那群林子里的同胞,然后重新回到我的身体,再回到同胞身边,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我继续在黑暗中走了有一两个小时,最后到达一个悬崖上方,从这里可以俯瞰四周的森林。我曾经站在这里,整天整天地发呆,思念着美云。我无法割舍下美云,这也是我没有离开过这片森林的原因。
我坐在悬崖边上,借着月光往周围望去,遗憾的是,整个森林静得像座坟墓,感觉不到一丝有人的痕迹。但对于当时的我,即使守在这里静静观察,也比像瞎子摸象一般在林子里乱窜要好得多。只要这远山里确实有同胞存在,就能有迹可循。
就那么耗着有几个小时,根据月色判断应该也到了凌晨三四点,我突然远远瞄见悬崖左边大概一千米远的位置,有四个小黑点在晃动。
没错!我可以肯定那四个黑影是在动的。因为距离太远,我完全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最先出现的时候,应该是从崖底的某个位置——某个山洞里钻出来的。只见他们在崖底的小河旁边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朝林子里跑去。
我不由得一阵狂喜,甚至想现在就能生出翅膀,立刻飞到他们身边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我也是中国人,我能在这林子里帮助他们。但我也明白他们压根儿就看不到我,除非我再次回到躯体里面。
我疯了一样朝山下躯体寄存的小河跑去,边跑边思考,等我回到身体内再往那四个黑影处去追时,想必他们早就远去了。好在我已经记住了他们之前所出现的方位,应该是个山洞,有可能那里就是他们的藏身位置。那么在天亮前,他们还是会回到山洞的。
我异常激动地跑回肉身旁,全身湿漉漉地站在小河中。初秋夜晚的风微微有些凉意,这在我回到肉身之前是感觉不到的。我用力甩了甩手脚,似乎还很灵活,应该能让我投靠到部队之后有所作为。但就在我扭头准备往崖底方向行进时,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万一那几个黑影是日本人怎么办?那我不就成了自投罗网?
现在的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实体,和之前那种只有意识到处游荡是截然不同的。万一遇到危险,我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想到这些,我开始犹豫不决。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很胆怯的,或者应该说很怕死。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仔细分析着各种可能性:如果冲上去,有可能是自寻死路;但如果畏缩不前,那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继续如幽灵般游荡。
最后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不去他们藏身的山洞,而是到崖顶找到他们正上方的位置,在那里我可以近距离仔细观察他们。并且因为山崖也就有几十米高,如果确实是同胞,我可以通过喊叫或者扔东西来引起他们的注意。
于是,我再次转身往山上走去。路上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之前只有意识时肆意穿越树木的习惯让自己磕磕碰碰。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支配肉体,没想到原来这么一具完整的有血有肉的躯体,是容易劳累和辛苦的。
当我抵达那几个黑影出现的崖顶时,天已经要亮了。因为站得高,我甚至可以看见天边开始微微发白。我趴在那悬崖边上往下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害怕稍有疏忽就与能让我生命再次燃起希望的人影错过。
可是下面依然静悄悄的了无生机,我甚至怀疑在我下去小河边回到肉体里时,那几个人已经回到下面的山洞里了。
但我只能选择继续等待,就在我静静地趴在那里俯视下面时,我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吓得整个身子一缩,此刻我正趴在光秃秃的悬崖边的石头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供遮掩。身后突然传来的响声,意味着林子里应该是有活物出现。如果只是普通的小动物尚且作罢,如果是人……
我连滚带爬地往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爬去,竖着耳朵仔细感觉着那种声音的连贯性。果然,那边的动静没有停下来,好像也没发现我的存在,所以那边树叶的哗哗声一直在响。声音越来越近,应该是朝我之前趴的方向行进,紧接着,我清晰地听到重物落到地面的声音,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按照我的分析,声音的制造者已经到了我面前的这片石头上,他的脚步很轻,所以我无法判断他的方位和此刻的动静。
我把身体缩成一团,试图让自己完全窝到石头下的角落。我害怕石头侧面会突然钻出个人影并朝我扑过来。我暗暗琢磨了所处位置的正下方,应该还是那条沿着悬崖蜿蜒流淌的小河。我甚至计划着,如果向我袭击的可疑的东西真的出现,我要不要再次跳入下面的小河,试试看能不能让我的身体与意识再次分离。
周围还是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儿诡异,这让我更加紧张。不知道躲了多久,我实在有点儿支撑不下去了。于是我咬了咬牙,往石头侧面慢慢地移动。
一步、两步、三步……
我把头微微探出,向外面悬崖顶那块空旷地望去。只见在距离我一二十米的地方,一个黑影正趴在地上。我屏住呼吸,仔细地盯着那黑影。我可以肯定,在那儿趴着的是一个活人,正朝着身旁的草丛张望。
人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草丛深处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也不敢动弹,静静地盯着人影。
我看得很仔细,慢慢的,我看出了一些端倪。人影身上的暗红色很古怪,怎么说呢,借着黎明的光线,我发现他身上的暗红色好像紧身衣服一样长在身体上,红里透黑,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颜色与普通衣服的那种红色完全不同,就像受伤后结痂的伤口差不多,血一般的红,还透着血痂的黑。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他在寻找着什么?如果是日本人,为什么他会在破晓时分单独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就是大刀刘所提到的林子里出现过的中国人呢?可他来到崖顶又有什么目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依然纹丝不动地趴着,这样我也就有更多时间观察他,包括他的身高和体形。观察得出的结果让我更加疑惑,因为他的身高与成年男性不符,偏瘦小,更像女人或者半大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朝那人的胸前望去。果然,只见那人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两侧各挤出一团软软的肉。我身体发热,毕竟在这林子中的几年里,我完全不敢想象还能看到异性,甚至在那一刻我还在后悔,后悔现在的意识无法出窍,不能隐形而靠近她看个究竟。
在确定对方是女性的同时,我突然联想到:这人影会不会就是美云?因为美云也进到这远山来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那桀骜不驯的个性不可能甘于被日本人控制和利用,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逃跑。那么,我现在看到的这暗红色的身影,会不会就是美云?
所有的恐惧在瞬间都被我抛到脑后,我缓缓站起来,慢慢朝人影走去。眼看着我越来越接近她了,十米、九米、八米……
此时,趴着的人影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到我的存在。只是不远处的草堆似乎远比她身边的一切都重要,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距离越来越近,我根据她视线的方向,发现在她正下方有一个被灌木与藤蔓遮掩的洞口。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在我距离她只有五六米的时候,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她那被黑色长发覆盖住的脖子。她的脖子并没有和身上一样被暗红色覆盖,反倒显得异常白净,脖子和耳朵之间还有一颗心形黑痣。
她真的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阮美云!我欣喜若狂地向她冲过去,大声喊道:“美云!”
在那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的生命和我的全部我的一切都不重要。在这个让我无数次绝望到想要放弃生命的远山里,我早就不敢奢望能与她相遇。上苍对我太眷顾了,竟然能与美云在这个诡异的原始森林里重逢。啊!我真是太高兴了,美云,我心爱的美云!
那趴着的人影自然听到了我的叫喊,她迅速把头转过来,黑色长发几乎遮盖住了整个脸庞,我只能透过头发缝隙依稀分辨出她的模样。但是就是这依稀的一瞥,我就已经能够肯定:我面前的女人就是阮美云。
就在我忘情地冲过去的同时,我脚后跟处却似乎出现了异样,像被什么给牢牢抓住了。随即我朝前奔跑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下去。就在摔倒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往脚后跟处望去,只见一个全身赤裸婴儿模样的小孩儿正趴在我身后,一只手正牢牢抓住我的脚踝,同时一双血红的眼睛里放出异样光芒,让我感觉毛骨悚然。
此刻的美云也在瞬间飞快地爬起来,我能够感觉到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绝对是我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可让我奇怪的是,美云并没有朝我走过来,她微微一愣,然后扭头朝前方的山路飞快地跑去。
刚才摔倒的时候,我的脑袋磕在地上突出的一块石头上,疼痛使我的意识变得模糊,我无法控制自己,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我急忙爬起来往周围看去,只见空旷的平地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拍了拍脑袋,有点儿怀疑之前见到美云是不是梦境,只有那块凸出的石头上的血迹,证明了之前我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我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往美云之前趴着望向的山洞看去,里面空荡荡的,有一堆尚未熄灭的篝火,看来这里面不久之前还有人待过。也就是说,在我趴在崖顶等待下面山洞口出现人影的同时,从这个洞口其实可以看到里面有人。
但这些对于我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什么中国人、日本人、九日研究所,什么良知全都不重要了,我要我的美云,我只要我最爱的美云,我希望她平安无事。遗憾的是,虽然美云在那个瞬间距离我如此之近,可我却未能把握住机会,直至她再次消失。
想到这些,我有些懊恼,迈开步子往悬崖边缘走去,俯瞰周围的地势,希望能够再次找寻到美云的身影。
让我失望的是,身下的远山丛林依然死气沉沉地安睡。我的心里顿时出现巨大落差,与美云重逢的喜悦和此刻的沮丧对于我而言有着天壤之别。
我默默伫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美云消失的方向。不行!我必须去寻找她,我不能让她独自在远山里生活。
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步子朝她消失的方向奔跑。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吹过,身上灰色战俘囚服也似乎已经干了,随着风胡乱地抖动着。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找到美云。
但是我只有大概的方向,这就是我能够寻找美云留下的唯一线索。我刻意选择在陡峭的山崖边缘奔跑,同时不停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美云是因为当时光线不甚清晰所以没能认出我,故而选择扭头逃跑。所以,我现在自然要选周围没有任何遮拦物的悬崖边缘往前跑,倘若美云躲在某个角落里,也应该能够看得到我。
与此同时,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我心底慢慢滋生,奔跑的过程中,我隐约感觉到背后似乎有双眼睛正在紧盯着我。我连忙回头,身后却是空空如也,看来只是我多心而已。我继续疯狂地往前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追到美云。可我的前方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出现。
跑了一段路,背后那种似乎被死盯着的感觉依然那么强烈。我再次扭过头去,脚步却没有因此停下,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努力甩甩头,将所有异样的感觉抛诸脑后。就那么奔跑了将近有一个多小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道具体跑了有多远,也不知道美云此刻身在何处,我是否还能够寻找得到她。终于,一条深沟出现在我面前,我这才停住奔跑的脚步。
此时我的右边是悬崖,左边是黑压压的树林,深沟前方是更高耸陡峭的山壁。深沟下方黑乎乎的,无法看清下面到底有什么。我愣在那里,面前的深沟意味着前方已是终点。失望之余,我仔细地四处观察,希望能够找到和美云相关的蛛丝马迹。
终于,在前方不远处的树枝上,一缕黑色的细长如头发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根据颜色和长度判断,与之前我看到的美云的头发有些相似。我长长吸了口气,低头往深渊望去。大山中的裂缝并不是很宽,如果用双手撑开抵着两边慢慢往下移动,应该是可以下去的。我有些犹豫,下面的深渊黑黢黢的,下去之后会遇见什么,我无从知晓。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往下跳。就在我往下跳的同时,之前身后被人紧盯的异样的感觉更为强烈。我用最快的速度扭头往身后望去,依然没有任何人影。可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足以让我崩溃,就在我身体往下落的同时,我瞅见了脚下,也就是我右手边悬崖的正下方不远处,真有四个人影正在死死地盯着我。而且其中一个人竟然那么熟悉——就是三年前带我逃出远山战俘营的郑大兵!
此刻我已经进入了深渊中,我强压着内心的巨大震撼,双手伸开,撑着左右两旁的山壁。我的思维非常混乱,甚至有种想要往上爬,仔细查看崖底那几个人影中酷似郑大兵的人的冲动。只是我不敢面对他,一旦面对他,隐藏在内心的耻辱感就会加倍浮出。
不!我不能上去。就算郑大兵会原谅我,能接纳我一起抗日,我也不能上去。因为我现在的目标是美云。对我而言,所有的一切和美云比较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缓缓地往下移动着,深沟下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我依然无法知晓。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算我双手没有支撑住左右,也不可能因为滑落而受太大的伤害。越是往下,深沟就越窄小,到最后,我只需要把双肘撑开就可以固定身体。
我就那么一点点地往下移动了二三十米,遗憾的是,我依然什么都没发现。两旁的山壁爬满了青苔,青苔完好无损,看不出有人移动过的痕迹,要知道,像我这么一直往下移动,两边的青苔不可避免地会被摩擦出痕迹。
终于,我绝望了!我夹在那道狭窄的小缝里不再动弹。头顶上方有微弱的阳光照射进来,让我能够感受到自己仍然还是存活着的生命。同时狭隘的空间又给我一种异样的安全感,似乎这个缝隙已经被世界遗忘,只有我在这里苟活着。我感觉胸口堵得慌,有股无法释放的压抑感。
“啊——”我张开嘴对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吼叫。可恨的是,声音被夹缝所吸收掉,不能被外界所察觉,没有人知道缝隙中还有鲜活的生命在叫喊。我的双眼慢慢湿润了,包括那只无法看清任何东西的瞎了的眼眶,居然也有湿湿的液体在流出。最后,我完全失去控制,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在夹缝中待了多久,我只知道发泄之后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我终于止住抽泣,抬头朝上方望了望,微弱的光线照射在深沟的顶端。我暗暗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我是个失败的男人。没有爱情,没有一切,身边连个伙伴都没有。
我咬了咬牙往上爬去。经过一番攀爬,我再次坐在山沟的石头上,饥肠辘辘。四处张望,崖底之前那四个包括郑大兵在内的人影已经不见了。我站起身,往身后的树林里钻去。
很快,我便找到了那棵长着红色果子的大树,我爬上去在一根比较粗的树丫上坐下,胡乱地摘了几个野果啃着,同时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我还是必须找到美云。可美云就那么瞬间消失在我面前,没留下任何线索,这让我很郁闷,似乎想要再次相遇,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当然,我可以重新离开肉体,四处寻找她,那样我最起码可以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可是万一我再次找到她,可她压根儿看不到我的存在,甚至我无论怎样吸引她的注意都无济于事,那么我还是会像今天早上一样,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我的世界中。
我默默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尽快作决定,我必须带着自己的肉体在远山丛林里开始寻找她。我始终相信美云应该是没看清楚我,一旦她认出我,绝对会与我相认。
想到这些,我反而坦然了。与此同时,寻找林子里同胞的这个计划,似乎与寻找美云并不冲突。原本我就没有与美云相关的线索,我可以先和同胞们相认,然后凭借他们的帮助,说不定可以让我更快地找到美云。
只是,之前我看到的那四个在崖底注视着我的人影,是否就是让大刀刘那帮鬼子受伤的中国军队呢?如果是的话,那么我能不能接近他们?如果郑大兵再次遇到我,会不会听我诉说苦衷呢?
不会!他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已经知道大刀刘现在和日本人在一起,那么就几乎可以肯定三年前我放开绳索致使刘德壮和钢牙摔死,完全是因为我多疑而犯下的错误。五条兄弟的命啊!郑大兵会放过我吗?
我把手里的果核远远扔出去,继续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思前想后,结果是:如果美云此刻在我身边,相信她一定希望我能对远山里与鬼子对抗的那群人有所帮助,并且面对李建宇与古至忠两位将军的安危,如果换成她的话,也一定觉得他们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她一定会不惜牺牲自己去保护和营救他们。
我这么胡乱地想着,直到趴在树上迷迷糊糊睡着。再次醒来已经入夜,林子依然如死一般寂静。
我翻身下来,抬头望了望天空,沮丧地朝早上发现美云的位置走去。或许是因为这一天中心情大起大落,这时候反而感觉很清醒,能够想清楚很多事情。没错,我现在还是应该找到包括郑大兵在内的那群人,就算我不能出去和他们相认,但是我一样可以帮助他们,因为我现在能够打探到很多消息。况且,美云聚精会神地躲在那里观察他们,相信总能找到机会和他们接触,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距离寻找美云的希望更近一步呢?
我加快步伐,沿着悬崖树林的方向前进。此刻的我已经冷静下来,不再像白天那么不计后果地在光秃秃的崖顶乱跑,而是小心翼翼地躲藏。
夜晚的风有了几许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我第一次感觉到,现在的自己多了不少欣慰和希望。
我已经见到了美云,这就足够了,在这个林子里我并不是孤单的。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
两小时左右,我再次回到清晨遇见美云的地方。我躲在树后,仔细观察前方崖顶的空坪上,确定是空无一人后,我才放下心来,从树后探出身,往那个被野草和藤遮掩的山洞口走去。
走到差不多的位置时,我决定趴下来,匍匐着爬过去。我不能肯定下面的人是否可以信任,也就不能让对方发现我的存在,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地方隐藏起来暗中观察,不让他们发现我。
我慢慢往前爬去,很快就要接近洞口了。之前美云也是这么趴着往下看,完全没有注意四周情况,这对我是个很好的教训。所以我尽可能地盯着洞内的情形,同时还竖起耳朵注意周围的声响。
洞里很暗,依稀传来水流潺潺的声音,我估摸着下面可能是有条小河。我闭上眼,几秒钟之后再次睁开,让眼睛能够快速地适应黑暗,这下好了,隐隐约约可以看清楚下面的情况。
只见下面有个山洞,洞的左侧是河水,右侧全是石头,没什么人影。我四处张望,试图从中找到有人留下的痕迹,结果很令我失望,什么也没找到。
突然间,我想起早上发现山洞时里面有一堆篝火。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篝火燃烧之后的灰烬都不见了。
我抬头往周围望去,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答案是否定的,这里绝对就是之前我见到美云的地方,那么洞里的人和篝火呢?难道都凭空消失了?
我再次往洞里望去,找到记忆中那堆篝火的大概位置。然后把洞口四周的枯藤与草丛拨开,尽量让月光照射进去。很快我就发觉到了古怪,那个有过篝火的位置被枯藤和树叶掩盖着,看似胡乱却又有些刻意。看来篝火是的确存在过的,只不过被人小心掩盖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故意掩盖的。
是不是我白天看到的郑大兵那伙人干的?他们现在又去了哪里?会不会回到这个山洞?我爬起来四处环顾,周围依然寂静。再次回到身后的树林里,我选了棵比较粗壮的大树倚靠着坐下思考。
我想:下面的人应该是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曾在这个山洞里待过,那么,他们有可能还会回到这里。只是他们整晚都没有躲进这个山洞,不知道是不是找到更加安全的地方了。
我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这样吧!”然后我用手在地上捡起一些枯叶,回到洞口后把枯叶铺在地上,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够为这洞里曾经待过的人做些什么。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出来:我可以给他们留下些线索啊!只要他们还会回到山洞,就能知道我来过。
我兴奋地搓了搓手,从地上捡起几片稍微有些腐烂但没有干枯的树叶。因为树叶有些腐烂,所以不会那么脆。然后我又捡起一块石头,在树叶上刻上了几个字:救李建宇、古至忠两位将军。
我把树叶放在手上看了一遍,然后在地上找了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我从衣服袖口处的位置找了个线头,慢慢地扯出一根手指长的细线来。最后我用树叶裹住石头,再用细线在树叶上打了个结。
我拨开枯藤和草,对准篝火的位置扔了下去。看着石块准确无误地落在那里,我舒了口气,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在洞里待过的人能捡到这个石块,发现我传递的信息。
再次把洞口掩盖好,我决定去崖底看看。崖底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与之相比,崖顶的范围似乎小了很多。另外我此刻距离那条小河太远,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下山总是很快的,我估摸着天还有好一阵子才会亮,一路上也就放缓了步子,同时在脑海里把所有事情回想一遍。我猛地想起:今天我似乎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环节,那就是在我扑向美云的时候,突然出现并抓住我的脚踝的婴儿模样的娃娃。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阻拦我扑向美云?美云在抬头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也看到了那个娃娃?
随之,让她毫不犹豫地扭头逃跑的原因,会不会就是那个双眼血红露着诡异眼神的小娃娃呢?
现在看来,在那一瞬间,美云极有可能是已经认出我了,同时她也看到了诡异的娃娃。她的逃跑是不是因为鬼娃娃呢?
意识到美云并不是刻意躲避我,我不由得兴奋起来。紧接着便是担心,美云之所以在看见我,也看到那个鬼娃娃后选择毫不犹豫地扭头逃跑,很有可能是因为鬼娃娃给她造成的威胁远比与我重遇的欣喜更为强烈。这个鬼娃娃的出现会不会威胁到美云的生命呢?
我停住了脚步,为这个推测感到惶恐。只是让我奇怪的是,鬼娃娃在我晕倒后,并没有伤害我,之后鬼娃娃去哪里了?是去追赶美云了,还是在我见到美云时,鬼娃娃就已经潜伏在附近观察我们,只是我太关注美云而忽略了它的存在?
整个远山依然如死一般安静。我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我自己,以及所有进入远山的人,包括我的美云,包括之前和我一起逃亡出来的伙伴,还包括郑大兵、大刀刘……所有人在进入远山后所经历的事情,都无法用正常思维方式分析和解释。
在这个巨大的丛林里,我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就像美云看见我也不敢和我相认一样。我们就像实验的小白鼠,被放入一个巨大的封闭的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有无数错乱的,不可解释的现象发生。
我重重地坐到地上,如同进行了很大强度运动后大口喘着气。
不行!我必须要摆脱这种被操控的状态。
我脑海里浮现出和松下幸太郎、黄碧辉还有阮美云交谈“薛定谔之猫”实验时的情景。我们三个德国留学生之所以受到重视被带到远山里,肯定是因为远山深处酝酿着某些我们所研究科目中涉及的领域。他当时提供给我们的试卷里就有提及平行世界、时间与空间的交错的答题,根据目前种种异象分析,远山里已经有了若隐若现的端倪,想必这也是松下幸太郎引以为傲的兴奋点。
记得当时他给我的那份试卷里,最后几个问题都是涉及平行世界的一些大胆假设,如果那些假设真的存在,那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奇妙物理世界,岂不本就是由几个不同甚至无数个不同的平行世界组成的?而我在远山遭遇的一切诡异事情,和目睹生与死的奇怪现象,会不会就是这些实验后的结果?难道这个远山深处原本就是与不同世界不同宇宙的交汇点,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想,我必须做些什么了,我一度忘了自己在德国多年研究物理学的事情,相信只要我努力,这一切就能够用强大的物理学、量子力学和相对论这些我熟知的理论来解释。那么我一定能够挖出远山里的全部秘密和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