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专读书时,十发就欣赏禅宗画的极具概括力和表现力的减笔描,诸如石恪的《二祖调心图》,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和牧溪的《六柿图》。十发常言:“人物画减笔最难,笔减意不减,故谓之难,稍不经意,就会粗野而失形理。”又说:“减笔人物源溯五代禅宗画,后世写意人物,南宋尚能传其遗绪,明季亦有数家,然有形而无其质。近代任伯年传其正脉,减笔意不减,且当减者减,不能减者则不减,笔减而神全,此不易求得之境界。”十发亦作减笔画,但他心追六朝古壁与砖画,取其简率真趣,遂使其减笔自成一家。
十发的减笔画之所以独具功力,我以为成功之处得之于书法。十发善使笔,细不弱,粗不俗,变化迭起,有风起云涌之妙,以书法入画,除了表现在画面上的长题外,更多的即表现在减笔画的线条中。评者多以为十发的书法初出陈洪绶(号老莲),后又借入汉简,而实际上他的书法之功最初得于写碑及治印上,金石的古趣与近人的笔意相融合,高雅而通俗。
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李仲乾教他篆刻、书法、绘画史。李仲乾是清道人李瑞清的侄子。这位“脸上带有络腮胡子”,上课“不看教材,脸望着天花板,一直站着讲”的老师,是十发“永远不会忘怀的老师之一”。
谈起这位老师,十发对我说:“我上篆刻课时,李老师总是鼓励我,说我刻得好,有刀法。事实上我所有功课,是篆刻比较好,我当时还给关良老师刻过几方图章,现在还保存着。我觉得李老师的教法有道理,这几方图章并不像一个初学的学生刻的,可能有李老师给我修改的地方。”
笔者问他:“你的书法是不是也受李老师的影响?”
十发说:“上书法课,他是继承了清道人的家法,鼓励我写钟鼎北碑,他写给我们的示范作品,大约有散氏盘、王公碑、瘗鹤铭、郑文公、张猛龙等书体,他的用笔一波三磔,转折顿挫,别有一种景象。虽然也有人反对这种书体和笔法,但我却受到不少影响。以后我对北碑及民间书体十分爱好,一直到现在,我都怀着艺术崇拜的感情。这种刀法与笔法相混的趣味,使我的画笔受到营养,我以后醉心于魏晋木简草隶就是从这一条路线演变而来的。”
中国画上的题跋,是画面的一个组成部分,看似随意,其实是很讲究的。谈到构图,十发谈兴甚浓,他说:“中国画的构图,陪衬的放在什么地方,基本上是非常自由的,例如画一个人,他站在什么地方,地平线在哪里,视平线在哪里,这些在中国画都是不计较的。就像戏曲中的表现手法,主角在舞台上跑圆场,可以是五里,也可以是一百里,空间的刻画是不具体的,而是抽象的,画画的构图也如此,是在具体与抽象的矛盾中产生的,可以有一些东西放在那里,另一些东西不要了,让观者去想象,如果画得非常具体,有一个消失点,有一个视点等,那就不再像一幅中国画了。有人说我的画很奇怪,其实不是奇怪,而是我不去用一些处理画面的方法了,我会用一些人家没有处理过的方法。譬如题字,一般人最初的概念,以为画面哪里空了,那就正好题字,我会把这个做法放弃掉,就是要找到一个人家认为不应该题字的地方。把它变成一个能够题字的地方。同样画里的主体也一样,把一般的概念都放弃掉,人家不常用的地方,我就来试试看,这样一试之下就会产生矛盾,或者不大稳定什么的,但这样的构图看起来很新奇,我主要就是不想重复人家一般的处理方法,人家是放在上面的,我偏要放中间,人家说画面不应该两边分隔的,我就偏要想方法,又要分隔,又要它不分隔,人家说上重下轻不行的,我偏要来个颠倒,总之就是要把人家常用的东西放弃掉,才能变出往后特殊的东西,我处理构图就是这样。”
十发曾作《李长吉诗意图》,此图以五分之四的地位书写李长吉的诗,而吹管女像一枚印章钤于画的左下方。这种一反常规的处理手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都以为是十发的创新之路。但十发在画上跋曰:“士大夫以诗题画,余以画题书,古碑即如此,不足为奇。”观者对此都在似解不解之中,十发谈了在美术学校的这段经历,令人恍然明白,原来早就修炼过的,所以法道神通。
程十发在画面上落款或题跋,常以草书为之,其飞动之势与画面相映衬。也有用篆文题之,书法的高古与题材相映衬。不论是行草、篆籀、正楷的题跋,都是恰到好处,妙理解颐。
落款或题跋,程十发都十分注意位置的经营。无论长题、短题,或满题,或长条,或横题,或题在画中的器皿之上,或穿插在画面人与物之间,或是不规则的块面,都使画面取得一种平衡,有的平中求奇,有的奇中求稳,都使之和画面统一起来。
在画上作题跋,看似写字,实际上和书法家的写字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程十发认为画家写字,富于绘画性,用画的笔姿、感情来写字,也注意到整体的章法。书法家写字讲求的是“笔法”,所写的每字都见章法,都较顾及整体结构问题,此外,也少以情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