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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攀高枝 姥姥初进大观园

按下林黛玉寄住在荣国府里不提。只说四大家族中的薛家,这时虽然财富与地位依旧,人材却已凋零,男丁中就只一个薛蟠。这人年纪虽轻,却不读书,一辈子好的是茶楼、酒店、鼓书场、乐子馆,乘肥衣累,会酒徒,征丝管,歌舞于娼楼,或藏钩射覆,或博弈饮酒,或斗百草于花前,或捉迷藏于月下。正事儿百无一会,坏事儿件件都行。人称他“呆霸王”。

一天他见到一个拐子在贩卖人口,卖的是一个小姑娘,名叫甄英莲。这小姑娘长得莫增莫减,怯粉羞朱,妙丽天然。薛蟠看上了,便出了点钱买了下来。不料另一个名叫冯渊的书生,早已将她买下,想挑个好日子接回家去作妾。拐子一女两卖,原是他作的孽;冯渊先出了钱被薛蟠抢去,当然不依,就去与他理论,薛蟠原是个弄性尚气的花花公子,如何会将这个没钱没势的穷书生放在眼里?于是吩咐家人下手,一顿打,将冯渊打了个稀巴烂,抬回家三天就死了。

照说嘛,打死了人,人命关天,岂容薛蟠轻描淡写?但是他自恃钱势,竟然自顾自带了家人按计划上京去了。这边新到一个地方官员名叫贾雨村,听说是薛蟠打死的人,就让人假称薛蟠暴病已死,要他家里出几个钱补贴冯渊家,并判下了一个糊里糊涂的糊涂案,也就了事了。

再按下这事不谈。且说京城乡下有个姓王的乡下人,祖辈早年也曾做过一任京城小官,因为贪图四大家族中的王家有钱有势,就与王熙凤的祖宗连了宗,现在落了魄,只以几亩薄田为生,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他家有个岳母,人称刘姥姥的,虽是个老寡妇,却很会动脑筋。

这天,她对自己的女婿王成说:“我说啊姑爷,咱们乡下人哪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其实咱们虽说住在乡下,毕竟离着京城不远,这皇帝脚下,遍地黄金。咱们何不去找个机会,弄它几个钱使使?”

王成道:“我有法子还等到今天?我一没有收税的亲戚,二没有当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

刘姥姥道:“你不记得你家祖宗,也曾与金陵王家连过宗,现今王家二小姐做了荣国府里的二少奶奶,听人家说,如今大户人家的人,个个怜贫恤老,爱的是斋僧布施,咱们何不去他家里走动走动,万一他们念旧,拔根汗毛,可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王成一听大妙,立即举手赞成,只是想来想去,自己不伦不类,上不得台盘,还是让刘姥姥带上自己六岁的儿子板儿去为妙。

第二天一早,刘姥姥就打扮起来,带着板儿上路了。进城到了荣国府门口,只见门前一对大石狮子,轿子车马热闹非凡。几个青衣矮帽、挺胸凸肚的人正在那里高谈阔论。

刘姥姥不敢造次,磨磨蹭蹭走了上去,道:“各位太爷纳福。”

众仆直上直下地打量她好一会儿,道:“你是哪里来的?”

刘姥姥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

众仆道:“你去远远的墙角上站着等就是,早晚他们家的人自会出来的。”

倒是一位年老的仆人道:“你们耽误她干什么?周大爷家住南边,你且绕过去后街门上找吧。”

刘姥姥绕到南边,问了在那里玩的孩子,由他们领着,才找到了周大妈周瑞家的。

那周大妈虽说也只是荣国府家一个下等佣人,却是贵人多忘事,想了半天才记起刘姥姥是什么人。一来为着以前买田的事麻烦过板儿的爹狗儿,二来要显显自己有面子,这才好歹领了刘姥姥去找王熙凤。

一进了荣国府,只见那重楼复阁,画栋雕檐,曲折数重,金碧辉煌,直把刘姥姥的眼睛也看花了。再是进了房,见满屋子的东西耀眼争光,让人头晕目眩,刘姥姥就只好点头咂嘴地念佛。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年轻女人,只道她就是凤姐,刚要跪下去,周瑞家的告诉她,说她就是“平姑娘”,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个体面的丫头罢了。

平儿请刘姥姥在炕边坐了。

那板儿恰似进入了奇幻世界,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四处乱转,耳边听得什么东西“嘀嗒嘀嗒”地响,却是堂屋中柱上挂着一只匣子,底下拖着一个秤砣似的坠子,有规律地荡来晃去。正看得出神,忽听得匣子里发出“当当当”的声音来,金钟铜磬似的,倒吓了他们祖孙两个一大跳。原来这是一口自鸣钟,不过在那个时候却是极其珍贵的玩意儿。

这样屏声息气地等了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远远听见有人笑着过来,衣裙窸窣,十来个妇人拥着一位丽人进屋来了。

王熙凤目不斜视地进来坐下,光顾自己喝茶,好一会儿,这才问:“怎么还不请进来呀?”

刘姥姥急忙带了板儿在地下拜了几拜,问姑奶奶安。

凤姐大咧咧地道:“周姐姐,快搀起来别拜了。我年轻,不太认识人,弄不清辈分儿的,不敢称呼。”

周瑞家回道:“这位就是我刚才回的那个姥姥了。”

凤姐笑道:“亲戚们少有走动,这才疏远了。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你们嫌弃我们;不了解的人还以为是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姥姥不要见气啊。”说着,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

刘姥姥道:“姑奶奶哪里的话?我们是家道艰难,走动不起。没来由地常来,别说姑奶奶们瞧着不舒服,就是管家们瞧了也不顺眼啊。”

凤姐道:“姥姥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只是托着祖辈的虚名,做个穷官罢了,看着老大一爿家业,其实也只一个空架子。俗话说得好,朝廷还有三家穷亲戚呢,何况你我之辈了。”

正说着呢,贾蓉来了要借什么东西,许多管事的媳妇儿要来回话,凤姐一一安排了,然后才又记起刘姥姥来,问道:“姥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请说吧。”

刘姥姥厚着脸皮道:“我今天带了你的侄儿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爹娘家里揭不开锅了,天气又冷了起来,没奈何只好投奔你姑奶奶处来了。”

说着,又推着板儿说:“你爹在家里是怎么教你的,只顾吃东西,快自己来说。”

板儿吓得一个劲地往后躲,再不肯出来。

其实凤姐早就知道她的来意,说道:“姥姥的意思我哪会不明白?论起亲戚来,原该不等你们上门,我们就早该照应了的。只是眼下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太太们上了年纪,一时三刻记不全,也是有的。我们家看上去轰轰烈烈的,不知道大也有大的难处。”

刘姥姥听到这里心已经冷了半截,心想看来今天是要白跑了。

不料凤姐说下去:“只是你大老远地跑来,又是第一遭向我开口,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空着双手回去?正巧昨天太太赐给我丫头二十两银子还没有动过,你若不嫌少,就先拿去用吧。”

刘姥姥见她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乐得连眼睛都眯成了缝,连声说:“我也知道姑奶奶的艰难,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呢。”

周瑞家的见她说话粗里粗气,没个分寸,时不时地向她使眼色。

凤姐却只当没听见,吩咐平儿将那包银子取来,送到刘姥姥面前,说:“这点小钱,就让孩子们做件冬衣穿穿吧。日常没事儿就过来玩,天色已晚,也不留你们了。”

等到走出外面来,周瑞家的连声埋怨刘姥姥讲话缺个准星,告诉她以后什么“你的侄儿”一类的话要少说为好。刘姥姥嘿嘿傻笑着,掏出块小银子来要送给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哪里会放在眼里,再三推脱。于是刘姥姥千恩万谢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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