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波听后停止了反抗,他表示,他起初猛烈挣扎,并不是对他们有什么恶意。现在他既觉得无力抗拒,便很和悦地笑了笑说:“我希望刚才搏斗时,没有让其他人受伤。”他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你现在要把我送进警察局里去了。我的马车在门外,如果你把我腿上的绳子松开,我就可以自己走下去。我的体重不轻,恐怕不容易抬得动。”
葛莱生和雷斯瑞德彼此瞧了瞧,担心如果同意了凶手的要求,似乎太冒险。但福尔摩斯最终还是同意了那罪犯的请求,把捆绑在那人脚踝上的一条毛巾解了下来。于是那人立刻站了起来,把两腿伸了伸,试试他的两足是否真的自由了。
他瞧着福尔摩斯,露出钦佩的表情,说道:“我认为警局里如果有一个警长的位置空缺,你绝对可以胜任。你侦查我的方法,实在是十分周密。我有不少话要说,也很愿意当着你们的面,把所有的事情说明白。”
已经上来的警官问:“你等到开审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他答道:“我也许不会受审了。你们不用害怕,我并不是想自杀。上星期我曾去请教一个医生,他告诉我得了动脉血瘤症,他说再过不了几天,血管可能就要迸裂。现在我的目的已达到,什么时候死,我都不在乎,不过我想把这件事的过程说清楚,因为我不愿意被人家当作一个寻常的凶手。”
杰弗逊·霍波说完这句话,便将身体靠在椅子上,开始了讲述。他说话平静而有次序,似乎那些事都平常极了。他说道:“我非常恨这两个人,他们俩曾伤害了两条性命——一个父亲和一个女儿——因此,他们最后也必须拿性命来抵偿。他们犯下滔天大罪已经很久了,我却没有任何方法可到法庭里去控告他们,定他们的罪,但我确知他们是有罪的。因此,我下定决心由我一个人来担任法官、陪审员和行刑的刽子手。如果你们有几分人性,与我处在同样的情况下,那么,你们想必也会像我这样做的。我所说的那个女郎叫作露西·费里亚,在二十年前,本应当嫁给我的,却被逼嫁给摩门教一个长老的儿子。她的父亲老约翰·费里亚不同意,他们竟然残忍地杀死了她的父亲并强迫她嫁给那个兰勃,很快她芳心碎裂,饮恨而死。我从她手上取下那枚结婚戒指的时候,就发誓在兰勃临死前,一定要让他再看到这枚戒指,提醒他善恶是终有报的。随后我拿着这枚戒指设法追踪他们,几乎跑遍了两大洲,直到伦敦,他们的行踪才进入我的视线。他们一定以为日子一久我就会逐渐淡忘,可是他们错了!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一天不会放弃。现在即使我明天就会死,我也瞑目了。因为他们这两个恶人都已死在我的手中,我已经没有别的遗憾了。
他们是有钱人,我却是一个穷汉,所以要跟踪他们,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当我到伦敦的时候,口袋已空了,因此,必须做车夫来维持我的生活。在这里我费了好多工夫,才查明兰勃和史坦格逊住在什么地方。这两个人很狡猾,大概他们也防着有人跟踪,所以从不单独出行,一到晚上,便足不出户。有两个星期,我天天跟在他们后面,却不曾见这两人分开过,兰勃时常饮得烂醉,但史坦格逊却滴酒不沾。我始终没有下手的机会,但我并不为此灰心,因为我仿佛听到什么无形的声音在告诉我,复仇的时候已到了。那时我心中唯一害怕的,就是在我的心愿尚未完成以前,我身体里的血管已先迸裂,如果那样,我真是死不瞑目了。后来,在一天晚上,我驾着马车在他们居住的陶贵里附近徘徊,忽见有一辆马车驶到他们寓所的门前停下。不一会儿,便见有人从屋里搬着行李出来,过了片刻,兰勃和史坦格逊两人也跟着出来,上车离去。我也急忙挥鞭策马,但远远落在他们之后,那时我心中很不安,生怕他们转移后,就更不容易寻找。谁知到了伊司登车站,他们竟下了车。我听见他们打听往利物浦去的火车,那站长回答有一班刚才已经开出,还需等几个钟头,才有第二班车。史坦格逊听了似乎怏怏不乐,但兰勃却很高兴。兰勃说他要去干一件事,希望史坦格逊稍等片刻,他很快就可以回来。史坦格逊似不以为然,并说他们早有约定,彼此不能分离。史坦格逊对这句话有什么回答,我没听清楚,但兰勃突然发火,声言史坦格逊只是他雇用的仆人,不应当干涉他的事情。那秘书见不能劝阻他,便和他约定,他如果赶不上末班火车,就到好利得旅馆去找他。兰勃回答一定来得及,在晚上十一点之前,他们可在月台上相会,接着他就匆匆离开车站。啊,我盼望许久的机会,此刻终于来了,他们一旦落单,那就再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但我并没有勿忙下手,我的计划早已安排妥当。在数天以前,偶然有一个机会,我发现了一间空屋,这样,在这座大城市之中,就有一个地方可以供我报仇使用了。但那时最难解决的问题是,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把兰勃引进那空屋里去呢?他们分开以后,兰勃接连走进了两家酒铺,当他出来的时候,步子摇摆不定,分明已经醉了。我多么希望他能上我的马车呀,但那时我前面停了一辆双轮马车,兰勃便把那车叫住,等他上车后,我只能紧紧跟在后面。他竟出乎意料地又回到他先前居住的寓所门口。我在外面等了十五分钟,或许更久一些,忽然听见一阵喧闹声,似乎有什么人在屋中争斗。没多久,那屋子的前门打开了,有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一个就是兰勃,另有一个少年我却从来没有见过。那少年抓着兰勃的领子,直到门外的石阶上面用力一推,又踢了一脚,竟将兰勃直踢到大街上。那少年挥着他手中的一根棍子,大声道:‘你这疯狗!竟敢欺辱一个纯洁的姑娘。我非给你一个教训不可!’他很愤怒,本想再痛打兰勃,但兰勃却朝街上逃去。他跑到转角,见我的马车停在那里,便向我招呼,随即跳进了车子,说道:‘快送我到好利得旅馆去。’当他踏进了我的车厢,我实在是太兴奋了,觉得心跳得很厉害,我祈祷在这最后的关头,我的血管千万不要迸裂,坏了我的大事。我故意缓缓驱车前进,心中寻思怎样才能万无一失。不料在我犹豫的时候,兰勃好酒的毛病又发作了,他吩咐我在一家大酒店外停车,并叫我在门外等待,接着就走到里面去了。他在里面耽搁了好久,直到那酒店打烊才出来。那时候他又醉得不成样子,我便知这出戏可以一个人尽情地玩。在我流浪的岁月里,我做过各种工作。在美洲的时候,我曾在约克学院充当过化验室里的清洁工。有一天,有一位教授演讲毒药的专题,并把一种叫作生物碱的毒药拿给学生们瞧。那毒药是从南美洲土人箭头上的毒药里提炼出来的,药性强烈,只需一克,便能立刻致命。我当时记住了那药瓶放置的地方,等他们散去以后,就偷了少许。我本就有些制药的本领,因此把那毒药做成了两粒小丸,分藏在两个盒中,另外又做了两粒同样大小没毒的药丸,和有毒的放在一起。我暗下决心,等到我有了复仇的机会,我就要拿出那盒子中的药丸,叫他们俩各取一粒,余下来的药丸我则自己吞服,所以,我一直随身携带这两个藏有药丸的盒子。那时是半夜一点钟,阴沉的天空中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外面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我心里却乐不可言,几乎要纵声欢呼。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我点了一支雪茄,喷着烟雾,但我的两只手颤抖不止,太阳穴也因惊喜过度而跳动得很快。我驱车前进的时候,瞧见老约翰·费里亚和可爱的露西在黑暗中向我瞧着,脸上都带着微笑。我的车子一路前进,费里亚和露西始终在我的马前引导,一直到勃力克斯顿路的空屋前面。那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雨声以外,没有任何声息。我从车前的窗口向车厢里探视,见兰勃蜷伏成一团,知道他已醉得睡着了。我走下来拉着他的胳膊,说:‘现在你该出来了。’他说:‘好的,车夫。’他必定以为已到了他所指示的旅馆,因此并没有任何的怀疑,跟着我一直走到空屋前面的小园内。我在他的旁边扶着他往前走,到了门口,我将门打开,领他走进屋中。这时兰勃顿足道:‘这里太黑暗了。’我答道:‘马上就有火了。’随后,我擦燃一根火柴,把我带去的一根蜡烛点着。随即将烛光举近我自己的脸,回头向他瞧着,笑着说道:‘喂!依拿克·兰勃,你可认得我是谁?’他用朦胧的醉眼向我凝视了一会儿,忽然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恐怖的神情,身体也不停地颤抖,想必已认出我了。我看着他那可怜的样子,情绪兴奋到了极点,便把背靠在门上,纵声大笑。这时我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得愈来愈激烈,好像锤击一般,血液就从我的鼻子里流出来了。我把门锁上,举着钥匙,在他面前扬了几下,又大声说:‘你认为露西·费里亚此刻会怎么样?你的刑罚固然来得迟,但到底还是来了!’我说这话时,兰勃的嘴唇颤抖不已,似想求我饶命,但他也知道这是毫无可能的。他害怕地问:‘你要谋杀我?’我答道:‘这并不是谋杀。我是在报仇!你把我可怜的爱人从她被杀害的父亲手里夺去,又强迫她成为你的玩物,你那时可还有一丝一毫的仁慈之心?你早该想到有今天!’他大呼道:‘她的父亲不是我杀死的。’我厉声道:‘毁了她纯洁的,却是你!’说时,我拿出一只盒子,丢在他的面前,说:‘让至高的上帝来判决我们吧!你从中选一粒吞服,一粒足以致命,另一粒却能得生。我也会将你选剩的一粒吞下。这样,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还有公道,或者只是纯粹地碰运气。’他凄惨地叫着,哀求我,求我饶了他的性命。我拔出刀来,抵在他的咽喉上,直到他听从了我的话才放下刀。而我也把另一粒吞了下去,接着,我们面对面站了一两分钟,想看看究竟谁死谁活。不一会儿,他脸上有了异状,很显然,那毒药已被他吞下。我不禁大笑,又把露西的结婚戒指举在他的眼前,但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因为毒药的作用发挥得非常快。他两手高举,身体摇晃不定,接着,大叫了一声,便跌倒在地板上。我用脚把他翻了一个身,又伸手摸他的心房,知道他已死了,他终于死了!由于兴奋,我不停地流着鼻血,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正准备走时,我突然想起曾经听说过有一个德国人在纽约被杀死,他身上有‘Rache’一字,后来报上宣称这件事是秘密党会干的。我想这字起先既曾迷惑过纽约的人,现在也许也可以骗倒伦敦的人。因此我就用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在墙上适当的地方写了那个字。接着,我回到车中,四周仍安静无人,风却很大。我驾车离开,走了没多久,我伸手摸那个常放露西的戒指的口袋,但是那戒指竟不见了。我大吃一惊,因为这东西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物,我绝不忍舍弃。我想,也许是在我扶住兰勃身体的时候,把那戒指掉在了地上。我因此重新将车子驶回,停在附近的一条横街上,然后放胆向屋子走去。但当我走到那空屋门口时,刚好有一个警察从里面出来,我几乎和他撞个满怀,为了避免嫌疑,我只好假装成大醉的样子。这就是我结束依拿克·兰勃生命的情形了。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以同样的方法来对付史坦格逊,以便为老约翰·费里亚报仇。我知道他住在好利得旅馆,但我在旅馆外面守了一天,却不见他出来。我料想他也许因为兰勃失约不到,已有所怀疑。于是,我查出了他卧室所对的窗口的位置,利用旅馆后面横放的一部梯子,趁天还没大亮,爬进他的卧室里去。我把他叫醒,告诉他在好久以前他所欠下的债,此时已到了该抵偿的时候了。我还把兰勃死时的情形说给他听,叫他也用同样的方法选取药丸,他不但不愿意接受我给他活命的机会,反而从床上跳起来,扼住我的咽喉。我出于自卫,就用刀直刺他的心窝。杀死他之后,我继续赶了一两天马车招揽生意,希望能再多积攒几个钱,然后回美国去。当我把车停在广场上时,有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走过来,问谁是名叫杰弗逊·霍波的车夫,贝克街二二一号B座,有一个人要雇他的车子。我没有怀疑,就跟他去了,不料到了上面,这位先生就把手铐铐在我的腕上,那种出其不意的快,我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先生们,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你们也许要称我为凶手,但我却认为,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执行公道的法官!”
这人的故事真是惊心动魄,他的神态又让人印象深刻,因此,大家都静坐着听得出神。他说完以后,大家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来才被雷斯瑞德的铅笔声打破了沉寂,因为他的速写记录,已写到最后一笔了。
最后,歇洛克·福尔摩斯问:“还有一点,那个看了广告来领回戒指的同党又是谁?”
那犯人向福尔摩斯斜视了一眼,道:“我可以把我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们,但我却不会连累别人。我瞧见了你的广告后,也想过这也许是个圈套,但又想这也许果真是我所寻找的戒指,所以我的朋友就自告奋勇,愿意来瞧一瞧。我想,你也许要夸他办得很漂亮呢!”
福尔摩斯诚恳地说:“当真是漂亮极了。”
那警官严厉地说道:“先生们,这案子应当依照法律的程序办理。星期四,这犯人会被带到法庭上开审,届时请你们务必到场。但在开审以前,我必须负起看守他的职责。”
他说完伸手按铃,霍波就被两个狱官挟持着带出去了。
福尔摩斯本来都已准备在星期四出庭的,但到了星期四,竟再也不需要他们去作证了。原来就在杰弗逊·霍波被捉的那天晚上,他的血管迸裂,第二天早晨便已僵死在囚室里。他的脸上露着笑容,似乎在临死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的努力没有白费,感到十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