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绵绵地下了一整日,天好似漏了个窟窿一般,怎么也下不尽。乌霾压着长空,阴沉沉的看不到日头。往年里这时节本该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可今年却反常的冷得瘆人,前些日子刚立冬,便一连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眼见着街上积雪还未扫尽,竟又接着下起雨来。天气太寒,雨一落地便结了冰,路便越发泥泞难行。此时冷冷的北风乍起,街上行人便都裹紧了衣衫,拄着油伞越发行得快了。
忽然间一列骏马飞驰而过,整齐的马蹄声敲得青石的路面一阵嗒沓作响,打破了这座河边小城的宁静。马上的人皆是盔甲重胄,雨水沿着笔挺的牛皮靴面四溅开来,恰若雨中盛开了一朵朵水莲花。
路上的行人见状早已躲闪了开,唯有一个街边手捧陶瓮的小姑娘避让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她衣衫本就单薄,此时浑身湿透,更是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她双唇紧紧抿住,不敢哭出声来,只将那陶瓮抱得越发紧了。
忽然头顶上一黑,她只觉身上一暖,竟是一件大氅落在了她身上。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只见在自己身旁竟然立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是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人。
须臾间,马上的青年翻身下来,此时他把大氅给了她,便只着一身戎征劲装,却更见身形瘦长,行动极是矫捷敏健。那青年人似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便也望向她,只见他约是弱冠之年,面容清俊,眉飞入鬓,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透出锐利的光芒,竟隐隐有几分碧色。她心里一跳,竟是不敢与这样眸子的人对望,慌忙低下头去,双手牢牢地抓紧了面前尚有余温的陶瓮。
“陛下。”只听这青年人忽然开口喊道,声音倒是清朗得很,未等她反应过来,那青年人已双膝跪在地上。紧跟着许多马声长嘶,似是行人与军马都停了下来。人们便都跪倒在地上,齐声呼着“万岁”。在铺天盖地的呼喊声中,有一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
她心里骇得发紧,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不得面前正是一摊积水,只伏身在泥中,眼角余光偷瞥,只见身边是一双明黄锦缎织成的平靴,靴上绣着浅浅的金色龙纹。而身旁跪着的那青年人亦是微微一抖,从发梢垂下的雨水恰滴在她的手上。
少顷,只听一个长者的声气道:“胤儿,怎不事先告知庶民避让?”语声苍老,颇有几分责怪之意。
她心里越发慌张,忽然竟觉得身上的大氅竟有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她身边的青年却并不回答,依然跪在雨中,可只有她才能看到,那碧眸人的手分明是张合了一下,抓了一把泥雪在手里。
“父皇,大哥的大氅在这个小姑娘身上。”那长者身旁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她忍不住偏过头去,只见那明黄的平靴旁果然还有一双雪青的靴子,看上虽然尺寸略小,却也用赤金线勾着龙纹。
“起来吧。”那位长者似是有所触动,目光从街旁那个畏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身上略过,见她身上果然裹着一件墨色的青羽大氅,语气便也温和了许多,“能有爱民之心,便不负朕的教诲。”他顿了顿,又道,“以后做事更需上心,不可再滋事扰民。”
“臣遵旨。”那青年人沉声应道,却仍是连头也未抬起。
她从侧面看着他紧抿的嘴角,心中一动,隐隐竟觉得这青年人的语声中似有金石之音。
那长者见青年人仍未起身,心中不悦,拔步便向前行去,众人便皆跟着去了。
“大哥,快起来吧,”过了片刻,便只见那雪青的小靴子移近了些,是适才长者身旁的少年走了过来,双手欲扶这青年人起身,兀自低声劝慰道,“石虎的大军连日不退,父皇心中不快,并不是存心为难大哥。”他的声音清脆,虽是孩童,却也似模似样地说着大人的话。
“多谢太子殿下。”青年人脊背微微一屈,却不敢真去扶那少年的手,他的膝盖早已跪得麻木,此时足底微微使力,便咬牙站了起来,身形微微一踉跄,但很快便立定了,再不露半分狼狈。
“熙儿,还在磨蹭什么?”已走远的老者忽然回头高喊了一声,似是不满。
那双雪青的靴子微微一顿,赶紧跑了开去。
而此时,这小女孩方敢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却见适才给自己大氅的青年人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远方出神。她细细打量过去,只见这青年人一身黑色长袍,神情此时冷峻下来,明明是一张年轻如白玉的脸,可眉目间颇见几分风霜之色。
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察言观色,心知这些人必都是富贵通天之人。她心下略一思忖,便解下了身上的青羽大氅,仍旧跪在地上,双手捧过头顶,低声道:“这是贵人的衣物,绮罗不敢承受。”
那青年人向她上下打量一番,可目光却落在她身旁的陶瓮上——那是贫寒人家惯用的再普通不过的土陶瓮了,可以盛水也可用来盛酒,粗劣的陶瓮上花纹亦烧得斑驳不堪,露出青灰的底色来。他微微怔神,眉目间竟浮起淡淡的郁色,片刻,方淡淡道:“赏你了。”
小女孩捧着大氅深深叩首,再抬头时,却见他已行得远了。她这才站起身来,四处望去却见昔日热闹的街上竟是家家门户紧锁。她心里倒也不慌张,这些年孟津城里的人都见惯了路上过兵的情景,今日这个王打过来,明日那个将军打过去,乱哄哄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天下。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把房屋锁牢,唯恐一点家什被充了军饷。
这城里只有她是不怕的,她自嘲地思忖着,珍而重之的将那青年人给的大氅裹在身上,目中忽然涌上一点泪来。
风雪之时,人人都有一处避风的所在,可她却什么都没有了。
也只有这件大氅,竟让她觉得能有丝丝暖意。
她拾起身旁的土陶瓮,里面是酿的陈年竹叶青,隔着厚厚的青布都能闻到陶瓮中馥郁醉人的酒香,她捧起酒瓮,送到了城东的张老爷家中,得了几个赏钱,便小心翼翼地将赏钱收好,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背街的一处茅屋走去。
雨下到此时方才住了,她磨磨蹭蹭地走到屋前,只见茅屋的门半敞着,心中忽然生起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希望,只盼着推门进去,还能看到那熟悉而温暖的身影。既然起了盼望的念头,她心中一时忐忑不定,竟不敢向前迈步。隔了少顷,终是轻轻迈步进了门。屋里依旧空荡荡的,床榻冰冷如昨,却哪里有人在。
她心里兀地一空,终是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这世上只遗了她一个,孤零零的,再也没人会温柔地唤她一声“乖宝”。
“绮罗,绮罗。”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来不及擦干脸上泪水,便看到一个人影忽地蹿进了茅屋,大声道,“你又去替姚二婶送酒了吗?”
绮罗慌忙擦了擦手掌,顺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抬头已是换了副笑脸:“小宣师傅。”
“不是说了叫我小宣就可以了吗?”那孩子甚是不满,嘟囔道,“我又不是一辈子都要做和尚的。”说着,他递过去一个油纸包给绮罗道,“喏,这是师父让我给你送的饼。”这个叫小宣的孩子看上去和绮罗一般大小,生得聪慧可爱,可是头上剃得光光的,是个小沙弥的打扮。绮罗接过油纸包,隔着纸便闻到了胡饼的香气,心下不由得感动,口中却打趣他道,“要是慧理大师听到你又说不想做和尚的话,肯定会生气的。”
小宣却正色道:“谁与你打趣,我是说真的。我……我祖父说等我长大了就要接我回去的。”说着他一指自己光秃秃的脑门,说道,“你看,我头上连香疤都没烧。师父说没受戒就不算僧人,将来总还可以回到凡尘。”
绮罗也不与他争辩,捧起热腾腾的胡饼,秀秀气气地咬了一口,唇边露出满足的笑容:“真香。”
“香就多吃点,”小宣咽了咽口水,忽然瞥到她眼眶红红的,一怔便道,“你刚才哭了?”绮罗慌忙低下头去,低声道:“哪有。”
“便是哭了,”小宣最是受不得别人欺负绮罗,火冒三丈地跳了起来,“是不是姚二婶骂你了?”
“没有。”绮罗忙解释道,“二婶对我好得很,不仅白把这屋子让给我住,还常让我去送酒可以得些赏钱,你别乱说话伤她的心。”
姚二婶在城里开着酒肆,常让绮罗帮忙跑腿送酒,也给了她这间茅屋居住,若说她对绮罗不好,倒也真说不上。小宣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绮罗,竟似个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道:“那你可是想你娘了?”
绮罗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被他说中心事,哪里还忍得住,泪珠竟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落,一时间止也止不住。
“哎,哎,你别哭啊。”小宣虽然聪明伶俐,却是个男孩,又自幼生长在寺庙里,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顿时慌了神,却见绮罗干脆把胡饼搁在土炕上,背过身去,双肩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哭得更伤心了。他忙说道,“你虽然没有了娘,但你好歹还记得你娘长什么样。你看我一出生,祖父就把我送给了师父,我到现在连爹娘的面都没见过,岂不是比你更惨。”
“阿弥陀佛,”门口忽然响起一声佛号。小宣眼前一亮,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大声道:“师父,你快劝劝绮罗,你看她哭成什么样了。”
“你这孩子。”那僧人走进屋来,责怪地看了小宣一眼,却柔声对绮罗道,“绮罗,莫哭了,莫哭了。老衲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小宣一喜,忙拉着绮罗的袖子道:“师父讲的故事可好听了,绮罗别哭了,我们一起听故事。”
绮罗抽抽搭搭地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抬头便看见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孔望着自己微笑。这位慧理大师是位西域来的高僧,在中土漂泊半生弘扬佛法,早已须发皆白,然而他会说甚是流畅的汉话,尤其在医道上颇是精研。两年前他带着徒弟小宣途经这里化缘,正巧遇到生了重病孤苦无依的绮罗,慧理救了她的性命,也在城里住了下来,更是时常接济她。绮罗年纪虽小,但也知道慧理师徒二人并不宽裕,她待病好之后便去姚二婶的店里帮忙送酒,并不愿事事都依赖慧理师徒。
此时听到慧理要讲故事,绮罗不愿逆他心意,便挨着小宣坐在土炕上,将那张胡饼撕了两半,递了一半给小宣,两人一同捧着饼睁大眼睛望着慧理。
慧理见状微微一笑,开口道:“今日我们说个母鹿的故事。”
小宣目光一闪,急急插口道:“可是母鹿遇到了大老虎,要割了身上的肉给大老虎吃?”绮罗嗤地一笑,嗔怪道:“你莫胡搅蛮缠,那是佛祖割肉饲虎,大师定是要讲另一个母鹿的故事给我们听。”小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嘴上兀自强辩:“师父讲的故事多半都是这类的,不是割肉饲虎,就是舍身饲鹰,我也只是随口一猜。”
绮罗噘嘴道:“你还打岔,还听不听大师说故事了?”小宣慌忙道:“要听的,要听的。”他说罢故意摆出一副端正的姿态坐好,双手毕恭毕敬地放在膝上,肩背挺得直直的,又惹得绮罗破涕为笑。
慧理心中微微一软,心知这个聪明的小徒儿故意插科打诨逗绮罗开心,他也不点破,望着两人的目光越发柔和,微笑道:“在很久以前,有个能干的猎人,他的箭法极好,在百步之外都能箭无虚发,出门打猎从不空手而归。”
“我知道了,这是春秋时的养由基对不对?”小宣又耐不住插口道,“他的箭法可好了,有百步穿杨的本领。”
“大师说的故事是西域的故事,”绮罗不满小宣老打岔,说道,“怎么又被你扯上养由基了?”小宣却辩道:“谁说师父讲的一定是西域的故事?说不定这故事就发生在楚国呢。”
“那就算是楚国,养由基做的也是大将军,怎么会是猎人?”
“养由基的大将军是后来做的,”小宣却极是善辩的,没理也能被他讲出三分理来,“也许他当大将军之前就是猎人!对,肯定是这样,不然他的箭法怎么会练得这么好。”
绮罗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掉转小脸朝向慧理大师,说道:“大师,您评评理,是不是小宣胡搅蛮缠?”
慧理脾气甚好,虽然皱了皱眉头,仍是带着笑对小宣道:“为师跟你说过出家人不可逞口舌之利,若还不记得,便将《摩诃僧祇律》再抄一百遍。”
小宣最怕这个,顿时愁眉苦脸地低下头:“徒儿再也不敢了。”
绮罗得意地冲小宣眨眨眼,便向慧理撒娇道:“大师快继续说故事吧。”
“有一天,猎人在野外遇见了一只母鹿,他正准备搭弓射猎,却见这母鹿叩头哀求道,‘我家里还有两只小鹿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有学会如何捕食,如果您猎杀了我,只怕家里的小鹿都会饿死。’”
绮罗听到这里微微出神,脱口道:“这只母鹿竟是这样爱它的孩子。”
“天下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心情。”慧理望着绮罗怔然的神色,目中露出怜悯之意,续道,“猎人本不想同意,但母鹿苦苦哀求,更保证说只要猎人放它回去,它安顿好两只小鹿,便会回来赴死。猎人看它哀求甚苦,便同意了它的条件。”小宣一怔,随即笑道:“我明白了,这只母鹿实在狡猾,它用的是缓兵之计,等猎人把它放回去,它便带着两个孩子跑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了。”
绮罗却不认同:“出家人不打妄语,大师怎会讲这种违背誓言的故事。”小宣不以为然,他甚是不服气地争辩道:“为什么一定不能打妄语,要是敌人都要杀你了,你还那么老实,岂不是要被坏人杀死。”他最是伶牙俐齿,绮罗向来说不过他,便偏过头去向着慧理道:“我只听大师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