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待她不薄,岁月并未在她面上留下什么印记,她的面容依然俏丽如豆蔻年华的少女,可只有看到她的眼眸里,才能真正触到独属于她的那一份不输男子的狠厉戾。
一时殿内众人都俯身跪倒在地,皆叩头惶恐不已。
忽听一声清朗笑音:“郑夫人今日这样好的兴致。”
却是有人缓缓迈进殿来。郑氏一怔,看向那人的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悦:“修成侯怎么这个时辰便入宫了。”
“若不这时入宫,哪能瞧到郑夫人……”来人微微一顿,余光扫到郑氏发鬓上的玳瑁珠簪,笑道,“……如今该称贵妃娘娘了。哪能瞧到贵妃娘娘正在宫中立规,大发神威呢?”
郑氏倒也不恼,挥了挥手让殿中人都退下。她自顾自地披衣而起,走到来人面前,语气却轻快许多:“本宫在宫中自有许多不得已。天王在时倒罢了,也没人敢欺负本宫。可天王这一去不知日久,本宫还不能立威……”她的语声低低的,句末无意拉长了声调,却俏皮得很。她忽地伸出一只皓腕,轻轻地勾住了他脸侧的一丝垂发,眼波盈盈,“若小冉哥哥能助本宫,本宫就真正无所畏惧了。”
她不称修成侯,却唤起了旧日里的称谓,声音里亦是带了笑,可这笑意映入眼帘中,却如同修罗骷髅一样让人惧慑。
“罢了,罢了……”冉闵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避开了她的手指。郑氏心底一动,莞尔道:“侯爷新娶了小刘娘子,性子倒也变了许多。”
冉闵闲闲地捡了榻旁的竹簟而坐,大笑道:“贵妃娘娘的心愿,只有天王才能满足。”他目中光芒一闪,又道,“天王这次出宫狩猎好生气派,连银胄铁骑也动用了。”
“侯爷这是明知故问了,哪里是狩猎去了?”郑氏轻轻嗤笑,可她目光瞥过冉闵,却忽地一惊,手顺势回到了自己的发边,抚弄着玳瑁钗,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今天王信赖卢松、穆景,便不再倚仗修成侯了吧。就连那东夷的尔吉、慕容家的儿郎都拜了将军,唯有曾经声名鼎盛的冉棘奴离开了银胄铁骑,高位偏又无权,这坐冷榻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冉闵一嗤,信手去触摸竹簟边养的正艳的芍药:“娘娘爱操闲心,容易老。”
郑氏面上的不快一闪而过:“此前修成侯悉心筹谋,本宫感激万分。此番不妨都说出彼此心愿,也许能再次互为助力?”
冉闵侧着头望着她,却是沉吟道:“天王这次出宫狩猎……”
“侯爷是真的不知道?我还当侯爷的岳丈大人会告诉你实情。”郑氏面上露出了讶异之色,她微微一顿,又道,“侯爷为何一定要知道此事?”
冉闵瞧了瞧她,沉吟片刻,倒是轻声说了一句话。
“我只当侯爷如今身居高位,心思早就安定了,”郑氏听完失声而笑,面色顿时和悦起来,笑道,“想不到侯爷竟还惦记着昔日的银胄铁骑。”她望着冉闵不安的神情,越发心头一宽,她双眸微微一眨,附在冉闵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冉闵面上不起波澜,心中早已惊极。想不到不动声色之间,十万铁骑竟已出邺京!
郑氏何等坚毅果决之人,片刻间已拿定了主意与冉闵合作。偏偏面上还是妩媚如水,她眸中微含笑意,声音细微几不可闻:“侯爷的心愿本宫已经答应,可本宫的心愿?”
冉闵正色道:“棘奴愿闻其详。”
“本宫只求……”她纤指扬起,已是指向了偏北方向。
冉闵吸了口凉气,肃然惊道:“贵妃娘娘已是阖宫之首,何必定要坐……那个位置。”
“贵妃亦是贵妾,”郑氏摇了摇头,剪水双眸中神采飞扬,“本宫只想再上层楼,借借侯爷的手可是不难?”
等冉闵从德阳宫里出来,天色已亮了。不知何时起了雾,灰蒙蒙的将整个禁城都笼罩在一片烟色中。
长随申钟早在殿外等候,赶忙迎上去小声道:“侯爷,事情可成了?”冉闵略一点头,递给他一物,轻声道:“速将消息传去给慧理大师。”申钟仔细瞧他面色,说道:“此事要不要再和永兴郡公做个商议?”冉闵沉默片刻,皱眉道:“不用了,告诉岳丈又再生事端。”申钟正色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远远见申钟的身影跑得看不见了,冉闵这才叹了口气,回头望了眼高大巍峨的帝阙,只觉得头一次在烟尘中瞧得这样朦胧晦暗。
“二哥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个名字在唇间压了一瞬,到底是虚虚的只做了个唇形。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十余年前的情景,一幕幕宛然可见,竟然清晰得如昨日一般。
一场雨后,苑里红叶大半凋零。
郑氏理好云鬓,推门而出,雨后花林里裹杂着甘霖的甜味,此时被未散的热意一蒸,香得有些沁人心脾。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只觉肺腑里都是畅快得意的。
“到底还是德阳宫的花开得好些,”绿珠放眼满目琳琅,忍不住赞道,“都到现下这个时节了,竟然还有这样好的牡丹,我们承光殿可比不上。”
“你知道什么,”郑氏向花圃里走去,带了金丝护甲的纤手轻轻抚过开得正艳的花枝,目中透出少见的温柔神色,“在洛阳北苑那边有片莳花的翠岩,比这里要大得多,那里不分时令的栽培各类奇花琼草,四季鲜花灿烂,往那里面一走,才是真正不知时岁。”
郑氏便是北苑莳花的宫女出身,机缘巧合遇到天王,才有今日之贵,宫里谁人不知。绿珠却不敢说破,只赔笑道:“还是贵妃娘娘见识广博。”她忽然觉得郑氏的脚步顿住,心底一颤,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悄悄抬头看去,却见郑氏并没有看着自己,反倒是盯着不远处一间小小的庑房出神。
“那是什么地方?”郑氏忽然发问。
“奴婢也不知道。”绿珠陪着她走近,却见这庑房从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全是木质,顶上也没有朱漆,瞧上去简陋得很,外面一把铁将军把门,她便说道,“可能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吧。”德阳宫毕竟是天王的寝宫,平日里她们都很少来此,绿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庑房虽然看起来破旧,可地上纤尘不染,铜锁更是光鉴如新,而搭建的楠木更是从西南蜀地运送而来贵重无比的金丝楠木。
郑氏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轻声道:“去叫值守的黄门过来。”
绿珠大是讶异,好端端的贵妃娘娘怎么会对这么不起眼的一间庑房感兴趣?但她素来听话,很快便去叫人,不多时,便带来了一个值守的小黄门,瞧上去很是伶俐,一看到郑氏便向她行礼,又说了一大串祝祷的贺词,虽然不伦不类,倒也不讨人厌。
“把这门打开。”郑氏掩着樱唇打了个呵欠,偏偏说话又很干脆。
小黄门仿佛有些意外,迟疑地看了看门上的锁,犹豫道:“是不是要报知李总管……”
“哦?”郑氏凤目微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本宫要看也不成?”
小黄门忽地想起今早从殿内传出的那声哀号,顿时背上冷汗涔涔,叩头如蒜捣:“小奴不敢,小奴不敢。”这下连绿珠也瞧出不对了,呵斥他道:“娘娘要看,你开门就是了。啰唆个什么。”
郑氏樱唇微张,漫不经心地道:“他要是不想活,本宫也可以成全他。”小黄门汗出如浆,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可手一颤,钥匙掉在地上。他瘫软了脚,捡了半天也没捡起来。
绿珠果断地捡起钥匙,抢先过去开了锁,她将庑房的门推开,却觉得里面潮湿阴暗得很,瞧不清楚内中景象。
郑氏心里惊疑至极,偏偏面上不带出半分。她缓缓踏足而入,只觉此时房门打开,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盘旋飞舞,耀得她眼目晕眩,好一阵她才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正中间的楠木冰梅纹隔扇横眉上挂着“泉霖碧梧”的匾额,一望便是那人再熟悉不过的手书字迹,擦得干干净净的花梨边文竹心五屏风放置在中间,屏风前一张楠木雕云蝠的开光卷足书案,旁边立一对黑漆乌木高香几。室内一并几案台榻,都漆以墨色。书案上笔墨收拾齐整,笔是江南运来的檀香管貂毫笔,砚是金镶水晶砚,一望都是御用之物。
地上铺着厚厚的墨底云芝纹毡的织锦垫,绣绘错金丝海水龙纹,屋内没有彩绘纹饰,干净素整。中楹置御榻分为东西两间,外间案榻旁陈列宝玩与各色古鼎彝器,鸾翎扇错落高低,中间用夹绸软帘串起,却恰好隔住视线,瞧不清内间。
只一瞬,她便觉得屋室里淡淡的龙涎香气熟悉异常,正是那人惯用的。
郑氏再无怀疑,心里忽然紧缩了一瞬,直觉告诉她多年困扰的那个谜题的答案就在里面。小黄门瘫坐在地上如同死灰,还想尽职阻拦,小声道:“贵妃娘娘……这里只有……只有天王陛下才能进去。”
郑氏置若罔闻,她快步绕过书案后的屏风,须臾间,一幅绿绢底楠木框的画像就挂在墙上,简直是猝不及防的与她对面。[梁2]
这一瞬间,她屏住了呼吸,仿若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画上只有一个鹅黄衫子的女子,约莫二八年纪,肤如凝脂,眉若春黛,尤其一双似笑非笑的杏核眼,里面好似蕴藏着说不尽的天真烂漫。那女子巧笑嫣然地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笑盈盈地正面而对。
好似一块巨石直击在她心上,她愕然半晌,只觉胸口一股腥气直翻上来。
居然是她,竟然是她。
风吹得殿角的铜铎叮当作响,好似在奏一曲愉悦的秋乐。
郑氏呆呆地驻足在那幅画前,却仿若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