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
“他那是细腻的新画派。”胡惟庸说他叫李醒芳,自从陈友谅败亡后,李醒芳便没了下落,胡惟庸多次派人去武昌、九江他常落脚的地方去打听,一无所获。若真找到他,连那个女才子楚方玉也一起找见了。
“他们是夫妻?”朱元璋问。
“他们是至交,也是情侣,诗画往来,过从甚密。”胡惟庸说,“但天晓得是怎么回事,他们一直没有成亲,据说那楚方玉人很怪癖。”朱元璋没再说什么,有一种怅惘若失的心情,爬上他的心头。
抢夺臣妻
杨宪和熊宣使同时被洪武皇帝召见是不寻常的事情,熊宣使是钦天监上的官,初时官居佥太史监事,应属于刘基手下,后改制时为少监,是正四品,他掌管的是日月、星辰、风云、气色的变化,须及时奏报,定其吉凶之占,甚至宫中漏刻报更,以钟鼓警晨昏之事,也是他司职所在,一般是不会随侍皇上左右的。
杨宪在东安门碰上了应召从淮河工地上赶来的工部员外郎张来硕,三人便一同赶往谨身殿。
杨宪和员外郎张来硕还有熊宣使三人来到阶前。
胡惟庸奏报后,朱元璋向下看了一眼,问:“张来硕来干什么?”
张来硕见问,向上奏道:“陛下不是召臣来问河工之事吗?现淮河河堤已修完一半,正是农忙之时,尚要缓些时日。”
朱元璋摆摆手,说:“你的事先等等。”张来硕只得退到一边去。
朱元璋转对杨宪说:“你有个弟弟叫什么?”
“臣弟杨希圣,”杨宪说,“在翰林院做编修。”
朱元璋唔了一声,又把他扔到一边,问熊宣使:“你在钦天监供职,要小心才是。”熊宣使马上说了些敢不竭诚尽心的话。
朱元璋说起不着边际的话,说因为钦天监是术业专攻的,监官一般不得改授他官,子孙也不得转徙他业,但也有好处,岁满不考核,属于非调官之列。朱元璋问起熊宣使有几个儿子,是否自幼训练有素。
熊宣使回答:“不敢疏忽,两个儿子虽未弱冠,已开始习天文、刻漏和日历和大统历法。”朱元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他随声附和地哼了几声后忽然问:“宫中在选宫女,再从宫女中选妃,你知道吗?”
熊宣使一怔,不知道朱元璋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便小心地说:“臣有耳闻。选妃不是钦天监的事,所以臣不得参与。”
朱元璋说:“岂有让钦天监参与选妃之理。据有的御史说,有些官员逃避选妃,做手脚,你听说了吗?”
熊宣使更是如堕五里雾中了,急忙摇头说:“臣不知。”
朱元璋说:“听说你有个妹妹很贤淑,为什么不在所选之列呀?”
熊宣使这一下听明白了,脸刷一下白了,吓得跪下说:“启禀皇上,臣是有个妹妹,可是,她已经与翰林院编修杨希圣定亲了。”
“是吗?”朱元璋目视杨宪,“这可真巧了。”
直到这时,杨宪才算明白,为何召他来与熊宣使一起来晋见了,这才发觉大事不好。杨宪忙答道:“三年前就下定了,只是还未迎娶。”
朱元璋冷笑道:“谁知道你们不是做好了扣,抗拒选宫女呢!”
这一说,杨宪也吓得跪下了:“臣不敢。”
这时不知天高地厚的张来硕上前奏道:“皇上,连臣也知道熊宣使妹妹许配杨希圣之事,这事是不好退婚的,请圣上三思。”
朱元璋一听大怒,一拍桌子大叫:“武士!”立刻上来两个武士,朱元璋说:“这个张来硕竟敢教训起朕来了,给我打。”
两个武士当廷大使拳脚,打得张来硕满地滚,满口是血,牙也打掉了。朱元璋见张来硕遭到痛打还一声不吭,料他心中不服,火气更大了,站起来吼道:“将逆臣张来硕拖至殿外石板上碎尸!”顷刻,张来硕便死于乱刀之下。
杨宪看得心惊胆战,感觉两腿发软,趁朱元璋不注意,与熊宣使交换个眼色,说:“圣上,臣回去便退婚,将熊宣使妹妹送进宫中。”
熊宣使立即躬身附和说:“这也是臣之意。”
朱元璋冷冷道:“这叫什么话!难道朕是想霸占臣妻吗?不要了,还叫杨希圣娶你妹妹就是了,想欺骗朕是不能容忍的!”
几个人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朱元璋早已拂袖而去。
走出谨身殿时,惊出一身汗的杨宪摸摸胸口,心还在狂跳不止。
首次乡试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大明王朝的首次乡试将在古老的、出过几百名举人的江南贡院揭幕。刘基和宋濂担任主考官,这几天他二人早起晚睡,天天在贡院里转,生怕大考之前有什么疏漏。
此前朱元璋几次召集李善长、刘基、宋濂等人商议开科取士事宜,最终定为科考每三年举行一次,分乡试、会试、殿试。逢子、午、卯、酉之年为乡试之年,其次年为会试之年,会试之后即行殿试。
乡试在两直隶(应天府、顺天府)和各布政使司举行,由所在地官府组织,朝廷派员临考。会试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持。殿试由内阁主持,朱元璋亲临策试。乡试中式者称为举人,会试中式者称中式举人或贡士,殿试后赐名进士。殿试是科举考试的最后环节,其目的是将会试录取的举人分为三个等次,分授官职。
这天胡惟庸陪着刘基、宋濂在贡院检查号舍。胡惟庸说:“二位大人先去检查号舍,我在门口等等皇上,皇上说要来亲自检查的。”
刘基、宋濂向贡院深处走去。
门前应考的人很多,都在看揭示板上的布告。
胡惟庸突然看见了依然潇洒如故的李醒芳,他如获至宝,大步奔过去大叫:“醒芳兄!”
李醒芳回过头来,很是惊讶地说:“是你呀!”看了看他的补褂,说:“了不得了,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先生已是三品大员了。”
胡惟庸笑说:“为皇上当差罢了。醒芳这一向在哪里高就啊?”
“混饭吃罢了。”李醒芳说,“四海飘零。”
胡惟庸说:“画还常画吗?”
李醒芳说:“靠卖画连肚子也混不饱,不过是一种消遣而已。”
胡惟庸说:“你到了南京也不来找我,你是来做什么呀?”
“没见我来看场子吗?”李醒芳说他是来应乡试的,“万一中个举人,混个前程也未可知。”胡惟庸有点不信,“就凭你的才干,在万人之上,还用考吗?只要你肯屈就,我愿向皇上举荐。”
“考上的好歹是个人的本事,”李醒芳说,“靠人情终究会被人指指点点。”
“你还这么清高。”胡惟庸很高兴,他到处打听李醒芳行踪,一直没找到,想不到他送上门来了。
“你找我什么事吗?”李醒芳说。
“还是我从前说过的事。现在皇上登基了,非有画像不可了。”
李醒芳摇头摆手,说:“你别害我,我不去画。”
“这是抬举你呀。”胡惟庸让他别清高过分了,“别人想见皇上一面都有如上青天,不要说一坐几个时辰让你画了,当今皇上知道你给陈友谅画过,如不应召,岂不是要怪罪你有反骨?”
李醒芳知道朱元璋画像的事,他所以不想应召,是事出有因,“我有几个画画的朋友都进宫给皇上画过御影,有的挨了板子,有的下了大牢,都是吃力不讨好,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胡惟庸说:“那都是庸才。你没事,你的画人物细腻,又给达兰画过,皇上看过你给达兰画的像,非常满意。”
“那是因为达兰长得美,怎么画怎么好看。”李醒芳说,“我得去看场子了,回头再见。”胡惟庸留不住他,便指着李醒芳的背影吩咐一个侍从,待他看完了场子,要盯住他,寸步不离,记住他住在什么地方。侍从答应着,跟随李醒芳而去。
此时刘基和宋濂在检查号舍,刘基掀开一块桌板,说:“这上面好像有字。”回身令随从,“板子要重新刷上漆,要深色,以免有字。”
刘基长长叹息一声,道:“皇上把孟夫子从享殿里请出去了,这次咱们出的《孟子》里的题目也一律勾掉了,钱尚书也为孟子殉节了。这是读书人的耻辱。”
宋濂摇头道:“我以前给皇子们讲《孟子》,他不高兴但并没有反对,昨天正式告诉我,今后停掉《孟子》的课,删节本也不准讲。”
刘基说:“以前你讲孟子的鱼和熊掌无关紧要,况且那时他尚未称帝。《孟子》提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皇权所不能容忍的。”宋濂说他原不知病根在这里,难怪他们的科举题里《君之视臣如手足》,被皇上删去了。
又走了几步,刘基想起一件事,便说:“昨天,胡惟庸告诉我,皇上已令浙江巡抚、布政使和婺州知府限期破案,你知道是个什么蹊跷案子吗?”
宋濂摇摇头:“我不是御史中丞,不关心案子。”
刘基说这个案子他准关心:“光天化日之下,苏坦妹墓前的御笔碑石丢了。”宋濂奇道:“谁会偷碑呢?一块石头也值不了多少钱。”
刘基冷笑道:“这碑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宋濂恍然大悟,朱元璋等于在碑上刻了一篇罪己诏,那时没称帝,倒也无所谓,现在是不是觉得授人以柄了?他悄声问刘基:“你是不是怀疑,是皇上指使人弄走了它?”
“这是你说出来的,怎么推到我身上?”刘基说。
“那也是你诱供诱出来的。”宋濂哈哈大笑。
刘基联想起廖永忠平白无故疯了,这里肯定大有学问,疯了也好,他可以苟活于世了,不失为聪明之举。
宋濂担心危险已开始像影子一样伴随刘伯温,“你知道得太多了,不如学学我,真正的糊涂,哈哈!”
“他太精明了,没有能瞒得过他的事,在他跟前十分危险。”
“你想急流勇退吗?”宋濂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才是个小小的太史令,御史中丞,没事的。”刘基说他如果是左、右丞相,他早完蛋了。他让宋濂记住他的话,“谁坐在丞相的位置上都很可怕,李善长不会有好下场,继任者也一样,这位置给我,我也不做,更何况他不会给。”
宋濂说:“你这人真怪,一肚子怨言,皇上问你,又是有问必答,倾己所能尽职尽责,这是怎么回事?”
“这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他们走到了贡院门口了,见一个胡须全白的老者来报名应考,他是七十二岁的刘三吾,刘基礼貌地与他交谈了几句。
宋濂说:“这一科你我当主副考官很有味,小的神童十五岁,大的七十多,我们的门生差好几辈呀。”
刘基说:“记得古人的诗吗:高文健笔科场手,白发青衫宦路人。这也可能是在科场里混了一辈子,头发都混白了的白发青衫人,到这时利禄之梦还没醒呢。”宋濂说:“也许躺到棺材里也不会醒。”
最倒霉的画师
谨身殿内外静悄悄的,只闻刻漏的漏壶声均匀地响着。
朱元璋老老实实地端坐着,只偶尔拿起案上的书看上几眼。
离他三尺以外,有一个留长髯的老画师在为朱元璋画像。这已是七易画像师了。因为紧张,画师的手抖得厉害,在他之前,因为画像惹怒了皇上,获罪下狱的已经好几个了。画师不时地抬起袖子擦汗,他笔下的画像已基本成形,倒酷似朱元璋,一对招风耳,饭勺子般的下巴。
他想尽量把饭勺子般的下巴改得尺寸小些,却越改越不像,只得重新把下巴加长,却又怕朱元璋嫌丑,真是左右为难。
胡惟庸站在他身后,一边看一边皱眉头。
画师讨好地向胡惟庸笑笑,问:“像吗?”胡惟庸模棱两可地说:“画完了才看得清楚。”他心里暗自为画师叫苦,又是一个倒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