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听力似乎变差了许多,我按第二遍门铃的时候,他才慌里慌张跑过来开门,忙不迭从我手里接过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六岁的女儿和他说话已经是大声嚷嚷了,因为觉得爷爷好像总是听不清楚,她便用了极尖厉的嗓音和他说话,听起来像吵架一样。每次听见,我都跑出来喝止女儿,可是孩子下次还会这样。
这样寒冷的冬天,父亲在家里还是待不住,宁愿揣着手跑到外面去。也没什么事情,更没有什么朋友,碰到熟识的邻居,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他们共同的话题很少,有好几次我从外面回来,碰上父亲和一位邻居大爷兴冲冲地一起走,问他们去哪里,他们也不过是一起去趟超市,买几只鸡蛋而已。
看着年关将近,在晚饭的时候我问起父母过年的安排,商量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父亲浑浊的双眼顿时来了精神,停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和我商量办年货的事情。从这一刻起,他突然恢复了以前当家做主时候的样子,耳聪目明,挥舞着的双手也似乎变得很有力气。办年货的日子是我定下的,考虑到孩子们上课的时间和我们上班的时间,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时间并不容易。父亲看着我翻手机日历,嘴巴微张着,期期艾艾地等着我说话。日子定下,父亲突然就像极了一位领命出征的将军,满脸兴奋和憧憬,迫不及待要和母亲商量细节。
办年货的当天,我们早上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就看到父亲和母亲提着东西一起从外面回来,显然他们很早就出去了。他们买回来大条的鲢鱼,还有肥瘦相间的上好的猪肉。办年货用鲢鱼是老家带来的习惯,哪怕别的鱼再肥美,父亲和母亲总是要跑到很远的菜市场去找鲢鱼,在他们看来,鲢鱼才是最合口味的种类。
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挽起袖子,神气活现地指挥母亲准备器皿、准备材料,自己则操起菜刀给鱼开膛破肚。平时如果让他做件事情,他总是推三阻四的,这会儿突然变得麻利起来了。有一次,我看李安的老电影《饮食男女》,父亲此时的样子大概就像影片开头老郎雄那副自信的模样。在这样的日子,父亲突然变成了家里的主宰,平时没事都吼他两嗓子的母亲突然变得轻手轻脚,在父亲旁边打下手,一副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父亲开始把鱼肉切成条,然后横过来切成丁,最后双手各操起一把菜刀,左右开弓,将鱼肉剁成肉泥。听着父亲手里的菜刀在砧板上发出均匀密集的节奏声,我顿时觉得,年的脚步真的是近了。
父亲和母亲要办的年货,在老家被称为“肉糕”,是鱼肉和肥瘦相间的猪肉剁成泥后,拌上红薯粉,调制成糊糊状,然后上屉用蒸笼蒸。蒸好的肉糕,表面晶晶亮地透着油意,但因为鱼肉和红薯粉的缘故,肥而不腻,十分鲜美。父亲和母亲刚来上海第一次做肉糕,结果令人十分失望。肉糕的好坏,不仅要看鱼肉的材质,还要看刀功,但最关键的是用作配料的红薯粉。第一次用的是我们到超市采购的红薯粉,做出来的肉糕没有一丝劲道,父亲和母亲轮番拿着筷子夹来品尝,愁眉不展。从第二年起,他们吸取教训,赶在回老家的时候,从老家带红薯粉来,到了年底,蒸出来的肉糕又和老家的时候一样了,一家人顿时眉开眼笑。
这几乎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一道菜,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都是由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亲自来操刀。今年也不例外。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蒸好了几屉肉糕,眉开眼笑地跟我说今年的肉糕很不错。他跑到厨房,看着灶台上正在蒸着的笼屉,恨不得马上打开让我品尝。母亲盯着墙上的钟,看着时间,直到火候满意了才让父亲揭开蒸笼。父亲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盛在盘子里,和筷子一起递给我。我皮鞋都没来得及换,接过肉糕,迫不及待地夹下一块送进嘴里。父亲和母亲张着嘴站在一旁,满是期待地看着我,我故意不吭声,连吃好几块才慢条斯理地评论道:
“嗯,不错,今年咸淡也好,劲道也好,比去年还要好些。”父亲和母亲顿时像小学生拿到优秀成绩单一样眉开眼笑。
在他们眼里,这肉糕代表着一整年辛勤劳作的成果,也预示着来年的景况,因此是一件十分郑重的事情。他们品尝过了,似乎还不是那么自信,非得等到我这个当家做主的儿子回来评点说好,才算是真正地放下心来。每次得到好评之后,父亲总是要在母亲面前得意扬扬一番,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今年他在刀功和火候上又做了什么改进,因此才有这样好的口感。母亲也是满脸的喜气洋洋,把一年里夸奖父亲的话都用到这个节骨眼儿上,父亲又因此越发得意起来。
我坐在书房里,听着父亲和母亲在外面细声细语地商量事情的声音,一年中难得他们相互之间如此平和,配合无间地办着年货。孩子们放学回来,看到桌上的肉糕,嚷嚷着要吃,母亲赶忙切给她们吃,堵住两张小嘴。肉糕蒸好了,父亲开始油炸鱼骨头,早上买回来的红薯也早就被蒸熟,母亲把红薯泥搓成一个个小丸子,也下锅炸成外焦里嫩的红薯丸。炸鱼是我爱吃的,鱼骨上嵌着鱼肉,裹上面粉,炸好后又香又脆。这个东西在我们小时候只有在过年或者人家办宴席的时候才能吃到。红薯丸甜甜的,是孩子们的最爱,她们迫不及待地夹起最大个儿的丸子扔进嘴里,一边喊烫,一边吃个不停。她们的样子,一边吃一边抢,和三十年前的我和姐姐几乎没什么两样。
过年期间的父亲和母亲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尤其是父亲,又是主持办年货,又是主持祭祀,俨然重新变成了家长。每年春节,小年、大年和元宵节,都要例行祭祀。父亲和母亲到了当天,又跟办年货那天一样,从早上起来开始就很小心翼翼。我们早早就叮嘱孩子,到了那天,要乖一点,要专挑吉利话讲。父亲和母亲郑重其事地准备着作为供品的食物和我们的年夜饭。
做年夜饭的主角变成了母亲。她的规矩是,祭祀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品尝食物,哪怕一筷子也不行。她在做年夜饭的整个过程中不能像平时那样尝试咸淡,孩子们闻到香味过来偷嘴儿也是被严格禁止的。看父亲和母亲在厨房和餐厅来回穿梭忙碌,我在一旁无事可做,母亲视这顿饭是一年中的大考,面色凝重,我在旁边比她还紧张,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出。祭祀前,母亲都会小心翼翼打开电饭煲,根据米饭的质量来判断来年是旱是涝,在祭祀的过程中,她还会不停地提醒菩萨和祖宗们来年要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祭祀的流程十分复杂,我们大气也不敢出,立在旁边看父亲和母亲忙碌,到了磕头的时候,二话不说按照指令纳头便拜就是。有时候听到母亲说,今年菩萨和祖宗们挺满意的,我好奇地问何以见得,母亲嗔怪着说:“你没看烧纸钱的时候,火苗很安静的吗?烟灰也不四处乱窜。”我赶忙点头称是,顿时感到祖宗们真的围坐在祭桌前安静地吃我们给他们准备的供品,我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肉糕的味道,祭祀时纸钱燃烧的味道,只有闻到这些味道,我才感觉是在过年。去年春节我们是在澳大利亚度过的,大年夜当天打电话给待在上海的父母,电话里传来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年味儿顿时穿过长长的电话线钻到我的心里。父亲在电话上哀怨地说:“听说明年上海就要全面禁鞭炮了,明年过年那该多冷清!”
我没法安慰父亲。年味儿这种东西,对于父亲和母亲而言,早就和肉糕的鲜美、祭祀时纸钱燃烧时的煳味以及鞭炮燃放时的硝烟味画上了等号,只要有任何一样没有了,他们都会在心底里怅然若失。我们平日里晚上做梦的时候,经常会梦到被人追逐,科学解释说,那是万年之前人类被虎狼追逐时留下的痕迹,已经刻到了我们的基因里,在入梦之后就会重现。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有一天在我手里失传了父亲和母亲做肉糕的手艺,我也因为忙碌而忽略了祭祀我们的祖先,那个时候鞭炮早已是被禁绝的东西,我该怎么怀念曾经拥有的过年的味道呢?到那个时候,以及那个时候的以后,我们在梦中,又有什么样的东西可供回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