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时候,刚子在微信群里宣布要结婚,大家愣了三秒马上爆出欢呼。刚子召集大家到时候去新疆参加婚礼,我不假思索,回了三个字“一定去”外加一个感叹号。
我在微信上很少这样的积极,和Angela马上商量行程。Angela对我的朋友不太熟,但是不知为何对刚子印象很深刻,问:“是不是皮肤挺黑,嘿嘿一乐满嘴白牙的那个?”我说是是是。Angela说:“新疆我也挺想去的,不过是你的朋友,你决定。到时候我和孩子们一起请假就是了。”我说,Leo也去。Leo是我和Angela都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以靠谱著称,他和家人都去,便为新疆之行做了很好的背书,于是我们赶紧订机票。
结果成行的时候呼啦啦来了二三十号人,有几个地陪是刚子的发小,其余的全都是刚子在上海的朋友。刚子为参加婚礼的人建了个微信群,离着婚礼还有好久,群里面已经热闹非凡了。地陪不时更新新疆那边的天气,临行前几天发了条消息说,天山公路有落石,封闭了好几天,我们跟着提心吊胆。刚子在上海的几位朋友在里面发新疆的旅游攻略,连带什么鞋子和衣服都想到了,我虽然不认识他们,看着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于是跟着一起回复“好!好!好!”和“谢!谢!谢!”,搞得好像跟他们很熟一样。
到了新疆才发现我们和这些年轻人根本不是一路人。他们准备得很充分,墨镜、冲锋衣和防晒霜一应俱全,我们带的则全是给孩子们准备的路上吃的用的东西,大包小包地拎着。还好大家是自己开车,放在后备厢就行。在独库公路盘旋的时候,孩子哇啦哇啦地吐,那种狼狈只是车里面的,一下了车,大家活蹦乱跳的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到了宿营地,住蒙古包,大碗喝酒大碗吃肉,年轻人们兴高采烈,小孩子坚持不住早早就睡了,我陪着聊了一会儿,赶不上话题自觉没趣,倒头便睡了,以至于凌晨的时候他们跑出去拍星空照我都没能醒过来,第二天看到美极了的照片才后悔不迭。
回到奎屯准备返沪之前,所有的人一起吃了个庆功饭,毕竟一个星期在新疆的旅行对于大家来说都是辛苦而且愉快的,刚子忙上忙下一直担心大家的安全,大家也想感谢一下。发小、上海年轻朋友、我们有娃的,三拨人互相致谢,连连举杯互相点头哈腰,依依惜别,相约到上海再聚。
结束后回到上海,我们一直都还保留着那个微信群,新疆奎屯的朋友们时不时发一些他们喝酒吃肉飙车的照片,让我们羡慕不已。刚子回来后有时候和那几位年轻朋友聚会,一起去吃大盘鸡,显然都很怀念在新疆的那一个星期。而我们依然如故,不时地给群里面的照片点个赞,但因为忙的缘故,没有和他们再见面。
微信和朋友圈真是一个伟大的东西,我们因为刚子这个共同的朋友和新疆这个共同的目的地,随风而聚,随风而散。
但有些时候又不是这样。大舍的阿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全国各地巡游,刷他的朋友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仿佛一直都在旅行。阿健每年都要搞一次“大舍慈善行”,在上海征集到捐款捐物之后,亲自开车把东西送到边远的小学里去,有图书也有衣物之类。他和他的车队一路开过去,去的是青海、西藏或者贵州,朋友圈他发的照片上,人显得很憔悴但又意气风发。我能够做的就是点赞,或者不停地转发,表达一点“身不能至而心向往焉”的意思。
阿健开始转发“山人乐队”消息的时候,我们比较漠然,因为不懂,以为他又是在哪个酒吧邂逅的“在路上”的朋友。后来突然有一天,阿健打电话给我,说“山人乐队”在嘉兴录节目,导师刘欢要求他们写一首“关于兄弟情义”的歌曲,希望我能够帮忙做一点创作给他们一些灵感。我知道“中国好歌曲”都是在嘉兴录的,“山人”参加的“中国好歌曲”我看过第一季,觉得很好,但从来没有觉得能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阿健拉了个临时的群,把我们和“山人”的翟子寒拉在一起,我觉得有些恍惚。突然之间很难说有什么诗兴,于是发了几首旧诗放到群里,也不知道他们用不用的着。虽然如此,我因此就突然很关注“中国好歌曲”了,后来决赛的时候,“山人乐队”唱《上山下山》,也就是刘欢的那个关于“兄弟情义”的命题作文,我把全家人喊过来一起看电视,虽然整首歌没有一句是我当时写的,但仍然觉得“与有荣焉”。翟子寒后来在群里很礼貌地感谢了我给他的帮助,虽然他们最后的夺冠和我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我一直很高兴,这种感觉和第一次登上天安门城楼时的感受差不多,突然和一个很遥远的事物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阿健和他的大舍时常给我这种错觉,阿健行踪飘忽不定,但是留下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大舍客栈在西塘。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总是会邀上贴心的朋友过去住一住,在被芭蕉树影笼罩的茶亭里安静地喝茶、谈天,看天色一点点地黑下来,然后出去找一家小店喝酒。阿健也好,大舍客栈也好,和我的生活节奏格格不入,但是阿健说,“倦鸟归林,梦回大舍”,这大概就是像我这样的“忙人”和闲适的阿健之间如有若无的联系吧。
阿健会突然在晚上给我一个电话,往往是他到上海了,正好在和朋友们一起喝酒,突然想起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现在过去。说实话,这样的电话让我很是为难,在有计划的繁忙和突然的闲适之间,总是一个两难抉择。最后我总是犹犹豫豫地拒绝了他,还好阿健从来也不太在意,到了下次在上海的时候,他还是会突然打个电话过来。我有时候去大舍的时候,碰到阿健和他谈天,有时候他还会亲自下厨做几个菜一起喝酒,酒是他泡的杨梅酒,颜色淡黄,看起来跟啤酒似的,口感也很好,但是酒很烈,喝不了几杯就会醉。喝酒聊天的时候,阿健谈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仿佛和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就像当初他和我提起“山人乐队”的时候一样,但我相信,阿健和他的朋友们一定有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我可能很难进入,但我知道一定是不一样的世界。
我自己也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他人的接口,以前是电话和聊天,现在往往是微信。我每周写好一篇文章,都会在工作日空闲的时候,悄悄地贴到微信朋友圈里,每次我做完这些,心里总是有十分期待的感觉,和小学的时候做好作业等着老师批改的时候的心情一模一样。给我点赞的很多,评论的却很少,正如我不熟悉阿健的世界,别人对我的世界很难说得上十分了解。但是我看得见阅读量的上升,并因此知道每次都有上百位的朋友在默默关注着我,这让我十分开心。
我想起在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冬天,我们跑到邻村去赶露天电影。电影开始前我们觉得太冷了,于是跑到小伙伴家里围着火塘烤火,当时在座的有我朋友的一位叔叔,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还有几个小伙伴。不知道是谁提起武侠小说,我突然来了谈兴,那一次是印象中我第一次长篇大论地阐述我的观点。我看的书是小伙伴里面最多的,尤其是武侠书,那时候能找到的多半是武侠书,武侠书中关于“门派”和每个门派所擅长的“武功”大都是有关联的。我花了整晚的时间把这些关联梳理了一遍,滔滔不绝地讲出来,小伙伴和他的叔叔居然听得聚精会神,以至于我们最后都忘了外面的电影已经开演了。他们都听说过“少林”和“武当”,当我提起还有“崆峒”这个门派的时候,他们十分吃惊,连忙追问“崆峒派”主要会什么样的武功,有哪些代表人物。我已经忘了我当时讲了些什么,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我必定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还好听众们都很入神。为了节约电,我们没有开灯,火塘里忽闪的火苗映在彼此的脸上,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讲述的声音和听众提问题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传来外面打谷场上正在放映的电影的声音,那样的一个世界真的十分奇妙,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
我发到我的朋友圈的文字或者图片,总是为了表达我的心情、我的态度,或者喜悦,或者激动,或者仅仅是表达一种安宁。这是我和我的朋友们的一个交集,就像是他们“从我的全世界路过”,顺手点个赞,或者发一句评论。点赞和评论让我觉得很安心,就仿佛是那一个冬夜,我至今还担心当时是不是自说自话,但因为小伙伴们提过的关于“崆峒派”的问题,让我确认了当时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和现在朋友圈的点赞或者评论大概是一样的。
每个月电信账单寄来的时候,发现话费和短信费都少了很多,显然是因为微信的缘故。打开手机,只剩下许许多多的广告电话和垃圾短信,毫无人气。私人之间的联系渐渐全都转移到了微信中。
总有那种有特别能耐的人,能在一个时间点把很多许久没有联络的人聚集在一起,在群里的名录里翻动,顿时生出“原来你也在这里”的感叹。很多人在微信群里潜水,长时间地一言不发。这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都知道,大多数的联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路过”而已,“不带走一片云彩”,完全无须那么认真,那么有压力。这和电话时代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对方如果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你不能不接,但有时候你接了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好说。
记得在多年之前我刚刚有了自己的手机之后不久,突然接到一个外地号码打过来的电话,因为当时我正在开会,所以只能掐掉。等到我回电的时候一直无人应答,后来才知道是亲戚从一个街边电话亭拨过来找我的,但因为这样错过,那位亲戚有好几年不再理我,而我也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是今天,发个微信,不至于有这样的尴尬。
又是很多年前,更早的时候,我一个人跑到北京去读书。那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家里,都没有电话。我需要提前一个月写信告诉家里,我在某月某日大概某个时间会打电话来,然后到了那一天,我提前到西太平庄的那个最大的邮局排队等候。而家人则在那一天大清早就要起来,然后赶几里山路,到熟人所在的医院里守着那唯一一部电话。那样艰难的约定,艰难的守候,在电话好不容易接通的一刹那都算不上什么了,其实也说不上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哽咽和泪水,通过长长的电话线延伸出去,彼此都能感受到。
微信呢?如果我发出去的微信对方久久没有回复,那就是拒绝,我们多半也不会感觉到一丝难堪,这比电话时代的拒绝的成本低多了。电话上或者见面的时候不容易表达的意思,通过微信表达就简单多了。即便是黄口小儿,不会拼写的,也会通过语音或者动画图像,表达他们的意思。好多次在我出差的夜晚,女儿都会在临睡前给我发个微信,哼哼唧唧的话语,或者幼稚的打哈欠的小动画,都让我在酒醉之余感受到阵阵的温暖。有时候早上醒来,头疼欲裂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时候,女儿发来微信,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会有马上起床飞奔回去的冲动,身在商场的所有阴谋阳谋以及成败得失刹那间都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微信时代。木心说:“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但我想木心的“时代”大概不包括“微信时代”吧。微信时代已经悄悄地来了,和我们的生活融为了一体,有时候我们甚至无法分清是生活被微信化了,还是微信被我们生活化了,最后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变成了我们自己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且,毋庸讳言,即便不是微信,也会有别的什么东西会继续影响和改变我们。世界在变,我们在变,我们的改变又继续改变这个世界,我们和这个世界注定就是这样互相看不惯但又不得不在一起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