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是巴特利特船长告诉我的。我觉得,去过星期四岛的人并不多。那是个托雷斯海峡中的小岛,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库克船长发现小岛时是个星期四。我在悉尼时,有人告诉我,小岛是上帝创造的最后一片土地,所以我才去了那儿。人们还告诉我,那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而且还警告我说,到了那儿,我很可能会遭人割喉。我先从悉尼乘一艘日本货船到了岛的附近,他们再用一艘小船把我送上岸。当时正值深更半夜,码头上连个鬼影都看不到。一个水手帮我放下行李,告诉我说,向左走很快就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那是个旅馆。小船划走后,剩下我一个人留在码头上。我既不想丢下行李不管,更不想睡在码头坚硬的石头上,于是我扛起行李,照水手说的方向走去。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感觉走了远远不止水手们说的几百码的路,甚至担心自己迷了路。不过,最后还是隐约看到了一栋房子,看样子就是水手所说的那个旅馆。四周没有亮光,不过,这时候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找到一扇门,划了根火柴照了照,但没找到门铃。我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我又用手杖大声敲门,终于,头顶上的一扇窗子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我要干什么。“我刚从奈良鹿丸号上下来,”我说,“能开一个房间吗?”
“我就来。”
过了好一阵子,一个身穿红色法兰绒睡衣的女人开了门。她手里拿着一盏石蜡灯,头发梳成一个个长发辫,披散在肩上。她体态丰腴,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有一个多疑的红鼻子。她热情地跟我打过招呼后,让我进了屋,然后带我上楼,领着我看了房间。
“你先坐一下,我马上就能收拾好,”她说,“你要来点什么?我觉得,你还是来点儿威士忌得好。都这个点儿了,你该不会洗澡了吧,明天早上我再把毛巾拿给你。”
她一边铺床,一边问我姓甚名谁,到星期四岛来干什么。她看出我不是水手——二十年来所有的水手都住这家旅店——不知道我来这里究竟有何公干。她问我,我不会是来检查海关的吧?她曾听说悉尼要派人来检查海关。我问她,有没有水手住在这儿。她回答说,有,有一个人,巴特利特船长,我知道他吗?他是个怪人,不会有错。头上一根毛都没了,不过,单凭他喝酒的架势,就知道他是个怪人。床铺好了,她祝我睡个好觉,有一点她说对了,床单很干净。她点上一支蜡烛,跟我道了声晚安,便离开了。
巴特莱特船长确实是个怪人,但我此次上岛,跟他扯不上什么关系。在第二天吃晚饭时,我才认识了他——在离开星期四岛之前,我经常喝海龟汤,所以已经不再把喝海龟汤当成奢侈的享受了。只是因为在跟他聊天时,我偶尔提到自己会讲法语,他才让我去见见法国佬乔的。
“对老头儿来说,跟他讲讲法语,已经是特别开心的事了。要知道,他已经九十三岁了。”
两年来,法国佬乔一直住在医院里,这倒不是因为他生了什么病,而是因为上了年纪,再加上穷困潦倒的缘故,于是,我便到医院去看望了他。他目光炯炯有神,蓄着雪白的短髭须,眉毛又黑又浓,穿着法兰绒睡衣,躺在病床上。对他这个已经干瘪的小老头儿来说,这件睡衣显得又肥又大。他原本是科西嘉岛人,但因为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讲英语的族群中,他的母语已经讲不好了,所以,能操着他那明显的科西嘉岛口音,跟我讲讲法语,他很高兴。他讲法语时总是夹杂着使用英语单词,就好像那是法语似的,而且还给每个动词加上法语的词缀。他说话非常快,说起话来也眉飞色舞,大部分时候他说话的声音既清晰又洪亮,但有时候,声音会突然低沉下去,听起来就像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这种低沉而又空洞的声音总让我觉得毛骨悚然。说心里话,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把他看成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的真名叫约瑟夫·德·保利,出身贵族,是个绅士。他跟我们在鲍斯韦尔的《约翰逊传》中读到过的那个将军属于同一个家族[13],但他对于自己那位赫赫有名的祖先没有什么兴趣。“我们家族出的将军太多了,”他说,“当然,你知道,拿破仑·波拿巴跟我就是亲戚。我没读过鲍斯韦尔的书,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我亲身经历过。”
他是在一八五一年参加法国军队的。在七十五年前,太不可思议了。一八七〇年,在克里米亚半岛[14]跟俄国人作战时,(用他自己的话说,跟他表哥拿破仑一样)他是个炮兵中尉;跟普鲁士人打仗时,他是个上尉。他给我看了他光头上的一个伤疤,那是德国骑兵的长矛留下的,接着又作了一个非常夸张的手势,告诉我他是怎样把剑捅进那个德国骑兵的身体里的,因为用力过猛,插进去的剑都拔不出来了。德国骑兵被刺死后,剑就留在了他的身体里。帝国[15]灭亡了,他加入了共产党,跟梯也尔的政府军战斗了六个星期[16]。我对梯也尔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听法国佬乔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去讲述一个死了半个世纪的人,我很是吃惊,甚至觉得有些好玩。他不停重复着他当年在国民议会上对这个平庸政客的辱骂,骂他是“东方俵”,骂得嗓门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尖锐刺耳。后来,法国佬乔被送上法庭,并被判处五年徒刑,流放到南太平洋的新喀里多尼亚[17]。
“他们早就该一枪崩了我,”他说,“但那些下作的懦夫,他们不敢。”接下来便是乘坐帆船的长途航行,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当他说起他被肆意污蔑、扣上政治犯的帽子,还跟那些粗俗的犯人一起被驱赶到澳大利亚时,他再一次火冒三丈。船最后在墨尔本靠了岸,一个军官也是科西嘉岛人,让他从船边上溜了下去。他游上岸,听从他那个军官的建议,直接去了当地的警察局。他说的话那儿的人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他们找来一个翻译,查看了他的证件后,告诉他说,只要别登上法国的船,他就是安全的。
“自由,自由啦。”他对我大声说道。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一系列历险。他当过厨子,教过法语,扫过大街,在金矿上做过矿工,到处流浪,忍饥挨饿,最后跑到了新几内亚。在新几内亚,他不知不觉地游荡到了野人的腹地,经历了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当时,那里的野人还是食人族,经历了一百次殊死历险和千钧一发的逃亡后,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野人部落的酋长。
“看看我,朋友,”他说,“虽然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但我曾经是一呼百应的霸主。没错,就是说我曾是个国王。”
但到最后,他跟英国人发生了冲突,他的“独立王国”也毁在他的手上。他逃离了新几内亚,再一次重新开始生活。好在他总能左右逢源,后来在星期四岛上逐渐组建了一支采珍珠的船队。现在他岁数大了,看样子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清净的避风港,他渴望过一种富足甚至受人尊敬的晚年。但是,一场飓风摧毁了他的船队,他彻底破产了,从此再也没能缓过气来。他的岁数太大了,根本无法东山再起。从那以后,他竭力维持着风雨飘摇的生计,但还是屡屡受挫,到头来只好接受了医院的慈善庇护。
“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法国或者科西嘉呢?二十五年前就已经对共产党人实行大赦了。”
“五十年过去了,法国和科西嘉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一个堂兄抢走了我的土地。我们科西嘉人向来都是睚眦必报的。如果我回去,就该把他杀了,可他也已经是子孙满堂了。”
“有意思的老法国佬乔!”站在病床头边的护士微笑着说。
“甭管怎么说,你这辈子也算不赖了。”我说。
“哪里,哪里。我这辈子糟透了。我走到哪里,灾祸就跟我到哪里。看看我现在,行将就木,只等着入土了。感谢上帝,我没有孩子,不会把对我的诅咒传给他们。”
“哎呀!乔,我还以为你不信上帝呢。”护士说。
“没错,我是个怀疑主义者。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东西,表明在这一系列的事物中有什么至高无上的意图。如果说这个宇宙是某个人创造的,那个人也只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傻子。”他耸了耸肩。“反正我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也待不了几天了,到时候我就自个儿去看看这档子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护士对我说,我该走了。于是,我便跟他握手道别,问他有什么需要我帮他做的。“我什么都不想了,”他说,“我现在只想死。”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眨了眨。“不过,如果能有包烟抽抽就好了!”
(匙逸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