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之后,时间放慢了速度。至少卢多的感觉是这样。1976年2月23日她在第一本日记上写道:
今天无事。我睡了觉。睡觉时我梦见了我在睡觉。树木、野兽,一大堆昆虫,它们和我分享了我的梦。我们大伙儿都在那儿,一起做梦,人很多,房间极小,大家交换着想法、体味和爱抚。我记得自己是只朝着猎物前进的蜘蛛,同时也是这只蜘蛛织的网上面的苍蝇。我感到自己是在阳光中绽放的花朵,也是吹起花粉的微风。我醒了,发现我是孤身一人。如果睡梦中我们可以梦见自己在睡觉,那么醒时我们能不能从更清醒的现实中苏醒呢?
一天早上,她起床以后打开龙头,却没有水流出。她吓坏了。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关在公寓里很多年。她把贮藏室里的东西列了个清单。她无须担心会没有盐。她还找到了可以吃很多个月的面粉,还有整袋整袋的豆子,许多袋糖,堆满很多架子的葡萄酒和软饮料,数十罐沙丁鱼、金枪鱼和细香肠。
这天晚上下雨了。卢多撑起伞上到露台,一并带上去很多水桶、脸盆和空瓶子。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剪掉了九重葛和装饰用的花。她把一整把柠檬核放到埋葬瘦小袭击者的花坛里。在其他四个花坛,她播撒了玉米和豆子。在另外五个花坛,她种下了仅剩的几个土豆。一棵香蕉树结了好大一串果实。她掰了几根香蕉下来并拿回了厨房。她展示给幽灵:
“看到了吗?奥兰多种香蕉树是为了制造回忆。对我们来说这却能让我们不挨饿。不对,会让我不挨饿,我感觉你不喜欢香蕉。”
第二天,龙头里又有了水。从这时候起,自来水就时有时无,电也是一样,一直到最后完全没电了。起初的几个星期,停电比停水更让她感到不便。她很需要收音机。她喜欢听英国广播公司的国际新闻和葡萄牙广播电台。她也会听安哥拉的台,即便她很厌烦总是重复的反殖民主义、反新殖民主义和反对反动派势力的宣传。收音机很华丽,木质的架子,装饰艺术风格,还有象牙按钮。按下其中一个钮,它就会像城市一样亮起来。卢多总是在旋转按钮寻找声音。她会听到不成句的法语、英语或是其他难懂的非洲语言:
… Israeli commandos rescue airliner hostages at Entebe…
… Mao Tse Tung est mort…
… Combattants de l’indépendance aujourd’hui victorieuse…
… Nzambe azali bolingo mpe atonda na boboto…[6]
此外还有留声机。奥兰多收藏法语歌曲的黑胶唱片。雅克·布雷尔、夏尔·阿兹纳武尔、赛尔日·雷贾尼、乔治·布拉桑、莱奥·费雷。[7]葡萄牙女人会在大海吞没灯光的时候听布雷尔的歌。城市在沉睡,而她想不起来那些名字。还有一丝阳光在燃烧。夜晚慢慢降临,时间没有方向地延展。身体疲惫,而夜晚从蓝色的天空延伸到蓝色的海面。疲劳践踏了她的肾。她假装自己是王后,相信会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像等待王后一样等待着她。城市在沉睡,鸟儿像波涛,波浪像飞鸟,女人还是像女人,而她丝毫不确定女人们是男人的未来。[8]
一天下午,她被一阵喧嚣吵醒。她惊恐地爬起来,以为有人要闯进她家。客厅正对着丽塔·科斯塔·雷斯的公寓。她靠墙侧耳倾听。有两个女人,一个男人,不少小孩。男人的声音浑厚,嗓音如丝,很是好听。他们在互相交谈,用的是有时会从收音机里飘出的悦耳、晦涩的某种语言。里面有一两个词特别出挑,像彩球一样蹦蹦跳跳,在她的脑海中进进出出:
Boling?. Bis?. Matondi. [9]
随着新住户的到来,艳羡之楼有了生气。有从贫民窟来的,有刚来到城市的农民,有从临近的扎伊尔回国的安哥拉人,还有纯正的扎伊尔人。没有人习惯在公寓楼生活。一天凌晨,时辰尚早,卢多透过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发现一个女人在十层A室的阳台上小便。在十层D室的阳台,五只鸡在观看日出。楼房后部对着宽广的庭院,几个月前那里还是停车场,高耸的建筑从两边和前方把这块空地围住,现在长疯了的野草占据了整个空间。水从中间的某个深坑冒出来,肆无忌惮地流淌,直到消失在楼房墙体旁边堆积如山的垃圾和烂泥中。这里曾经是潟湖。奥兰多喜欢回忆三十年代,当时他还是个小男孩,会和朋友们过来在高大的芦苇间玩。他们会撞见鳄鱼和河马的骨骼,甚至还有狮子的颅骨。
卢多目睹了潟湖的复苏。她甚至见证了河马群的归来(我们还是客观点吧,其实是一头河马)。这发生在多年以后。我们会讲到那里的。独立之后的几个月,女人和狗分食着金枪鱼、沙丁鱼、细香肠和灌肠。罐头都吃完了,就开始吃豆子汤和米饭。到了这时候,停电已经是常态。卢多开始在厨房燃起小火堆。首先,她烧木箱子、没用的纸,还有九重葛的干枝。接着是无用的家具。她把双人床下面的床架拿出来时,在床垫下面发现了一个皮革袋子。她将其打开,见怪不怪地看见十来颗小宝石在地上滚动。把床和椅子都烧了以后,她开始撬开地板。厚实的木头烧得很慢,能燃起不小的火焰。一开始她用火柴。火柴耗尽之后,她就开始用放大镜,奥兰多以前用它来研究他的海外邮票收藏。她要等到太阳在早上十点左右洒满厨房地面。显然,只有晴天她才能开伙。
饥饿来袭。几个星期像好几个月一样漫长。这期间卢多吃得极少。她用小麦面粉糊糊喂幽灵。夜晚和白日融为了一体。醒来时她会看见小狗在凶猛而焦虑地守护着她。睡觉时她总能感受到它炽热的呼吸。她去厨房找了把刀,刀刃最长最快的一把,开始像佩剑一样把它挂在腰部。小狗睡觉时她也会趴在它身上。有好几次她都把刀抵住了它的喉咙。
天黑了,天亮了,空虚依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在某个时间她听到从露台传来嘈杂的声音。她匆忙上去,发现是幽灵在吞食一只鸽子。她往前走了几步,决心要从它嘴里抢下一点。小狗的爪子钉在地面,对着她龇牙。它的口鼻处布满了浓稠、阴森的鲜血,上面还粘着残留的羽毛和肉。女人退后了。但这也提醒她去准备一套简易陷阱。箱子反过来朝下,斜搭在一块柴火上。柴火上系着一根线。在阴影处,有两三颗钻石。她蜷缩着躲在雨伞后面,等候了超过两个小时,才有一只鸽子停在露台上。鸟儿像个醉汉,迈着小步摇摇晃晃地靠近,又退了回去。它扇起翅膀离开,消失在无尽的天空中。过了一会儿它又回来了。这回它围着陷阱转了一圈,怀疑地啄了啄线,这时被宝石的光亮所吸引,走到盒子的阴影里。卢多收了线。这天下午她又捕猎了两只鸽子。把它们都烧着吃了以后,她恢复了气力。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她还抓到许多只。
很久没有下雨。卢多用积在泳池里的水给花盆灌溉。终于,低沉的乌云组成的冰冷幕帘撕破了,罗安达人把这幕帘叫作“露水”,雨又开始下了。玉米长了起来。菜豆开了花也长出了嫩荚。番石榴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到了这时候,城市的天空中鸽子渐渐稀疏起来。最后几只栽在陷阱里的鸽子中,有一只的右爪上缠着一个指环。卢多发现,那个指环上绑着一个塑料小圆瓶。她将其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小张卷起来的纸,就像抽彩票一样。她读着用淡紫色、幼稚但稳定的字体写下的句子:
“明天。六点,老地方。小心。我爱你。”
她把小纸条重新卷好,放回小圆瓶里。她犹豫了。饥饿在撕咬着她的肠胃。此外,这只鸽子还吞下了一两颗宝石。她剩的钻石不多了,而且有的做诱饵的话太大。但另一方面,纸条引起了她的好奇。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权力。一对恋人的命运就在这里,在她的手上,因为纯粹的恐惧而跳动。她坚定地抓住了它,抓着这长着翅膀的命运,把它抛回了无垠的天空。她在日记中写道:
我在想着那个等待鸽子的女人。她不信任邮局——还是说现在已经没有邮局了?她不信任电话——还是说电话也已经停止运转了?她不相信人,这点是肯定的。人性从来没有很好地运转过。我仿佛能看见她握住鸽子,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之前,它曾经在我的双手里颤抖。那个女人想要逃离。我不知道她要逃离什么。是这个土崩瓦解的国家,是让人窒息的婚姻,还是像别人的鞋子一样束缚住她双脚的未来?我想过要在便条上加上一小句话:“把信使杀了。”是的,如果她杀了鸽子,就会找到一颗钻石。现在的话,她看完便条,就会把鸽子放回鸽棚。明天六点,她会和一个男人见面,我猜想他是个高个子,行事干练且细心。准备逃离的时候,他(这个男人)会感到模糊的悲伤。逃离会让他成为祖国的叛徒。他将在全世界漂泊,靠着对一个女人的爱支撑自己,但是他以后想要入睡,就不得不把右手抬到左胸的位置。女人会注意到他的动作。
“你哪里疼吗?”
男人会摇头否认,“没什么。我没事。”
又怎么能解释清楚,让他心疼的是失落的童年呢?
每周六上午,透过房间窗户,她都能看到一个女邻居在十层A室的阳台上捣玉米。然后她看着那人搅拌玉米糊,或是准备烤鱼,要么则是在烤肥美的鸡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但好闻的烟气,让人食欲大开。奥兰多很喜欢安哥拉烹饪。然而卢多总是拒绝做黑人的食物。现在她很后悔。那些日子里,她只想吃烤肉。她开始监视阳台上的小鸡,黎明时分它们啄着最先被阳光照亮的谷粒。她等到周日清晨。城市在沉睡。她从窗户探出身子,往下方十层A室的阳台放绳子,绳子顶端系着套索。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她成功套住一只大黑公鸡的脖子。她猛地一拉,快速将它抬上来。让她吃惊的是,把它放在房间地面上时,这只动物还活着(虽然已经半死不活了)。她从腰间拿出小刀,正准备杀掉它,这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接下来的几个月,除了豆子和香蕉以外,她还会有足够的玉米。有一只公鸡,再来一只母鸡,她就可以开始养殖了。每周都有新鲜鸡蛋吃会很棒。她又把绳索放了下去,这回她套住了母鸡的爪子。那可怜虫挣扎起来,弄出可怕的喧哗,搞得羽毛和灰尘乱飞。下一刻,整栋楼都被女邻居的尖叫声吵醒了:
“有小偷!有小偷!”
接着,鉴于不可能有人爬上光滑的墙壁到阳台偷鸡,她的指控变成了惊恐的哀叹:
“妖术啊……妖术……”
接下来的声音更确信了:
“是基安达……是基安达……”
卢多曾听奥兰多谈起过基安达。姐夫试图向她解释基安达和塞壬的区别:
“基安达是个实体,是一种可善可恶的能量。这种能量通过在水中、海浪中和狂风中显示彩光表现出来。渔民会对它上贡。我小时候会在潟湖旁边玩,在这栋楼后方,我总能看到贡品。有时候基安达会劫持一名过客。这些人会在几天后出现,在很远的地方,靠近别的潟湖或者河流,要么就是在某个沙滩。这种事曾经很常见。从某个时候起,基安达开始被以塞壬的形象表现。它变形成了塞壬,但是还保留着原本的能力。”
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通过粗劣的盗窃,还有一箩筐的运气,卢多在露台上开始了小规模的养鸡,同时帮助罗安达人加深了对于存在基安达与其权威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