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很拥挤。人们都挨挨挤挤地站着,几乎要踩到彼此的脚。但在酒吧尽头的角落里,却只站了两个身型健壮的人。大家似乎形成了不能靠近他们俩的默契。
里克·贝拉米整个人都怒气冲冲的。他的脸永远是生气的表情,他的双手永远握成拳头,只在拿品脱杯喝酒的时候才松开。他的站姿总是一副拳击手那样很吓人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不和善。
“一便士!”他朝吧台对面狠狠地说,“哼,当时我觉得那里头肯定有好东西。但结果却只有给船夫看的垃圾玩意儿!很多摊位和表演,以及怪胎秀展览之类的,可能还算有趣吧。但是一便士啊!什么珍奇嘉年华?我看是抢钱吧!”
“看你这么生气,应该真是抢钱的吧。”贝拉米的同伴说,“你是不是去把那片场子给砸了,然后还要求赔偿来着?”
贝拉米一口喝干自己的那杯酒,重重地把杯子放回吧台上。“其实没有。”他说,“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了。我说了我的意见,明确表示我非常生气。然后就当吃了个教训,回来喝酒了。你要再来一杯吗,斯塔克斯[4]先生?”
“我来请吧。”斯塔克斯先生喝完自己的酒,但是并没把杯子还回去,他顺手把它捏得粉碎,杯子炸开,一片碎屑和渣子飞溅出去。“酒保,”他朝吧台对面喊,“再来两品脱[5]!”
女服务生叹了口气,从客人身边走开,去拿啤酒。
“你今晚不工作吗,斯塔克斯先生?”等酒水的时候,贝拉米问。
“我的女主人有事走了。我拒绝和她一起去。快速战略评估显示,你会来这家酒吧。”
“多谢你来陪我。”贝拉米说。然而他脸上还是一副皱着眉头生气的神情。
“你总是在生气,我觉得这很与众不同。绝大多数人类都把自己的怒气隐藏起来。我们稍后或许可以比试两招。”斯塔克斯满怀期待地说。
“今晚不行。今晚我喝多了。而且我明天下午要参加一场赤拳格斗比赛。你可以来看,在黑修士区[6]。”
“啊,竞技运动!”斯塔克斯点点头。由于他没有脖子,所以点头的时候整个上半身都在动,“我会去的。你要杀死多少个黑修士?”
等到斯塔克斯和贝拉米聊完天,酒吧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正如斯塔克斯自己所说,他觉得贝拉米令人耳目一新,和寻常人类不一样,因为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里都充满了怒气。斯塔克斯其实不是人类,而是更加强大的桑塔族克隆战士,目前暂时给一个史前蜥蜴女人充当男仆,这些事他从未告诉贝拉米。不过就算他说了,贝拉米多半也就点点头,狠狠喝一口酒,然后抱怨东区[7]环境差,或者抱怨政府无作为。也许还会抱怨自己穷,眼下没法儿去找收入高的工作。还有可能抱怨啤酒太贵。这两位都不懂何为友情,然而要是让他们列举各自的朋友,他们多半都会出现在对方的名单上。
就贝拉米来说,斯塔克斯多半是出现在朋友名单上的唯一一个名字。
他们两个在酒馆外道别的时候,贝拉米说:“明天黑修士区见。”
“的确有这个可能。”斯塔克斯表示同意。他拍拍贝拉米的后背,害他差点摔了一跤。贝拉米身材很高大,比斯塔克斯高出一个头,肩背几乎也和他一样宽——很少有人类能够在跟斯塔克斯打架时撑上几秒钟。“我跟无头僧侣[8]战斗过。”斯塔克斯对他说,“几个黑修士肯定不在话下。我们最好提前碰头,讨论一下战略。”
“行吧。”贝拉米同意了,“晚安。”他拍拍斯塔克斯的后背,也想把他拍一个趔趄,可是斯塔克斯根本没感觉到,换别人早就摔跤了。
斯塔克斯看着贝拉米的身影走远,渐渐变成煤气灯下一点模糊的影子。然后他转身往主祷文街走去。天上又下雪了,几片雪花缓缓落在他黑色的外套上。斯塔克斯不怕冷。他在想回家之后要做的事情:监控系统一定要准备好。他的爆破枪可以去除电离子然后再充能了。他要检查门窗的锁,看是否有试图入侵的迹象;然后还要洗衣服。
贝拉米在路上走着,夜里的寒气让他的头脑清醒起来。雪越下越大,渐渐堆积在马路上,同时也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街道非常安静,但这是伦敦,伦敦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一辆夜班马车匆匆驶过,马蹄和包着铁片的车轮在石子路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小巷入口冲他笑,露出宽宽的牙缝。贝拉米没理她。
又走了一段,当他经过一大片工厂建筑时,在另一条窄巷的墙上,煤气灯映出一个人影。那人举着手招呼贝拉米。贝拉米同样也没理他。
可是……
他忽然停下,然后折回去。他看到墙上确实有个人影,也看得到路灯的光芒。但这是谁的影子呢?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人。
影子又在招呼他了,动作很明确。接着,影子仿佛知道贝拉米肯定会跟过来似的,转身朝小巷深处走去。周围依然没有人,也没有脚步声。贝拉米四处张望,想看看有没有别人也看到了这个影子,可是街上空无一人。他的脸有些扭曲,露出愤怒的表情。出于好奇心,他跟了上去。
小巷很黑。但是他依然能看到那个影子,就在狭窄小巷稍远处的墙上。影子停了一下,转身回来,让他跟上。不管这影子是谁弄出来的,只要让贝拉米找到,那就绝对有他好看了。贝拉米绝对会特别严厉地跟他讲讲自己对变戏法的感想。
他加快了步伐,紧跟影子。小巷陡然转了个弯,穿过一扇门进入了某座很大的建筑——是一个废弃的工厂仓库。这段路被淡淡的黄色光芒笼罩着。路的尽头有一盏灯,那里是巷子和大马路的交叉口。雪花从灯光中旋转飘舞而过,最终落在地上。影子彻底消失了,投下影子的人依然不见踪影。
贝拉米气愤地哼了一声,打算原路返回。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废弃仓库的门口,贝拉米吓得吸了口气。他可以确定,这人不是影子的主人。这人比影子瘦,几乎是形销骨立。他眼眶很深,双颊凹陷,鼻子狭长;身穿笔挺的双排扣长大衣,戴着黑色的高顶礼帽,帽子后面挂着一片黑色的东西。这人应该不是影子的主人,但他看起来仿佛是由黑暗凝结而成的。当他伸手表示欢迎时,手套也是一片漆黑,仿佛吞没了光线。
“你还是小心点儿,别这么吓人地突然冒出来。”贝拉米说,“对了,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过来?”
“只有你。”那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阴郁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你看上去好像要赶着去奔丧。”贝拉米说。
那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谁说文盲不懂反讽呢?”
贝拉米生气了,“什么?你说我是文盲?”他挥着拳头上前一步。
片刻之后,那个全身黑衣的人慢慢沿着小巷走开了。他停下片刻,身体紧绷了一下,仿佛是要打喷嚏似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拧在一起,露出极端愤怒、仿佛要咆哮的样子。但转瞬之间,愤怒的神情消失了,那人的脸再次变成先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
在他身后的地上,贝拉米身体扭曲着,一动不动地躺着。衣服松松垮垮地覆盖着这具干枯消瘦的尸体。一只枯瘦的手伸过地面,手指上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肉,却仍紧紧地抓着石子路,仿佛要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点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