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艾利森,一如既往。
马洛·哈普沃斯把最后一天下午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霜雪集市上。一月的风冷得刺骨,他能感觉到胡子结霜时的那种刺痛。雪在他脚下轻快地嘎吱作响。一只雪球从他耳边飞过,他笑了笑,还朝那个跟小伙伴扔雪球的小孩挥了挥手。
他在路堤上站了一会儿,滑冰的人在威斯敏斯特宫前方结冰的河面上,划出一道道弧形的痕迹。他呼出一口白气,那团雾气就悬在空中。他一边听着年轻人的愉快说笑,一边回味着年轻的美好。无忧无虑真好啊,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很好。哈普沃斯决定了,这个下午就远离书房,等明天早上再回去。
河面更远处就是霜雪集市。它搭建在泰晤士河岸边,一直延伸到冰面上。集市上有很多帐篷和摊位,还有各种表演和广告。哈普沃斯玩了扔木球砸椰子的游戏,不过他怀疑那些椰子是固定在木桩上的。但他并不介意。他看到一个人踩着高跷,一边稳稳地在雪地上走着,一边表演杂耍,先是抛接木棍,然后又抛起火把。他吃着滚热的栗子,差点把上颚都烫伤了。
小摊上的东西琳琅满目,从木雕动物到玛芬蛋糕,再到脆太妃糖和蕾丝手帕,无所不有。在一连串摊位的尽头,他看到一个指向“珍奇嘉年华”的牌子。那个“嘉年华”搭在离霜雪集市稍远的地方,似乎是个马戏团、卖场和展览会的集合体。哈普沃斯给看门的少年付了一便士作为入场费,然后就在嘉年华里闲逛,他深深地被吸引了。
有个强壮的男人腰上缠着一块布,上半身布满文身,满脸笑容地舞弄着几只健身球。一个吉卜赛女人坐在桌边注视着水晶球。还有很多的帐篷,各自都打着广告,像是“神奇胡子女人”“正宗狼孩”“不存在的生物——超自然的存在”之类,此外还有很多吸引人的有趣小表演。哈普沃斯又花了几便士,去体验不同的表演,有的让他大笑,有的让他心生恐惧,还有的让他赞叹不已。
最有意思的是影子戏。当初在印度和远东地区的时候,哈普沃斯就观看过这种类似的表演。走进最大的那座帐篷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忧虑——这场表演会不会只是拙劣地模仿了他记忆中的艺术表演?会不会只是毫无意义地照搬了他年轻时代最喜欢的技艺?他在一个流着鼻涕的女孩和一个满身麦芽酒味且打着呼噜的男人之间坐下。片刻之后,他就忘记了周围的人……
电话铃一直固执地响着,卡莱尔估计是债权人或某位警官打来的。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主人正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卡莱尔很少见到哈普沃斯先生如此心不在焉。雪地上反射的苍白月光照着他的侧影,他正不安地喘着粗气。
“谢谢。”他小声说着,从卡莱尔身边挤了过去,进入门厅。
“你还好吗,先生?”男仆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一句。
“什么?嗯,很好。不过我看见……”哈普沃斯摇摇头。“你不会明白那些东西。该怎么办呢?”他心想,“到底怎么办呢?”
哈普沃斯又沉默了,他站在楼梯下方,似乎不知道究竟该不该上楼。
“有一些消息,先生。”卡莱尔希望能打破哈普沃斯这种恍惚的白日梦状态。
“消息。”他的主人重复道,“嗯,当然。消息。我会马上给她送信,告诉她我看见了什么。”
“先生?”
“笔和墨水。”哈普沃斯用力点头说,“到我的书房来。我要把今天下午的事情详细记录下来,然后你就去送信。立刻,马上。”
“好的,先生。我能否问一句,这封信要送给谁?”
哈普沃斯已经快步走进书房了。卡莱尔跟着他进入那个宽敞的房间。书房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每一面墙边都排列着高及天花板的书架,煤气灯安装在书架之间,柔和的灯光洒在了房间里。房间中心有一个很大的地球仪。屋子一端是哈普沃斯的书桌,另一端则是一张摆放玻璃水瓶和杯子的小桌。哈普沃斯径直走到桌边,从托盘里取出一张信纸,把它放在吸墨纸上铺平,然后打开抽屉,拿出笔和墨水。
“先生?”卡莱尔适时地问,“你要我送的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哈普沃斯抬起头,他的眼睛里一片阴郁,双颊凹陷,拿笔的时候手指颤抖不已,“还用问吗?当然是送给那位大侦探啊。给瓦斯特拉夫人[1]。”
卡莱尔不禁颤抖了一下。他去过主祷文街[2]。哈普沃斯认识瓦斯特拉夫人,那位夫人有时候会向他请教一些学识方面的问题。卡莱尔觉得那位戴面纱的夫人冰冷冷的,还有些令人不安。
“我现在必须赶快写完这封信。”哈普沃斯再次说,“你先退下。写完了之后我会摇铃叫你的。”
他说这话的同时放下笔站了起来,跟着卡莱尔走到门口。等男仆一出去,哈普沃斯就立刻关上了门。接着,卡莱尔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卡莱尔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主人现在真的非常害怕。
哈普沃斯把书房的百叶窗关上并且闩好,然后拉上窗帘。他又检查了一下煤气灯里的煤气并将灯打开,同时努力让自己的神经平静下来。
他在桌边站了片刻,然后坐下。将大衣从肩上抖落后,他把衣服搭在地球仪上。最后一片雪花也融化了,但衣服上依然残留着一小块白色。有个东西从外套口袋里露出来,哈普沃斯摸了摸口袋,取出一张珍奇嘉年华的入场券。门票湿透了,脏兮兮的。当他把这张门票掏出来的时候,另外几张更小的纸片也被带了出来,散落在光亮的木地板上。他弯腰捡了起来。
是三张雪白的纸片,每一张都折成独特的鸟的形状,而且折得非常好。更加令人赞叹的是,这几只纸鸟都很小,只有几英寸[3]长。哈普沃斯把纸鸟和嘉年华门票一起放在书桌上那把华美的裁信刀旁边,然后在桌边坐下。在写信前,他整理了一下思路。
一阵微风吹动了折纸,那纸质的鸟儿仿佛要拍动翅膀活过来了。哈普沃斯看着窗户——毫无疑问窗户是关着的,百叶窗和窗帘都紧闭着。他皱起眉头。
卡莱尔在门外等着,他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不知道哈普沃斯先生要在书房里待多久,但他也不敢走太远。主人随时都有可能需要他。
一声尖叫突然传来,在门厅处回荡不已,厚重的书房门也没能阻挡这声音。叫声持续了很久,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喘息。
“先生?”卡莱尔喊道,“哈普沃斯先生?”
门依然锁着。卡莱尔用肩膀撞门,借着恐惧和紧急情况下爆发出来的力气,他连撞三下把门撞开了。伴随着木头门框破裂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
哈普沃斯还在书桌边,但是已经整个儿趴在桌上,身体朝一侧扭曲。他的一只手绝望地摊在桌上,手指紧紧地握着,关节都凸起来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卡莱尔站在撞坏的门边,看着那双眼睛毫无生气却充满恐惧地盯着自己。
他面前的纸上只写了一个名字:瓦斯特拉夫人。信纸被染红了。
卡莱尔惊恐地环顾四周。除了他自己和哈普沃斯的尸体外,房间里空空如也。窗户紧闭着,还反锁了。他撞坏了唯一一扇门才得以进入。
锋利的金属裁信刀刺在哈普沃斯的肩胛骨之间,血仍然滴淌不停,一直流到桌上,把吸墨纸染得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