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内有一天然大湖,湖面宽广,沿北岸种植柳树,一路美景,此湖为婀娜湖。婀娜湖北岸延伸处架九曲桥,直达太泽寺。
太泽寺坐拥整座泽山,由南向北一路拾阶往上,铺的皆是青石板,山门处有行僧看守,巡山护卫,若山下百姓有难,也在此处求助太泽僧人。
寺内多宝殿,中为观音,后供主佛释迦牟尼,其余诸佛各有偏殿奉养,香火常年不休。
而泽山最高峰,名菩萨顶,山体顶端似天然洒水观音,观音手中恰有一柳树随风摇曳,神态逼真。为汴京一大胜景,往来之客无不来此拜谒,求取平安富贵。
自前朝玄真西求经法,佛教东渡,佛法兴盛三百年至今。齐朝延用前制,也崇佛尚法。太泽寺又因住持得道享誉全国,卦术精深,近三十年才名扬内外,每任皇帝亦来此求万年基业,可堪国寺之名。
刘如意往年钻于学业,甚少对玄妙之学有了解,只今日是冬月初三,刘远明施行绞刑的日子,她不愿观刑,便来太泽寺听钟声佛音,权当……最后一尽亲缘。
“咚——”午时了,刘如意猛地抬头。
她跪坐于蒲团上,想起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芥子须弥,捏花一笑,都是数不清的典故。
她今儿才亲自看到世人为其制作的化身,佛祖一手轻捏花茎,嘴角扬出极为浅淡的笑痕,金身着袈裟,高而难观全貌。
已是午时,有一束阳光直照在佛祖额上,印的满目亮堂。
凡此种种,从无数精心设计中,太泽寺皆为世人传达着神的高深莫测,和超脱之意。
刘如意也想超脱,但她不想做姑子。
从大殿中出来往西,有一条小径可往菩萨顶,土路不比砖石好走,但刘如意步伐坚稳,踩的很实。她自小忙于田间,这点事难不倒她。
约莫走了两刻钟,便遇着一堆算卦之辈坐在树底下等有缘人,山上比城里还冷,这群人宁愿裹着被窝也要在这里给人聊人生,想必佛祖知道了,应该会夸他们忠心耿耿。
大部分人用木杆挂了破布作旗,上言:观音灵签,嘴里还不住吆喝:为您解答人生疑惑了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哎——
刘如意虽说是不大瞧得起这些不踏实肯干的人,但也说不准这玄学有什么讲究,人各有命,坐这的许是为了体验世情,她也管不着人家。
来也来了,入乡随俗吧。
刘如意随便找了一位看着面善,尚还衣着规矩的年轻和尚,轻声问:“大师,如何算?”
和尚盘腿而坐,右掌一指签筒:“施主随意。”
刘如意便自己跪坐在布团上,晃着签筒,听木签在筒中来回碰撞的声音,想着此时哥哥应该是在刑场上了。
她心中一滞,闭目良久,一会儿便有签子啪嗒掉落在地上,拾起一看,是四九签:王祥求鲤。
“中签。”刘如意略有些失望,念道,“签文:天寒地冻水成冰,何须贪吝取功名。只好守己静处坐,待叶兴盛自然明。”
“此卦水结成冰之象,凡事不用枉求也。”和尚将签语倒背如流,反问她,“施主所求为何?”
刘如意一时沉默。
往年,合家欢乐,父亲兄爱,不过是眨眼间便家破人亡。以前还能求姻缘顺遂,如今……
是奢望不得。
若说望哥哥有转生之机?算了吧,再不舍,她能在以后陪着杀人犯的哥哥度过余生吗?她做不到。
孔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刘远明做了这些错事,短视而不自知,一死可解,便尚存仁道。
而父亲死于恩怨,何时能了结?
便从今日起吧,罢了罢了。
刘如意再睁眼,眸中更添平静:“求他们的来生。”
和尚哽住,当即从怀中掏出《签子大全》,飞速翻到四十九页,眯着眼快读:“家宅不安,自身祈保,求财难交易阻,婚姻不合,六甲险,行人迟,田蚕亏,六畜损,寻人见,公讼和,移徙守旧,失物空,疾病难痊,山坟大吉……没有说来生啊。”
顿时丧眉搭眼,垂头丧气:“施主,小僧学术尚浅,为您解不来,这一卦,便不收您钱了。”
“但依小僧愚见,来生之事,即便有因缘际会,也与施主不是一路人了。”
刘如意心中已明,听钟声又起,是午时三刻。
“那便祝他……走好吧。”
太泽寺后山有五尺潭,山体树枝不掩盖谭面,清测无鱼。谭面波光粼粼,有风则成画,文人多于此留诗。
姜游正与住持于潭边小亭对坐,撩袍而席地,面前摆了一破烂棋盘。
住持手执白子,沉思不已,盘上似成互让之态,黑与白交织分明,却都可峰回路转直成围困之势,此局双方皆以退为进,难分伯仲。
“罢了,累了,不玩了。”元征住持将棋子扔回棋篓,裹紧了披风,厌厌道:“没意思,赢不了。”
姜游冷不丁一笑:“你都成住持了,还这般没正形?”
元征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白皙的皮肤冻得发红,鼻头粉粉,冷哼一声:“但凡让我赢你一局,本住持就有正形,回回都说我没正形,我看你才没正形,你全家都没正形。”
姜游哈哈乐个不停,直说:“我又如何了,你又没输,先住持一定是被你相貌蛊惑了,看似是个严肃之人,人人面前勤恳好学,实际上……”
元征挺胸抬头:“实际上又如何,我不过是好强了一些。”
姜游知道元征自小家亡,由姐姐养大,姐姐死前托孤太泽寺,因相貌优越又善攻人心,混得太泽寺最高位置,也是运气。
即便是在寺庙,也同等于江湖。代表正理的和尚也会借势栖身,为世间唾骂的杀手却行止有礼,哪似棋盘般黑板分明?
“这次又看上了哪家小姐?”姜游一面将棋子一一收回,一面好奇问道,“京城中还有没与你见过面的?”
元征闻言,掰起指头数:“还有贺家闭门不出的二小姐,封家德容妇工的三小姐,宁远县公家的梁三小姐……也挺多的吧。”
每逢此时,姜游总是可怜老住持,当初以为这是个得佛教真传的徒弟,甚为爱戴,谁想到元征对女人一事上极为看不破,自老住持死后,更是花心会使手段,多少京中女子恋慕元征的容貌,却以身世差别被拒。
“你真有精力。”姜游赞道。
“你对你那小如意,不也是拉着拽着拒着,还说我。”元征冲人不忿,“今儿我受你意可是给她解了一签,一结束就来赴你约,唉,我可是少赚了好多铜板。”
“我是太谢谢你了。”姜游拱手道,“我只希望她好。”
元征烦透了这人装模作样的德行,从棋篓里翻来翻去,掏出了三枚铜板,扔给对方:“行了,我给你算一卦姻缘。“
元征花心是花心,但卦术一学确实真材实料,极为得道。
但姜游摇摇头,推回了这三枚铜板:“我无所求。”
“你不求姻缘?”元征问。
“我不求佛祖。”姜游答道。
刘如意又行了一个时辰才到观音顶,北风吹的骨髓都发寒,牙齿哆嗦的差点咬到舌头,她打起精神,跟着行人们在观音前插缝跪下。
观音面容隐在山石中,只留粗略轮廓昭示着这是神迹,唯手中净瓶有禅意,北风吹着早已无叶的枝条,依然屹立在此几十年。
“姑娘,您是第一次来吧,这有个不知道谁丢了的披风,您披上吧,看您要冻坏了。”有个维持纪律的和尚叫住了她。
刘如意在呼啸的风中尽力辨别了对方的话,碍于身死了就没得讨论心死不死了的问题,是千恩万谢的接过来围住。
温暖涌来,裹住她冰冷的一切。
她惊奇的发现这披风于她大小刚好合适,红面白里,缎料讲究,不是名贵之物让人不好意思拿,又比粗麻衣好了不少,领口处还有绣纹,飞鸟白鹤,正欲展翅。
“大师,我借用片刻再给您吧,万一人家寻回来不好,大师——”刘如意刚要叫住那和尚,可惜人头攒动,早已不见,能找得到谁呢。
她转身再看对面山峰,洗心峰顶上的佛光石与菩萨顶两相静立,传闻日出月圆时,石佛顶上有光直射,被称为真佛临世,香客必拜,如今不到未时,已有不少文人为看佛光守在此处。
“真真是执着。”刘如意惊叹道。
她攥着身上的披风,一时间,突然找到了以后的方向。
她也要做这游览山水之人,踏遍齐朝疆土,哪怕不信神佛,也要来此感悟工人昼夜凿刻砖石的痕迹,体验佛徒虔诚的氛围,听风声水声钟声,信步登顶,挥去过去,不止泽山,不只寺庙,她要到天下去,到每一个城市里去。
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她要做乐水也乐山之人,能动能净,有智亦仁。
刘如意转身快步下山,披风随风扬起。
大门处有一僧久候。
刘如意叫住那僧,朗声问:“姜游在何处?”
那僧只把怀中的一两金子退给她,只留一言:
“施主既已想清,便去做心中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