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立,陷入短暂的沉默。
少顷,女子抬起头来,轻哼一声,道:“小和尚倒是有些辩才,我这一关就算你过了。”
方才杨立那一句凡所有相,皆为虚妄,真是言尽了世间万象,也说尽了命运的虚实。其另一层含义便是提醒女子,莫要着相了。
女子的反应也不算慢,只是暂时压住了与杨立为难的心思。
杨立欲言又止,想要提醒盲女,自己已不是一个和尚,可方才想起自己先前已经提过这件事,便也按下了这个念头。
“修野狐禅的和尚也能成就正果么?”
盲女轻声呢喃了一句,便抬起头来道:“这一次我虽帮你,但并不代表我要放下你我之间的仇怨,你记住了。”
杨立点头答应。
“好了,脱下衣服。”盲女说出这一句话,俏脸微红。
杨立僵在原地,没有动作。
“我虽要助你这一次,却并不代表我要亲自出手,你快除去上衣!”
盲女双颊更红,只是在这暗沉沉的夜里,杨立看不真切她面孔上的表情,只是觉得女子的声音更冰冷了些。
只是他仍旧不敢在一个女子面前脱衣服,哪怕只是光着膀子。
色戒是佛门第一戒律,肉可以吃,酒也喝得,唯有色戒杨立不敢触碰。
“哼!”
盲女冷哼一声,咬牙切齿,从水桶中捞出承影剑,真元鼓荡,衣带飘扬。
杨立只看到一道道剑光于眼前闪过,身上披着的大氅、上衣便尽数被剑光剥去,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青年的上身纤瘦、骨骼匀称,锁骨盛着月华,在一张俊俏脸孔相和之下,更添几分优柔。
盲女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小和尚真是细皮嫩肉的,妓馆里的那些红倌人见了必定是爱煞了的’,只是话语涌上喉头,被她硬生生压回肚子里。
作为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总是轻浮。
只是试剑江湖多年,自己怎到了此刻才有身为女子的觉悟?
盲女有些恍惚,她将水桶放到杨立脚边,从冰层中取出一颗鸽卵大小的丹丸。
那丹丸本色剔透,倒映月华,只是表面之上,又有一道道锁链般的黑色纹络覆盖,美丽的诡异。
盲女将它托在手中,走到杨立身后,轻轻道:“早已覆灭的枉死刀宗曾有两个绝式流传于江湖,一名魔手,于武夫皮肤上纹刻真元刺青,以外敌之血为引,受武夫真元激发,有力撼千钧,刀断乾坤之能。
又一名鬼手,内藏于丹丸之中,高手解除封禁,将之化纳于周身穴窍,以自身精气激发,鬼神难当,神佛辟易。”
“无当窟搜罗江湖,特将这世间仅存之一的鬼手交于我,命我将之加持于你,你莫要辜负了。”
杨立闭着眼睛,动也不敢动,只是再度点头。
“你是天生绝脉,此生无缘武道。这鬼手倒也适合你。日后若遇到地学宗师、阵法高手,与之交好。或许可以请其为你大辟丹田泥丸,以阵图为经脉,重开武道之门。”
“收好你的易筋经,以后终究是有用的。”
她怎会知晓自身天生绝脉?更知悉易筋经之事?
无当窟又是个怎样的所在?为何将一听便知是天下奇珍的‘鬼手’轻易送予自己?
杨立心中冒出了许多疑惑。
耳边响起一声冷喝:“谨守灵台,莫作他想!”
盲女一句话令杨立收束了私心杂念,维持住灵台一点清明。
月光下,女子将那一颗鸽卵大的丹丸含入口中,以承影剑刺破中指指尖,随着血珠渗出伤口,她口中的丹丸渐渐消去一道道锁链纹络封禁。
染血的手指落在杨立后背之上,由脊骨开始,画出一道缭绕烽烟,烽烟向双臂蔓延化开,女子口中的丹丸愈来愈小,指尖的血液跟着越流越多。
鬼手藏于丹丸之中,即便是江湖高手要将之完全勾画,转嫁于另一个人的身体之上,亦需要巨量的真元消耗。更何况盲女此时要将鬼手转嫁的对象是一个天生绝脉、断了八成武道可能的废人。
此中消耗的真元、心力可见一斑。
女子俏丽的脸孔渐渐泛白,青年的眉头却在渐渐舒展,他能够感觉到一丝丝冰凉又温柔的气劲在骨髓之内传荡交缠,仿若周身错乱的筋骨被人重新整理了一遍似的,遍体舒泰。
幽幽香气自杨立的毛孔中传出,盲女闻之,美目中闪过惊讶之色。
鬼手虽是绝式,可也算不得是什么正道武功,单从名字上便能看出来,将鬼手转嫁于他人,闻之骨髓生香的,盲女即便是在典籍中也从未见到过。
盲女此时心神也必须收束,因而念头仅仅一转,便重新凝聚,专心将丹丸之中的鬼手完整转嫁于杨立身体之上。
他的两条手臂上出现一道道烽烟状的纹络,那纹络初时呈赤红鲜血之色,后来渐渐泛黑,直至盲女将通身真元全部灌注上去之后,乌黑之色消去,化作冰凌的淡蓝之色。
淡蓝之色渐渐隐没于皮层之下,融于骨髓,鬼手转嫁便是大功告成。
“你……穿上衣服吧。”
盲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口中的丹丸已经化,她收回染血的玉指,藏在袖口之内,只是泛白的脸色却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杨立穿好衣衫,转身便看到了盲女摇摇欲坠地身影,以及其泛白的脸孔,吃惊道:“姑娘你……”
“不关你的事。”
盲女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看着杨立,嗤笑道:“你的身子骨太过羸弱,这鬼手一月也最多只能用三次,三次之后若强行使用,必然性命不保。你当心了。”
“多谢姑娘告知。”杨立双掌指尖相对,贴合在一起,举至额前,随着腰身下弯,向盲女深施一礼。
片刻后,直起身来,迟疑道:“姑娘……真的没事么?”
“假仁假义!”盲女冷哼,不愿承杨立的情,“我有没有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宗门交予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你我两不相欠。下次见面便是我们断仇怨的时候。
你走吧!”
“哦。”
杨立轻轻点头,却是又向女子问道:“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名讳?”
盲女脸色一寒,冷斥了一声:“登徒子!快滚,再在我眼前出现,我便一剑刺死你!”
未出阁的女子名讳,岂能随随便便告诉一个外人。
这和尚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
女子面上发寒,内心却觉得杨立有趣。
“那我走了,姑娘。”
杨立转身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女子左袖袖口的血迹。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补气血亏空可食红枣,枸杞,羊肉之类……在下不是在同姑娘讲,在下是在念经。”
“……”
待至杨立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盲女才慢慢蹲在了地上,眼神迷惘:“这是哪门子的经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