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漫无边际。
在布局逼仄的寺院内,火势蔓延,愈演愈烈,之后冲天而起。
形容枯槁的老和尚倚靠着门框,指向拾级而下的石阶,石阶沉默着,通向一个渺远而空寂的未来。
“路从今夜白。”
火光中的老和尚脸孔扭曲。
年轻和尚张了张嘴,想嚎哭喉头却迸不出一个嘹亮的音节。
咚咚……
青年人额头的青筋突突跳动着,一点点发茬自光滑圆润的头顶蹭蹭冒出头来 ,之后疯长。
鹅毛大雪纷至沓来,飘飘扬扬,覆盖一座山。
“师父啊……”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披散着头发的青年跌跌撞撞往山下走,走到石阶转角处,顿了顿,又转身往回走。
一节节石阶在他脚下渐渐被白雪铺满,不染纤尘。
老和尚阖上眼睛,没了声息,披覆的袈裟与那院落中的火光一个颜色,红得烫人双眸。
青年颤颤巍巍地走到寺院门前,热浪袭来,令他额前头发微微蜷曲,他踏入火海之中,在院墙下摘掉靠着墙的杀手脸上面具,又取了对方手中捏着明晃晃的长刀,在遍地火浪中四处搜寻,最终一双手伸入火堆中,摸出一截黑漆漆的物什。
长刀插入被烧黑了的刀鞘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青年跪在杀手身前,对方眼睛微微张开着,回光返照,不会长久。
“您既与贫僧师父约定联手迫我下山,便应了这一桩因果。先师已死,贫僧还未有一个俗家姓名,请施主为贫僧取一个名字。”
鲜血顺着青年面上狰狞面具的孔洞中向下流淌,在下巴上汇聚,一滴滴落在他月白色僧袍上,灿若莲花。
“红尘世间……业海无边,你再不能身处于俗世之外,云端之上……”
杀手喘着气,慢慢说着。
他胸膛处的伤口往外淌着血,与身上大氅的漆黑颜色渐渐交杂。
“叫杨立好了……就叫杨立吧……毕竟是燕王杨统的儿子……”
青年沉默片刻,随后朝杀手重重叩首,声音颤抖:“多谢,多谢施主赐名……”
说罢,转身即要离去。
“这一桩业障,莫要怪在你师父头上,莫成忿恨念……你若要怪,且往二十三年前追溯便是,总能,总能找到你该怨怪、忿恨之人……”
杀手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掌,抓住青年僧袍一角,喘息着说道。
杨立只觉得头皮发炸,无数魔头自明镜似的心灵中升腾而起,瞬间将自身明堂渲染得漆黑一片。
“贫僧,贫僧不怪!贫僧不怪!”
杨立泪如雨下,跌跌撞撞往寺院外跑,在门槛处停下步子,朝老和尚三拜九叩,话语悲怆,似杜鹃啼血:“弟子何曾怨怪过师父,弟子也是凡人呐……”
呕心沥血般说完这一席话,青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身体仰面向后倒,在一节节石阶上跌跌撞撞,裹上一层红白交杂的雪片。
咚!
他的额角隔着面具,骤然撞到一块石头上,尚在浑浑噩噩之中的思维再度下跌,堕入仿若九幽地狱的梦境之中。
“你今日必须下山。”
梦境之中,一向没个正经的野狐禅师一样笑得没个正经。
只是杨立却看到了这份没正经之后的端端正正,严肃刻板。
师父不戳破,他便装作不知道:“山下无甚好玩,不如在山上,吃斋念佛,洗涤凡心,师父可知,我最近常常有坐忘之感,过不了多久,便能修成正果……”
徒弟没个和尚的样子,喋喋不休,顺手取了灶台边的一颗苹果,倚靠着灶台大口咀嚼。
师父收起了他的没正经,越发严肃了,长长的眉毛抖动起来:“证声闻果,断见惑?”
杨立思考了一下,随即摇头:“不是。”
师父更加紧张,嘴唇翕动:“证阿罗汉果?思断尽?”
“也不是。”
师父直接扔下伸入大锅中搅和的木勺,额头有血管凸起:“难道是无明净尽圆满佛果?!”
“有点像……”
看师父好似有些生气的样子,杨立叹口气,看着窗外乌沉沉的夜色,竹子在窗外摇晃得哗哗作响,闷声回了一句。
“混账!你知不知道你是谁?怎能断见惑,怎能思断尽,怎能无明净尽!”
笃笃笃……
寺院之外,响起敲门声。
师父收起了那份怒火。
杨立低眉顺眼,芸芸众生,苦难喜乐,皆不在眼中。
有过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
有过执着,放下执着。
青年凝视夜空,肩上落满雪花,眼神寂静,与群星对语。
他忽地明白了师父傍晚时为何那般紧张,那般愤怒,亦知晓了师父以这样惨烈方式逼迫自己下山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要给自己的心灵中留下一个破绽,以一个正常人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以一个看破一切的僧人的视角去看待红尘罢了。
既知因由,也该原谅师父的一片苦心……
“不原谅!”
茫茫夜色,四下无人。
杨立突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以刀作杖,戴着骷髅面具一瘸一拐地朝山下走去。
他自幼呆在合戈山野狐禅寺院内,这条山道走了千百遍,却没有一次令杨立如今这般觉得山路崎岖,只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寒冰。
山下有个塘石镇,师父还在的时候,便经常领着自己下山去塘石县采买生活所需,然而那个小县是如何风景,有几条街道,杨立细细想来,却觉得记不清了。
脑袋中的晕眩感还在不断加剧,杨立知道,若自己一直徒步走下去,恐怕还未到塘石镇,便先因为失血过多,染上风寒而昏厥过去。
可他并不担心,师父说已经安排好了下山的一切,那便一定是全然安排好了的……
踉踉跄跄走到山脚下,杨立倚靠着一棵松树大喘了几口气,头脑没有因为吸入冰冷空气而清醒,反倒越来越昏沉。
朦胧间,杨立看到前方两点火光由远及近,马蹄声踏入昏沉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