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是在两天后的深夜醒来的,睁开眼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她定睛看了那盏烛光许久,这才确信自己真的是醒了过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在昏迷之中与那无边无尽的的黑暗做争斗实在是太累了,如今终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缓缓坐起身来,取了床边备着的一件外衫披上身,仅如此已是费了许多精力。锦瑟不由得又静坐休息了片刻,这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月上中天,一片静谧之中,楼下的空庭之中,竟还有朦胧的灯笼光晕射上来。
锦瑟微微一怔,来到护栏侧,扶栏往下一看,却正对上底下人抬头投上来的目光。
苏墨坐在那一片温柔朦胧的光晕之中,沉眸静静看着她,仿佛刚才那一声房门响,便已经告诉了他她会出现。
两个人一上一下,静默相视许久,到底还是锦瑟先回过神来,刚刚收回视线,却忽然听到隔壁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锦瑟回头,看清来人,又是一怔。
绫罗眼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头顿时大喜,三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锦瑟的手:“总算是醒了,我多怕你就那样睡着,再也不想醒来……”
只这两句,声音便已经忍不住哽咽了。
锦瑟又是一怔,只觉得这不该是绫罗,绫罗不该对自己说出这样亲切热络的话来。
“表姐……”她有些不确定的唤她,脑中却忽而闪过自己晕倒前的一些画面,便蓦地确定了什么,轻笑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睡着前像是见到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原来却是真的。”
绫罗心中大恸,忽而伸出手来将锦瑟抱住,声音湿哑,“不是做梦,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我再也不丢下你一个人……”
那一瞬,锦瑟黯淡的双眸分明如同霎时被点亮了一般,明亮如同最初,然而却只是片刻,便已经覆灭,随后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与迷茫:“表姐?”
“锦瑟,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绫罗强忍眼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如果不是我自私,如果不是我丢下你,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锦瑟,对不起……”
锦瑟在她一下又一下的用力安抚之中,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绫罗这是,要向自己承认她的身份了么?
不知为何,她心头的慌乱却失措翻涌上来,忙的推开绫罗些许,伸手便捂住了她的唇,防止她说出自己怕听到的那些话。
绫罗被她冰凉的手心封住唇,与她四目相视,先是一怔,随后,眼中的泪再也克制不住的落下来。
锦瑟眼睁睁看着她掉了泪,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心中千百种情绪翻腾,终于也红了眼眶。
绫罗伸手想要抚过她的眼,锦瑟却先一步拥住了她,低声道:“不管你是谁,也不论你在哪里,姐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姐姐。”
绫罗深深吸了口气,竟克制不住的低泣起来。
她早就应该知道,锦瑟早晚会知道她的身份的。她多数时候都是那样聪明,偶尔的懵懂,不过是因为装傻充愣,抑或自欺欺人罢了。
锦瑟微微勾起唇来,抚了抚绫罗的头:“不要哭了,你有孕在身,总是哭,会对孩子不好的。”
又过了片刻,绫罗才猛地抹了抹脸,抬起头来:“你睡了两天了,我去准备点东西给你吃。”
语罢,她匆匆转身而去,锦瑟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她便已径直下了楼。锦瑟无奈,也只能由得她去。
楼下,灯笼泛出的红色光晕依旧温柔而朦胧,锦瑟微微低了头,却见原先坐了人的那个位置,已经是空空如也,只余两瓣落花,静静地躺在那张椅子上。就如同先前看到的都不过是她在做梦,那里根本没有人出现过。
如果真的是做梦,如果那个人,自年少时便从不曾出现过,多好。
天亮时分,绫罗正陪了锦瑟用早膳之时,海棠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口,轻叩房门两声,便举步跨了进来,温言笑道:“宋姑娘总算是醒了么?身子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便直言于我听,切莫强忍。”
绫罗素来不喜海棠,闻言,冷冷将调羹扔回了碗中。
锦瑟顿了顿,抬头道:“我想见裴先生。”
裴一卿来得倒也快,只是轻衣缓带,倒似刚刚才起的模样,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宋姑娘找在下何事?”
锦瑟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面前:“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那日,先生说我十几日之后,可能会被查出身怀有孕,究竟是真是假?”
闻言,裴一卿淡淡笑起来:“裴某是医者,不是神仙。若姑娘当真身怀有孕,那是月余之期方能察觉的。如今么,裴某也不过是推测——有这个可能而已。”
“那,不知能不能让这可能,变为不可能?”锦瑟容颜依旧如初,平静望着他问道。
裴一卿凤眸一扬,还没开口,绫罗已经倏地站起身来:“锦瑟,你在说什么?”
锦瑟抿了抿唇,依旧只是看着裴一卿。
裴一卿微微冷笑了一声,道:“医者,是为救人,并非为扼杀。还请宋姑娘莫要高看了裴某。”
锦瑟闻言也不失望,只淡淡一笑:“我也不过就是问问,反正也只是可能而已,到时候,也未必就会有。”
语罢,她转身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上,继续低了头吃东西。
裴一卿再度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退出了房间。
海棠就站在外间走廊上候着他,见他出来,神色之中似是带着疑惑,不由得道:“师兄,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一卿淡淡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好奇。这些年,走南闯北见了许多人,却从未见过哪个可以真正做到心如止水,今日,却长了见识了。”
“宋姑娘么?”海棠淡淡一笑,“她的心思素来是旁人摸不透的,如今这心如止水,只怕也是深不见底的水。”
“你说得对,世上没有哪个人可以真正完全做到心如止水。”裴一卿顺手敲了敲海棠的额头,“如果有,也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活人装出来的,另一种,便是死人的心。”
海棠微微一怔,似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师兄的意思,宋姑娘不是前者?何以见得?”
“因为,她并没有假装心如止水,她装的,是自己还有情绪波动,实际上,却根本没有。”裴一卿回头看了海棠一眼,“也就是说,如今在你面前的宋锦瑟,是个活死人。”
虽然昏迷了两天两夜,锦瑟精神却恢复得极快,反倒是绫罗神思有些恍惚,刚刚吃过午饭,便露出困倦的模样。
锦瑟恐她积食,便拉着她陪自己出门走走。
许是大街上来来往往人的气息的确比那憋闷的客栈好得多,绫罗精神果真好了些,锦瑟这才轻笑了问她:“怎么这一回你离家出走两三日,也不见那人来寻你?”
绫罗睨了她一眼:“谁会来寻我?如今我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一家,再加上你,只我们三个人,再没有旁人。”
“唔。”锦瑟应了一声,却又继续问道,“这回,又是为了什么闹别扭?定是他又做错事惹恼了你,是不是?”
绫罗忍不住微微恼了:“总提那些不相干的无谓人做什么?”
锦瑟轻轻“啊”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道:“因为那个‘无谓人’,一直跟着我们呐。”
绫罗脚步立刻便顿住了,回头一看,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那状似随意晃荡,实则一路跟随他们的,不是苏然是谁!
一怔过后,绫罗蓦地便变了脸色,抬脚便大步往前走去。
锦瑟拉她不住,忙的向苏然招了招手,苏然这才又不紧不慢的走到她面前,竟还是那副万事不羁的模样:“上回义妹不告而别,可害得为兄担心了好久,如今见到义妹安然,为兄方才心安啊。”
“我好不好与你有多大干系?”锦瑟笑了笑,“你真正该紧张在乎的人是她,可你却永远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难怪总要激怒她。”
“哪里是为兄漫不经心的缘故?分明是因为这世上女子多小气,实在是难伺候得紧。”苏然摇头叹息了一声。
锦瑟知他对着自己永远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因此也不欲与他多言,只是道:“再难伺候,也是你自己选的。快些寻她去吧。”
“既如此,义妹稍候片刻,在附近走走便可,切勿走丢了。”苏然笑着叮嘱了一句,继而便寻绫罗去了。
锦瑟看着他逐渐远去,脸上笑意渐敛,终归于一片平静。
刚刚信步走了一段路,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相熟的称呼:“娘子?”
回头,落入眼帘的,毫无意外是前两日几乎成为她夫君的陆离。
锦瑟朝他笑笑:“陆公子。”
陆离眉目依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连叹息:“不过两日未见,娘子怎么消瘦了这许多?教云起好生心痛!”
锦瑟微微退开一步,道:“陆公子非得还这样唤我么?”
闻言,陆离脸上竟缓缓流露出委屈的神情来:“是了,以后都不能这般唤娘子了。娘子,婚礼的事,云起也是迫不得已。”
“我知道,我知道。”锦瑟点头应了两声,转身继续往前走。
陆离就跟在她身后,叙叙的说着什么,锦瑟一路东张西望,也没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刚走出一段不远的位置,陆离忽然拉了她一把,将锦瑟拉进了旁边的一家店堂。
锦瑟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原来是到了他那家价值连城的酒馆,而此时此刻,堂中一个客人也无,却音律齐鸣,场中央的舞台上,舞姬摇曳生姿。再一细看,才发现那些舞姬的妆容,竟都是她也曾研究过的半面妆。
“娘子如此愁郁,云起心中实在愧疚难当,故而备下这一场歌舞,惟愿能博娘子一笑。”陆离拉她在正对舞台的那张桌旁坐下来,又取了先前便备好的水酒,亲自给锦瑟斟了一杯,“娘子,这可是当世罕有的好酒,娘子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锦瑟自他手中接过酒杯,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陆公子这两日,可曾见过我外公?”
陆离摇摇头:“不曾。怎么,外公不见了?”
锦瑟淡淡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陆离就坐在她身侧,一手支颐,时而看看歌舞,时而又转头看看锦瑟,只要一见她面前酒杯空了,便动手为她添满。
锦瑟饮下几杯,便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偏头看向他:“你是想将我灌醉么?”
陆离挑挑眉,笑起来:“正所谓一醉解千愁,云起也不过是想帮帮娘子。”
锦瑟闻言勾了勾嘴角,却只是一瞬,只低声道:“愁绪满怀,本非几杯淡酒可解。况且,我如今本没什么愁,喝了你这酒,反倒是承认自己有愁一般。我不喝了。”
她伸出手来,将面前的酒杯往陆离面前推了推。
陆离也不逼她,道:“不喝便不喝罢,你我一同观舞。”
锦瑟便果真凝神看着前方身姿动人的舞姬,舞袖翩跹间,半面妆时隐时现,着实有些不伦不类。锦瑟微微侧了脑袋看着,时不时的便发出一两声轻笑。
陆离目光依然在她和舞姬之间游移,慢慢的,当锦瑟不再发出笑声时,陆离的目光便凝在了她脸上。
锦瑟觉得很难过,明明依然告诉自己要笑,可是心底的另一个地方,却不断地有奇怪的感觉,拼命往上涌着。她摸不准那是什么感觉,分明是陌生到极致的,却又隐约透着阔别已久的熟悉。
她不爱这种感觉,可是偏偏却越来越强烈,一颗心也仿佛被人揪了起来,她有些承受不住,颤抖着抱住了自己。
“娘子?”陆离在旁边低低唤了她一声,“可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锦瑟眉头紧锁,双眸紧闭,许久,才拼尽全力般的摇了摇头。
陆离打了个手势,丝竹歌舞顿时便都停了,乐师和舞姬皆一一离场,最终,偌大的堂中便只剩了他们两人。
锦瑟依然紧紧抱住自己,容颜急剧转淡,仿佛已经难受到极点。
陆离见状,眉心一拧,正色起来:“锦瑟?”
这两个字蓦地撞进锦瑟脑海,竟正与她那翻滚叫嚣着上涌的记忆重叠起来,化作一人的声音,生生激得锦瑟睁开了眼睛,随后,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心头那阵奇怪的感觉终于也逐渐明朗,旗帜鲜明的告诉她,那是她早已遗落很久很久的怨与痛。
她看不清眼前的事物,那些久远的记忆却逐一纷至沓来,她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终于克制不住地伏在桌案上,痛哭出声。
陆离没有见过锦瑟哭。他们相识不过短短十余日,锦瑟多数时候都是从容自持的模样,却并非克制引致,而是属于另一种,心如死灰的从容。总要有喜怒哀乐才算是真正活着的人,而她,却仿佛都没有。虽然她时常面对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的,但那种笑容,反倒不若面无表情来得自然。
而如今,她却像个孩子般在他面前嚎啕大哭,陆离心头有着些微的唏嘘,只是好奇心却愈发膨胀,想知道她究竟为何而哭。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笛来,放至唇边,缓缓吹响。
那竟是锦瑟熟悉的音律!轻扬奇巧的小调,分明是那首那依小谣!而这首小调,恰恰又是幼时母亲时常哼唱与她听的。
锦瑟伏在桌案上,手不觉紧紧攥成一团,呜咽着唤了一声:“娘亲……”
陆离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这首小调,眼见着锦瑟愈发泣不成声,还是伸出手来,抚了抚锦瑟的头。
锦瑟却在那一瞬间哭得更厉害,抓住他的手不肯放。
“娘亲,我这辈子做了许多错事……最错……最错……就是将他放进心里……是他害死了姐姐!是他害死了姐姐!为什么是他……”
心中疑惑立时被解,陆离倏地抽出手来,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苏墨果然是站在那里的,眼眸深邃暗沉,仿佛掩藏了万千情绪在其间,归于面上,却还是不为所动。
海棠站在他后方的位置,同样看得见听得见锦瑟的情形,眉目间浮起少见的哀怜之色:“她竟这样会做戏,骗了世上所有人,最后连自己也骗倒。若非饮下这仅余的‘魂牵梦萦’,只怕这辈子,她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心事了。”
若非亲眼所见,她也绝不会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为了逼自己忘掉一个不该恋上的人,竟可以将自己逼至绝境,哪怕无心无情,也不容许自己留恋半分。
遗忘,从来是这世上最难的事,而锦瑟,却将这样难的事,做得这样好,这样彻底。
苏墨沉眸不语,只是一直看着底下的锦瑟,海棠微微不忍,移开视线:“王爷不下去看看她吗?”
良久,方听得苏墨应答:“又有何用?她已这般尽力将我忘记,即便今日饮下魂牵梦萦,明日醒来,她照旧可以记不起。”
“王爷决定放手?”海棠凝眸看向他的侧颜,“舍得吗?”
苏墨再度陷入沉默。
如何会舍得?他这一生,从来没有为一个女子这样羁绊过,可偏偏,竟是这样进退两难。
“若我能教她彻底记起来,王爷势必就不会放手了罢?”海棠忽而弯了弯唇角,眸光闪闪地看向苏墨。
苏墨略一回眸,神色愈发暗沉。
“可是王爷也看见了,她最在意的,还是关于姐姐的事。”海棠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单教她想起来,却仍然陷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又该如何是好呢,王爷?”
又过了许久,久到楼下的锦瑟已经没了哭声,才听得苏墨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你若做得到,那便尽力一试。”
海棠本以为已经等不到他的回答了,不由得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心头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声。
终究,还是舍不得占了上风罢?
楼下,锦瑟已止了哭声,然而这样大哭半晌,神思却早已一片涣散,只是将脸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一只茶杯。
陆离再抬头往楼上看时,那里已经没了人。他蓦地伸了个懒腰,也学锦瑟的模样将脸贴上去,与她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面面相视。
过了许久,锦瑟才将目光从杯上移至他的脸上,见他五官皆微微变了形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陆离初始倒未觉锦瑟心思有多简单,然而此时她既饮下魂牵梦萦,又经了那样一场嚎啕大哭,一颗心当是全无戒备的放松状态,朝着他笑时,眼中有灵动笑意闪过,一如方才哭时,便是清澈的满目悲戚。
至此他方知道,原来竟果真是个心思清澈简单的姑娘,却只因独自背负了这许多,竟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个活死人。
“累了么?”他问她。
锦瑟垂眸,点了点头。
是真的很累很累,在之前很久很久的日子里,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累。
陆离本想劝她睡一阵,话到嘴边却忽然一转:“那以后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