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陆离这样坐拥无边财产的人,唯一的缺憾,也许就是自己家族商人的出身。即便富甲天下,从商者,却依然只是排在士农工之后阶层。而想改变这一现状,最好的方法,无疑就是跨入仕途。
然而,给这样富裕无边的人进入朝堂,财他已是应有尽有,再逐渐与政相融,无疑便会对当朝统治者造成极大的威胁。这无异于用一匹狼来看管自己的羊圈,是以中原大陆一分为五,五国之中却无一国给陆离这样的机会。
在锦瑟看来,苏墨是疯了才会给陆离这样的机会。
而她,需要的正正是苏墨的放手。
只要苏墨放手,不再纠缠,对她来说就是解脱,无与伦比的解脱。外公不会再一心想着利用她为族人复仇,陆离利用她染指朝堂的打算自然也会破灭,而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再与苏墨有一丝一毫的纠葛。
她恨他,恨到愿意赔上自己,来换取生命之中没有他。
一世安宁。
可是苏墨却带了裴一卿过来,锦瑟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裴一卿细细为锦瑟把脉,神情始终淡漠平静,苏墨与陆离都在旁边静静看着,只是一个漫不经心,一个神情着紧。
锦瑟早已做好准备裴一卿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因此见他久久不开口,便抬眸微笑看向他:“裴先生,莫非我的病,严重得紧?”
裴一卿淡淡看了她一眼,方不紧不慢开口:“姑娘身子虽弱了些,倒果真没有什么病症。”
他如此回答,却是大大出乎锦瑟预料的。
苏墨微微侧目,淡淡唤了一声:“裴先生。”
陆离嘴角隐隐勾起笑来,也开口道:“裴先生可检查清楚了?我家娘子对我是极其重要的,我可不希望她身子存在任何隐患。”
锦瑟心头冷笑,微微咬住了牙。
裴一卿顿了片刻,才又开口道:“陆兄说的是。这位姑娘,身子虽没有任何病症,倒也不是没有隐患。”
“哦?”陆离惊讶的应了一声,“先生此话何解?”
裴一卿淡漠的目光扫过锦瑟微凉的容颜,终于还是开了口:“若十几日之后,这位姑娘有几率被查出身怀有孕,陆兄平白无故添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算不算是隐患?”
裴一卿说出这句话来,陆离惊诧了,锦瑟顿了顿,忽然便笑了。
是哪家的医师有这样的本领,连她十几日之后会被查出有身孕也能推算出?
缓缓将目光移到苏墨脸上,他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锦瑟凝眸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的笑意逐渐地就淡了,最终,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只需要放过她而已,对他来说,真的就这么难?哪怕甘愿让陆离计谋得逞,让外公如愿以偿,将他自己置于危机四伏之中,也不能对她放手?
这会是他的喜欢,抑或是,报复?
她眸中一点点流露出的哀绝,映在苏墨眼中,终引得他的心狠狠一疼。
那一瞬,他甚至想,不如干脆就此放手,让她就这样嫁了陆离去,为自己绝了后患,也如她所愿,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明明这样,才是对彼此最好的解脱。
两人静默相视的目光之中,裴一卿淡淡低咳了一声,提醒似的唤他:“王爷?”
苏墨回过神来,转眸看向他。
裴一卿将他引至屋角,方低声道:“这位姑娘虽无任何病症,然而听王爷与海棠所述情形,却着实诡异,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苏墨心中微微一紧,先前脑中闪过的放手之念倏地烟消云散。再度看向锦瑟,锦瑟却已经转头看向陆离,朝着他柔柔一笑:“你不会再娶我了,对不对?”
陆离看着她,眼中依稀是闪过一抹心疼:“娘子?”
锦瑟摇头轻笑起来:“既然已经不娶,便无谓再这样称呼。陆公子,后会有期。”
语罢,她站起身来,提着厚重的婚服裙摆,缓缓自花厅中走了出去。
没有人阻拦她,一直到她的身影从院落中消失不见,陆离才收回视线看向苏墨:“王爷,如今这亲事,只怕不是我陆某想成就能成的吧?”
苏墨敛起眸光,道:“此事,确然是我疏忽所致,给陆兄所造成之困扰,实在是抱歉了。”
陆离转头,再度看向锦瑟消失的门口,微微勾起无奈的苦笑:“真是伤人呐,我那么喜欢她。只可惜,原来选错了人,是陆某该向王爷道歉才是。”
“陆公子言重了。”苏墨道,“本来我还有求于陆公子,如此一来,倒教人为难了。”
陆离闻言,淡淡一笑:“陆某不是不爽快之人,何事,王爷不妨直说?”
苏墨微微点了点头:“既如此,也不怕陆公子笑话,我就有话直说。青越自先帝罹难,幼帝即位以来,朝政便一直不甚稳定。再加上近几年,青越数个州省连遭天灾,朝廷财政可谓捉襟见肘。陆公子富甲天下,不知可否出手相救?”
陆离闻言,心中忍不住嗟叹了一声。他只道自己需要借助苏墨的权势,却不想,原来苏墨也是要利用自己的财富。只是可惜,平白伤了那个无辜可怜的小娘子。迅速平复内心,陆离低头一笑:“钱财,陆某有的是,只是,陆某是个生意人。今日已经赔了夫人,难不成,还要再做一桩赔本的买卖?”
苏墨淡淡勾起唇角:“我朝之中,尚有靖安侯之爵位空缺,依本王看,以陆兄之材,绝对足以胜任。只是不知,陆兄是否嫌弃?”
陆离微微扬眉,终是朗声大笑起来。
暮色渐起的时分,天空竟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向来颇为繁华的小镇,此时此刻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
锦瑟知道,小镇上所有人都去了她和陆离的婚宴。即使当她拖着裙裾走出来时,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然而,流水筵却依旧照常开办,人们照旧大吃大喝,领那九十九两银子的赏钱。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一场婚宴,其实她这个新娘子都是无关紧要的,总之,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哪还有人会在意她?
雨逐渐下得大了起来,锦瑟察觉到自己微微被淋湿时,便寻了个人家,坐在门口房檐下,一边躲雨,一边看着大雨洗涮眼前这座空空如也的小镇。
没想到这雨的势头却丝毫不见小,一炷香之后,反倒转为倾盆大雨,瓢泼直下,足以将人的视线都隔绝。
锦瑟虽坐在屋檐之下,却依然被雨水泼溅得浑身湿透,她却毫无察觉,只是怔怔望着自己面前的雨帘。
远远地,有单薄的女子身影,擎了一把大大的油纸伞,艰难地行进在大雨之中。
天色已暗,雨势又这样大,视线中便只剩了一片灰蒙,然而,当一抹红蓦地跃进眼中时,她缓缓顿住了脚步。
那是屋檐下的锦瑟,鲜红的嫁衣已被雨水湿透,直透出教人悲伤绝望到窒息的美艳。
她顿时加快了脚步,往锦瑟坐着的地方走去。
与此同时,在她对面的方向,忽而也出现了一个持伞身影,缓缓地朝锦瑟走去。
她不想被那人抢了先,索性扔下自己手中的伞,自大雨之中奔过去,蹲在锦瑟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锦瑟?”
锦瑟呆凝的目光许久才活动起来,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茫。又过了许久,锦瑟才微微偏了头,试探性的低唤了一声:“姐姐?”
只这一声,绫罗那颗自始至终揪着的心,仿佛再度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一把将锦瑟抱住,抱紧在自己怀中,一遍又一遍的抚着她的头,近乎崩溃地嚎啕大哭:“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自私,是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你原谅我……”
锦瑟脑中一片混沌,在大雨的嘈杂声中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哭泣,许久,脑中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也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谁。
“表姐?”她慌忙推开将自己抱住的绿荷,将她仍然留在雨中的半个身子拉进屋檐下,自己替换了她的位置。她慌且乱的检查着绫罗的衣衫与头发:“你都淋湿了,你有了身孕,怎么可以淋雨?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要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绫罗一面摇着头,一面克制不住地哭泣,捧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是我不好……”
锦瑟半个身子被大雨冲刷着,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脑袋越来越沉重,终于再听不清她的话,眼前一黑,晕倒在她怀中。
“锦瑟?”绫罗霎时大骇,努力想将她护进怀中,却总也使不上力气。
先前隐匿在旁的苏墨蓦地便出现了,将手中的伞塞到绫罗手中,他一把将锦瑟抱起,冒着大雨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你对她做了什么?”客栈中,当换过一身干净衣裳的绫罗匆匆赶到锦瑟的房间,发现苏墨竟然已经为锦瑟由里到外换过衣衫之后,蓦地便惊觉了什么,“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苏墨坐在床边,不顾自己发际仍在滴水,手握毛巾,却只是低头一点一点为锦瑟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绫罗等不到他的回答,索性自己上前,握住锦瑟手腕,一把捞开她的袖口。
果然,从前那粒守宫砂,已经无影无踪。
“你——”她一时只觉又惊又怒,转身就要指责苏墨,然而张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良久,终于冷笑了一声:“难怪,难怪她向来坚持自己是不祥之身,不能嫁人,如今却突然要嫁给陆离。苏墨,你待她可真是好!”
苏墨擦完锦瑟的发,又拾起她的手来,将每一只手指都细细擦过,才又重新替她塞回被窝,掖好被角。
静静看了锦瑟苍白的睡颜许久,他才终于微微勾起唇角开了口:“那你说,我该怎么待她好?”
绫罗站在他身后的位置,看着他低头望着锦瑟的模样,心中只觉大恸,然而一时却又恨上心头,咬牙怒道:“我早就让你离她远一些,我说过你越是离她近,她心中的痛苦就会更甚!为什么你就是不放手?任两个人这样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眼睁睁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痛苦,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办不到。”苏墨嗓音微哑,却平静,“今时今日,你要我对她放手,我办不到。”
可是不放手,又该怎么办?对苏墨来说,三十年的人生似乎从未像今时今日这般举步维艰,进退维谷。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什么都不做也是错,将她留在身边是错,放她离去也是错。
“为什么?”绫罗冷笑一声,“就因为你强占了她的身子?你以为她稀罕你对她负责?你以为她会就此甘心做你的女人?”
苏墨双目微微一阖,眉心却透出一丝罕见的倦意,良久,才沉声道:“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古怪了,也不知是毒是病,可是却绝非表面那般安然无事。”
闻言,绫罗倏地变了脸色,重新低头去看锦瑟苍白的容颜:“你是说,她呕血的症状?”
苏墨默然。
绫罗僵直着身子,沉默看了锦瑟良久,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起来。
她早就知道丢下锦瑟一个人,对锦瑟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可是她自私,她只想着自己能脱离那人的掌控,只想着能做回自己就是万幸,却忘了只剩锦瑟一个人的前路,是那样荆棘密布。
她这一生,不过二十余年,却已经经历万千痛楚加诸于身,她不是神人,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可是她不会快活的……”绫罗抽噎着,喃喃道,“就算你将她强留在身边,医得好她的身子,也医不好她的心,她只会继续痛苦下去!”
沉默良久,苏墨才终于又开口道:“她如今,亦根本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绫罗哭声蓦地一滞,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猛地抹了一把泪水,起身夺门而出。
客栈后庭之中,果然有一个人正坐在凉亭中独饮,银须白发,长袖飘飘,从密密的雨帘之中看过去,分明一派仙风道骨,然而在如今的绫罗看来,那却是世上最可怕的一个人。
她穿过雨帘,走进亭中,看着这个从前被自己奉若神明的外公。
梅月恒低眉独饮,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绫罗忽然有些想发笑,笑自己年幼时为何不早些醒悟,乖乖听了他那么多话。如今,便只恨自己懂事得太晚,又逃脱得太着急,以至于生生将锦瑟推进了痛苦的深渊,代替了自己,甚至比自己从前更痛。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凉薄的人。虽然面对的人是外公,然而在清醒之后,她就生生地将这个人与自己划分开来,心头虽然也怨恨,然而却没有半分不舍。甚至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锦瑟,她也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决然抛下她一个人。
可是锦瑟却不同。她这一生,最看重的也许就是亲情,可是偏偏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如今,连唯一仅有的外公也变得不可信任,对锦瑟来说会有多痛,绝非常人能够想象。
绫罗前所未有的恨自己,可是更恨的,却是面前这个人。
“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她颤着声音开口,“此时此刻,她就躺在上面,昏迷不醒。而你,作为她唯一最亲的外公,却在这里喝酒,你不觉得可笑吗?”
梅月恒手中酒杯微微一顿,随后缓缓重置回桌上,双目一闭,竟似养起神来。
绫罗蓦地冷笑一声:“还是你心头也会有愧,也会觉得伤了她没脸面对她?可是今时今日的情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如今不是应该很满意吗?既然满意,为什么不上去看看,看看你胜利的证据?从此以后,一个行尸走肉的宋锦瑟,就是你的战利品,你连自己的战利品也不想看到吗?”
许久,梅月恒方淡淡开口:“既生而成为那依族的子女,自当有所背负,天命如此。”
“那不是天命!”绫罗怒道,“那是你自己的执拗!那依族无辜被灭,确是天道不公,然而那与我跟锦瑟有什么干系?你将我们当作你复仇的工具,即便你当真复了仇又如何?那依族会死而复生吗?青越王朝会就此断送吗?不会!通通都不会!你的复仇有意义吗?”
“绫罗!”梅月恒终于睁开眼来,如炬的目光扫过绫罗面容,“我教了你十几年,真是教得你太好了!”
绫罗为他气势所慑,竟蓦地倒退了两步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随后道:“我不会如你所愿,我不会再丢下锦瑟一个人,我不会再让她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语罢,她转身冲出凉亭,重新回到了楼上。
梅月恒独坐片刻,脸色变得极度灰暗,复又自斟自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