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味是锦瑟熟悉的,那是那依山中一种特有树木的味道,往常她住在山中的时候,常常在走过树林时闻到那种味道。却没想到梅月恒竟然将它制成了熏香,带出了那依山。
所以至今,他依然放不下那依的灭族之恨?
锦瑟静静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至梅月恒来到她面前,缓缓抬起她的腿,为她细细检查起来,锦瑟方才开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得知你下山,我自然是要来看看你的。”梅月恒看着她微微一笑,倒似理所当然的模样。
锦瑟蓦地一怔。也就是说,从她下山起,他就是跟着她的?
她禁不住想冷笑:“那么,又是想在我身上谋划什么呢?”
梅月恒丝毫不在意她的无理与冷漠,看过她的脚,又从身上取出一盒药膏来:“以后每日涂一点,腿会康复得快一些。”
“我不敢用。”锦瑟看也不看那盒膏药,“我怕用了以后,便又会沦为别人的棋子,被人利用得淋漓尽致,却尚且不自知。”
梅月恒微微叹了口气,却还是笑了起来:“丫头,你怨我怪我,我皆无话可说。你是否还记得当初你一心一意想为锦言报仇的时候?这些年以来,外公亦只专注于报仇一事,也许是因为年岁过去太久,早已忘怀其余一切。”
“连亲情也是可以忘记的?”锦瑟看着他,“连亲人也可以利用?”
梅月恒微微低了低头,随后又抬起手来,想要抚一抚锦瑟的头,锦瑟微微一缩,躲开了,梅月恒手再度一探,锦瑟再躲不开,由他布满皱纹的手抚上自己的头,不由得重重一抖!
“只因为那依当初亡故的,不仅只有我们的亲人,还有我们千千万万的族人。”梅月恒抚着锦瑟低垂的头,道,“我不仅仅是你娘亲的父亲,你们的外公,我还是他们的族长!身为族长,却护族不利,引致灭族之祸,是我的错。也许你会觉得外公不可理喻,可是有的事情一旦成为执念,那便很难放下。更何况,外公活了这么多年,那份执念早已深入骨髓,超越了一切。”
锦瑟将头埋得很低,将他的一字一句都听进耳中,明明心里还是很恨很怨,却不争气的湿了眼眶:“既然如此,你如今还来与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可以继续抱着你的执念,利用你该利用的人,完成你那未完成的复仇大志……”
“因为外公也是人,外公也会累。”梅月恒伸出手来,抚上锦瑟微湿的眼眶,声音愈发低了起来,“外公也会……想念我那孤苦无依的小外孙女……”
锦瑟心头狠狠一抽,眼泪终究还是不可自制的滑落。
她心头是怨,是恨,可是说到底,她曾经也做过和外公一样的事情,她也曾为了报仇,深深地伤害了苏黎,可是到头来,苏黎却一如既往的对她好,甚至加倍的对她好。如今,自己成了被伤害那个,如何外公就成了不可原谅?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亲人,她想要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
她小声的哭着,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只因长久以来认定了自己不详,只怕自己会带给别人麻烦和厄运,连哭都怕打扰了别人,终是不敢大声。
“那你……还要继续……报仇吗?”她哭得艰难,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几不成声。
“这天下如今已经是一派将乱的景象,让他们自己去争、去抢也就罢了。我放手。”梅月恒将自己的手放到锦瑟面前,“那依族人遭遇大难,我却幸运活下来,总该为死去的族人享享他们未曾享受到的福分。从今往后,我就只管含饴弄孙了。”
“含饴弄孙”四个字终是逗得锦瑟破涕为笑,然而眼中泪水却依然源源不断,她忍了好久才忍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小时候,我很乖,很听话,十五岁之前,我很顽劣,很任性。要是你在那些时候来‘弄孙’,都是最好的时候,可惜现在,我又胆怯,又懦弱,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如何度日。你看,都怪你现在才来……““那从明日起,我们就学着如何不胆怯,不懦弱,像从前一样快活地过日子。”话到此处,梅月恒的语气已经果然像是在哄小外孙了。
锦瑟禁不住又一次破涕为笑,却又道:“像从前一样,只怕是不能了。不过,我一定会努力让自己活得很好。”
锦瑟和梅月恒的言归于好,异乎寻常的迅猛和突然,同样也是让苏黎措手不及的。
很早以前,这世间事对他而言,无一不是简单直接的,是,或者否,绝无第三个答案。那时候母亲便时常告诫他,年轻气盛没什么不好,可是人总要成熟,到那时,世事便绝不会再这样简单。
如今,他是真切的体会到了世事究竟多让人为难,只是从来没想过,会这样难。
唯一能庆幸的,大抵就是,锦瑟终于能寻到一种新的快活。
她不愿意面对他,其实他知道,可是若然不面对,有些事,又该如何抉择?
清晨,霞光初升的时刻,锦瑟坐在屋中为自己梳头,苏黎在外叩了叩门,未及锦瑟答应,便已推门而入。
锦瑟手中的梳子“啪”的一声就落到地上,她忙弯身去捡,却又扯痛了右腿,身子禁不住微微蜷起。
苏黎上前,将梳子拾了起来,交回她手中。
锦瑟默默地接了过来,却不说话。
两人一蹲一坐,沉默得教人难堪。
良久,终于还是苏黎开了口:“你要跟他走,是不是?”
锦瑟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终究没有笑出来,只能故作轻松的语气:“我找回了外公,这多不可思议!我自然是要陪着他的。”
“他说了什么?”苏黎道。
“外公说愿意放开一切,陪我好好地生活。”锦瑟重新抓了一缕发,静静地梳起来。
“你相信了?”
锦瑟身子不由自主的一僵,随后转脸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他是我外公。”
苏黎一顿,随后缓缓站起身来:“那你可曾想过,我们以后会怎样?”
锦瑟想过。从前独自在那依山的时候,她就想过。两人之间最好的情形,莫过于他得偿所愿,而她,也终于能兑现从前许给他的承诺。
而最坏的情形,她不敢想,也不知道如今究竟算不算得上坏。到底,他还没有输得彻底,还走在自己想走的那条路上。可是两个人之间,以后会怎样,她想不到。
从小到大,她曾经为自己设定了太多太多的以后,可是到头来却无一实现。如此,倒不如不再奢望以后。
“以后……”锦瑟低声道,“你走你该走的路,我过我该过的生活,我们……顺其自然吧。”
苏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顺其自然?”
锦瑟缓缓对上他的视线:“没有我,你想走的那条路会顺得多。等你终有一日走完了那条路,再来说我们。这不正是你想的?”
苏黎微微一怔。
“外公说,过段日子,待我腿好起来,我们就离开这里,去金丽国寻一个平静的地方住下来。这不也正与你的设想一样吗?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苏黎看着她,许久,终究还是转开了视线。
怎么可能是没差别?
那些差别,她知道,他也知道,不过都装作不知罢了。
过了年,初春的时候,锦瑟的腿总算是好了起来,重新能跑能跳,对于她来说,竟宛若新生一般,将儿时爱玩的踢毽子,跳房等玩乐游戏都拾了起来,每天就是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这一日,她终于走出客栈去逛了逛,在街上遇见一群孩童玩蹴鞠,兴致更是大好,回来便买了个鞠球,自己在客栈的小花园内玩乐起来。
到底许久没玩过这些,如今踢起来已经很生疏。在锦瑟不知道第多少次将球踢出墙外时,墙外不知何人竟倏地又将球踢了回来,随后响起一个男子爽朗的声音,却分明是她熟悉的:“许久不见,二小姐的球技还是没有丝毫进步啊!”
锦瑟一怔,竟不由自主的呆在原处:“余……余潜?”
花园后门处倏地就蹦出一个她熟悉的身影来,余潜笑意盎然的朝她作了个揖:“难为二小姐还记得余潜,余潜在此向二小姐请安了。”
锦瑟望着他,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却又微微凝了眸:“余潜,你怎么会来这里?”
“余潜可是有主子的人,来这里,自然是追随主子而来。”余潜笑嘻嘻的应了一声,随后便让出了道。
当宋恒一袭素衣便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锦瑟竟有一瞬间懵了,回过神来,鼻尖竟忍不住一酸。到底还是恨自己的不争气,她蓦地踮起脚边的球,重重一脚朝宋恒抽去!
宋恒轻而易举的抬脚一挡,便将球拦在了自己脚下,看着锦瑟微微负气的样子,禁不住微笑起来:“果然如余潜所说,一丝进步也无。”
锦瑟蓦地恼怒起来:“你们两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刚刚折了腿的小女子,还真是大有进步!”
语罢,她转身走向自己房间檐下的台阶,负气的重重坐了下去。
见状,余潜偷笑了一下,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宋恒将脚下的球踢到一边,这才缓步上前,见锦瑟坐在那里的模样,似乎是迟疑了片刻,末了,却还是撩起了袍子,与她并肩同坐在台阶上。
他低头看着她的腿,道:“腿全好了吗?我看你这又蹦又跳的模样,只怕不到几日又要将腿给折了!”
“折了又如何?”锦瑟别过脸去,“反正那个答应过爹爹要照顾我的人一直对我不闻不问,哪天我就是死了,只怕他也不会知道!”
宋恒看着她怨气冲天的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又笑起来:“好记仇的丫头。”
“自然记仇。”锦瑟没好气的道,“打算记你一辈子呢!”
“既如此,那我便继续对你不闻不问,好让你记我一辈子?”宋恒微微扬了眉道。
“我不!”锦瑟撇起了嘴,“你宋恒会记别人一辈子,我却要记你一辈子,如此也太不划算了些!”
闻言,宋恒似是微微一滞,随后方道:“你又知道我要记谁一辈子?”
“不知道。你太子殿下从来便有许多事情瞒着我,我猜得到一件猜不到第二件,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猜啊猜的。你有那闲心,我还没那心力呢!”锦瑟说完,忽然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准备进屋。
“锦瑟……”宋恒随即也站起身来,刚欲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锦瑟看向他身后位置耳朵目光也一下子晶亮起来。
宋恒还没来得及回头,锦瑟已经越过他扑上前去,挂住来人的胳膊:“外公,你今日又寻到了什么宝贝?”
梅月恒顿时哈哈大笑:“我的宝贝,哪有你看得上眼的?”语罢,他才看向宋恒,道:“这位公子是?”
宋恒拱了拱手,刚欲回答,锦瑟却蓦地插话道:“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梅月恒再度大笑了两声,宋恒也无奈微笑摇了摇头,这才道:“在下宋恒,见过梅先生。”
“唔,宋恒。”梅月恒伸手拈了拈胡须,“这名字老夫却也是听过的。”
“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外公不需要记得,快些把他的名字忘记才好。”锦瑟吐了吐舌头,“不过么,过门都是客,留他吃一顿饭却也是可以的,免得别人说我抠门。”
傍晚时分,晚饭上桌,一碟一盏,却竟然都是锦瑟从前十分喜爱的菜式,无一不是青越的做法。
锦瑟又惊又喜,抬头看向宋恒,却见他淡淡一笑,道:“终究此处还是仲离,这尽地主之谊的事还是让我来做好了,免得别人说我小气。”
美味当前,锦瑟又欣喜又得意,也懒得再与他斗嘴,直接敞开了肚皮吃。
宋恒为梅月恒斟了一杯酒,道:“不知梅先生今后打算与锦瑟去往何处?”
“哪里安宁太平便去哪里。”梅月恒道,“难不成这些年,还没有过够漂泊流离的日子?”
闻言,宋恒看了锦瑟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如此自然是好,对锦瑟也是极好的。”
正埋头苦吃的锦瑟抬起眼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宋恒只当没看见,又道:“我见先生已经购置了许多旅途用品,是已经准备启程了吗?”
“正是。就在这一两日内吧,因这丫头的腿上,在仲离也停留得够久了。”梅月恒答道。
宋恒微微勾了勾嘴角,无奈低笑道:“是我疏忽了,竟到了近日才知道锦瑟竟呆在此处,没有早些赶来。若再迟一些,往后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再见这丫头了。”
锦瑟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嗤笑一声道:“你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掳我那么多日,你竟然都未曾察觉,鬼知道你的心思都用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