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侍卫忙的同时低头,迅速退了下去,却唯有前来回禀那武将,仍旧昂首站在那里:“还请驸马爷速速启程。”
苏黎转眸看了锦瑟一眼,锦瑟似乎也被先前那消息惊骇到了,察觉他的目光,才缓缓回过神来,对上他的视线,竟勾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那丝笑,霎时间撩动了苏黎心头的怒火。
“砰”的一声,他重重一掌拍上面前的石桌,那武将微微一怔,顿时分了神,苏黎一把便夺了他的佩剑,剑身出鞘,几乎只在电光火石间便刺进了那人的胸膛!
锦瑟蓦然大骇,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吓得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那武将万万没有想到苏黎竟会对自己出手,临死之前,死死捂住剑身插/入自己心口处,不可置信的看着苏黎:“你……你竟敢……”
苏黎眸色倏地一冷,往回一收,抽回了剑,扔到地上。
那武将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又倒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支持不住的跌倒在地,再没了气息。
锦瑟呆呆的看着他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脑中倏地闪回很久之前的片段,那是她在玲珑阁亲手杀死一个人的画面!
“啊——”锦瑟霎时间大恸,重重咳了几声,嘴角竟溢出一丝鲜血来!
苏黎回头,见她满目骇然,血染唇际,倏地变了脸色,上前一把将她拥进怀中:“锦瑟?锦瑟?”
锦瑟还在咳,重重的咳,每咳一下,喉头都仿佛有带了甜腥味的东西上涌。
很痛。
痛不欲生。
砰!
砰!
砰!
前来为锦瑟诊治的大夫还没跨出房门,里面便已经传来数声泄愤一般的打砸,大夫回头看了一眼,只对上苏黎暴怒的目光,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停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客栈。
苏黎反手拎起一只花尊,狠狠朝门口扔去!
已经是第七个大夫,竟然无一能诊治出她因何咳血!
苏黎没法子不暴怒。
为了来仲离寻她,她已经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今偏偏又莫名的咳血,他心头的负疚已经几乎将自己逼疯!
苏黎在屋中来来回回走了多趟,终于来到门口,唤来了商南承:“你立刻派人回京,带两个御医前来。”
“王爷!”商南承神情微微有丝凝重,“如今静好公主那边出了事,王爷并不曾回去,反倒要带御医出京,只怕不是易事!”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五日后,我要见到御医!”苏黎沉声道。
屋中蓦地传来两声轻咳,却是锦瑟醒转过来,苏黎没有再与商南承多说,关上门,转身大步走向床榻。
锦瑟看见苏黎时,似乎是怔了怔的,随即才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黎不答,上前将她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坐着:“可还觉得哪里痛?”
痛?锦瑟愣了片刻,这才思及昨日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忙的伸手按住心口,却又已经没有半分疼。
“不疼了,已经好了。”锦瑟思及昨日他一剑杀死那武将的情形,心头还是禁不住微微一悸,身子不由得僵了几分。
苏黎见她脸色虽仍然苍白,然而神情之中确实再没有半分痛楚,与昨日之情形真是天差地别,心中却不由得愈发担忧起来:“我已派人回京传御医,总要给你好好瞧瞧,这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难道还没数吗?昨日不过就是突然受了惊吓……”顿了顿,锦瑟却又忍不住道,“你因何要杀那人?”
苏黎脸色不由得沉了几分,淡淡道:“那人素日以来与我不睦,今日杀了他,不过是为以后的道路扫开一颗石子。”
锦瑟微微仰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其实,是因为他当着我的面透露了静好身怀有孕的消息,你本不愿意让我知道,故而被他激怒,再斩杀之。”
“我不想让你知晓,只因她腹中的孩子于我而言,没有半分意义。”苏黎冷冷道。
锦瑟脸色微微一僵:“那是你的骨肉……”
“那是一次意外!”苏黎蓦地恼火起来,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句话,触及锦瑟怔忡的神情,才又缓缓平复,重新将她拥进怀中,“不要再提她们。锦瑟,你可知这三年,我有多想你——”
锦瑟还没回过神,他的唇已经印了下来,她慌忙一避,却倏地触及自己腿脚的痛处,霎时无力倒回床榻。
如此却正益了苏黎顺势覆身而上,将细密的吻倾轧而下。
锦瑟艰难的避开,颤声道:“苏黎,疼——”
苏黎仿若未闻,一一吻过锦瑟的额,眉,眼,耳,鼻……
锦瑟几乎快要哭出来,仍旧重复:“苏黎,疼——”
触及她眼角的湿意,苏黎才仿佛赫然回神,见她果真是疼得脸色都变了,忙的移开了自己的身子:“哪里疼?”
“腿,腿疼……”锦瑟艰难强忍,却终究没能忍住,轻轻哭了出来。
于是先前被苏黎赶走的大夫之一又被请了回来,小心翼翼的为锦瑟扎针止疼,仍旧不忘嘱咐:“姑娘的腿再不能受折腾了,否则这条腿真的会废。想必公子也不愿见到这位姑娘在如此大好的年华就没了一条腿,还请公子小心为上。”
大夫说完便又慌忙退了出去,苏黎默然。
床榻上,锦瑟因又累又痛,此刻似乎已经缓缓睡了过去,只是眼角却仍旧挂着未干的泪痕。
苏黎静静看了她许久,一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终于回过神,起身准备离去。
行至房门口时,身后却蓦地传来锦瑟一声轻唤:“苏黎。”
苏黎缓缓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回去吧。”锦瑟的声音很轻,“我虽不能陪你走那条路,却还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你路上的一颗绊脚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为我安排的地方,我也愿意去。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圆满地,实现自己的抱负。”
苏黎在门口站了许久,终究没有回答,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苏黎没有再出现。
锦瑟的腿再不能动,只能整日整日的呆在床榻上,累了就睡会儿,醒来就盯着空空的房间发呆。
其实并没有多艰难。独自生活的三年,她早已经习惯了孤单,有没有人陪在身边,对她来说,没有多大差别。
就这样在房间里躺了两日,大约是侍女实在看不过她冷清的模样,跑去向商南承回禀了什么,第二天房间里忽然就多了一把安了滑轮的椅子,门槛也被锯掉了,她可以坐着这辆轮椅去花园中透透气。
透气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习惯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当商南承也现身在花园时,锦瑟便不怎么自在了。想唤侍女推自己回屋,却发现侍女已经不知去向。
商南承朝她扬了扬手中的茶盘:“在下带了一些好茶,姑娘可愿上面同饮一杯?”
既然如此,锦瑟也不好推辞,见他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却臣服于苏黎手底,甘愿为之来往奔波,不由得好奇:“商公子是青越人士?”
“正是。”商南承淡淡答道,同时似乎看穿了锦瑟心底的疑问,继续道,“家父当初也曾入过仕途,可惜却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我求宁王搭救家父,并许诺他日宁王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原来是为报恩。锦瑟点了点头,明白了个大概:“那商公子跟了宁王多久?”
商南承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没多久。大约从一年半前开始,宁王被逼退至仲离,同时请我帮他查探一个女子的下落。可惜那女子的消息被人刻意封锁,根本查不到丝毫。无奈,再下唯有行走在仲离青越之间,但凡见到形似的女子便探问一番。偶尔也有两个会让我误以为是找到了,带给宁王一看,却都不是。无奈,唯有我自己收了那些女子为妾。一年下来,家中屋舍已住满人,正准备换座大宅子,如今看来,却是不用了。”
听完,锦瑟笑了笑,想起那日被他们一行人救起,那些个婆子说她多半会被商南承收入府中,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正思量间,商南承递过一杯已经冲好的茶,锦瑟接过来,放到鼻端闻了闻,赞道:“好香。”
“再好的茶叶,也要有人懂得欣赏才能成为一杯好茶。”商南承道,“就如同一颗好的棋子,也要有人懂得如何利用其走出最精妙的一步,方为好棋。”
锦瑟低头抿了一口茶:“商公子想说什么呢?”
商南承道:“宁王还年轻,却并非没有能力,从前之所以会经历那些失败,是因为太过年轻而引致的心高气傲,很多事情他不屑于做,也不甘心让自己去做。而如今,身在仲离,与静好公主成婚却是难得的一步好棋。可惜宋姑娘你的出现,却几乎毁了这步棋。”
锦瑟垂眸不语,商南承继续道:“其实以王爷这将近两年的生活来看,忍辱负重并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宋姑娘一来,便蓦地又勾起了王爷从前的骄傲,仿佛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他,他应该要像从前那样,骄傲得眼里容不下半粒尘埃,那才应该是他。”
锦瑟蓦地抬起头来,微微震惊的模样:“商公子是说,他仍然没有回去?”
商南承倒不意她这样快就能察觉,顿了顿,还是点了头:“他执意不回。宋姑娘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旁人哪里劝得动他半分?”
锦瑟沉默半晌,却终究开口道:“既然公子说我是勾起他骄傲倔强的存在,那么我又怎能去劝说他?倒不如就让他一个人安静着,等到他想通了,也就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商南承微微无奈,摇头叹息了一声。
锦瑟喝完手中的那杯茶,刚欲告辞回屋,却蓦地听见离此处不远的客栈后门处传来一阵响动,随即传来的却是守在门口的侍卫齐齐行礼的声音:“参见公主!”
锦瑟蓦地一怔,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抬眸看向商南承,却见他脸上也闪过一丝诧异,方知不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据两日前那武将禀告,静好原是有小产迹象,怎么可能在两日间就赶来此处?
直至身后传来脚步声,甚至衣袂窸窣声都已经能听见,锦瑟才终于回转头,看向来人。
静好美艳动人一如当初,脸色也是极好的,由身旁的侍女搀着,看着锦瑟,却没有半分的惊讶,反倒温柔的笑起来:“锦瑟,好久不见了。”
见状,商南承微微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锦瑟迎上静好的目光,终究也还是微微一笑:“我腿脚不便,不能向公主行礼,还请公主见谅。”
“你我二人本是旧相识,何必还要说这样的客套话?”静好在侍女的搀扶下,在锦瑟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接着道:“况且你与我夫君亦是渊源颇深的旧识,若我要你向我行礼,只怕夫君会恼我。”
说完她便轻笑起来:“我与你说笑呢,你别介怀。”
锦瑟心中明白她此行是为何,自然懒得介怀,却还是忍不住上下端了端她的身子,道:“你身体还好吧?”
静好微微诧异的扬起眉,随后却欢喜的笑起来:“好,极好。腹中孩儿也好得很,已经快三个月了,只是一想到往后还有七个月,便难免觉得辛苦。可是再一想到这是为夫君所孕育的孩子,又觉得再辛苦都是值得。人呐,总是擅于这样自我安慰。”
闻言,锦瑟垂眸笑笑:“恭喜你。”
静好仍旧微笑看着她:“多谢。话说回来,半个月前我与夫君方才举行大婚,只是那时不知你身在何处,不然必定将帖子送到。今日知道你在此地,我特地从宫中带了上好的酒来。你没有饮过我们的喜酒,今日,就权当我向你赔礼,也算是你喝了我们的喜酒。”
语罢,静好回身吩咐了一句,身旁的侍女立刻下去,不消片刻便取了一壶酒两只杯回来,壶杯皆是上好的白玉材质,可见的确是宫中之物。
静好亲自斟了两杯酒,对锦瑟道:“我敬你,只可惜我如今不能饮酒,好在我知你并不介怀,不如就为我代饮这杯吧。”
锦瑟抬眸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两只杯,顿了片刻,终是点了头,伸手取来,刚欲放到唇边饮下,却忽然闻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她手上一痛,那杯酒也随即落到地上,抛洒出来,只余空杯。
紧握着她的手腕的苏黎一脚踢开那个杯子,冷眸看向静好:“你来做什么?”
静好似乎微微一怔,看了看苏黎,又看了看他握住锦瑟的那只手,随即才道:“自然是听闻夫君在此处与旧识相会,想着锦瑟也与我是旧识,故而前来探视,夫君却因何恼怒?”
苏黎冷冷扫了一眼她的身子,脸色不由得又阴沉了几分。
他本不欲当着锦瑟的面提起那些事,却不料身后一个侍卫却忽而诧异道:“两日前赵将军不是前来禀报,说公主在御花园中不慎摔了,有小产迹象吗?”
静好微微一惊:“有这样的事?两日前,我已身在前往此地的路途之中,却不知赵将军因何这样诅咒本宫?王爷,我能见见他吗?”
苏黎淡淡扫了她一眼,沉声道:“来人,将公主引到赵将军尸首埋藏的地方。”
静好霎时大惊:“你杀了他?”
“正是。”苏黎眸光冷冽如冰。
顿了片刻,静好仿佛才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他向来与夫君不睦,如今更胡言乱语诓骗夫君,诅咒本宫,确是该死。”
苏黎脸上依旧寒冰千里:“多谢公主体谅。”
“你我既是夫妻,我焉有不站在你那边的道理?”静好道,“只是我先前正与锦瑟一处,想着她没有饮过我们的喜酒,故而想请她喝一杯,夫君却因何阻拦?”
苏黎垂眼,看了锦瑟一眼,但见她神色荒芜,心中瞬时大恸,再不理会静好,俯身对锦瑟道:“我带你回房。”
锦瑟被他抱起来,忍不住缩了缩身子,苏黎却不管不顾,径直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夫君!”静好蓦地上前两步,拉住了苏黎,声音微微发颤道,“夫君原是以为我会在酒中下毒害锦瑟么?若是如此,我愿饮下那杯中酒,向夫君证明,我确是诚心待锦瑟。”
话音刚落,她便回转到桌边,端起仅余的那杯酒来。
“公主,您的身子如今不能饮酒!”一旁的侍女急劝道。
静好看了看苏黎头也不回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随即一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才又道:“夫君现下可相信静好?”
苏黎冷哼一声,几乎是嗤之以鼻的态度。
静好却又上前道:“我明知锦瑟对你而言不比常人,早晚她都是你的人,既是一家人,又何来坑害之礼?”
“谁说,锦瑟早晚都是他的人?”
蓦然间,斜里竟传出一把微微有些苍老的声音,苏黎和锦瑟同时变了脸色。
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客栈深处,缓缓走来一人,白发白须,仙风道骨。
锦瑟心头霎时一震,忍不住伸手捏紧了苏黎的衣衫。
苏黎却仿若未觉,只是沉眸看着那人,良久,终于沉声道:“梅先生,长久未见。”
独静好并不识得梅月恒,微微蹙了眉,目光沉凝的打量着他。
梅月恒微微展开眉头笑起来:“的确是长久未见了,宁王。”
锦瑟只听苏黎唤他作“梅先生”,再不是从前的“恩师”,心头顿时又震了震。
莫非,苏黎已知悉梅月恒的真实身份?还是说,他当初之所以事败,梅月恒亦是功不可没?
苏黎不再与他多言语,抱着锦瑟就要回屋。
锦瑟垂眸偎于苏黎怀中,心下竟然一片惶惶。
他竟然在,梅月恒竟然会在此处!可是为何,他却仍然一直不现身?而此时此刻,现身又是为了什么?
“锦瑟。”仿似听得到她心头的疑问,梅月恒在身后开口唤了她,“你不想与外公聊一聊么?”
苏黎的脚步霎时间顿住,看向锦瑟的目光之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惊疑。
外……公?
苏黎只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糊涂。明明当初事败,他得知梅月恒的真实身份竟是从前那依族的族长,可是却似乎从来没有想到他和锦瑟会有什么关系,直至今日,方才恍然知晓,不可谓不糊涂!
眼看梅月恒推锦瑟入了屋,他却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静好站在旁边看着他,终于也似想明白了什么:“锦瑟的母亲是那依人,那她的外公,岂不也是那依人?”说到此处,她忽而轻笑了一声,“当初不是说那依被灭族了?怎么如今一个两个都成了那依人?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那依人出现吧?灭族灭得剩下这么多余孽,还真是本事。”
苏黎冷冷瞥了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屋中,梅月恒拈了一段熏香,点燃了放入香炉,便只见香炉之中冉冉升起丝丝细烟,同时有淡雅的香味缓缓撩过鼻端。